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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的林田里,一个人影正挥汗如雨地搅拌着沤好的粪肥,虽然他一条腿是瘸的,干劲却十足。他正要把肥料壅埋到每一根插在地上的荔枝树枝下。它们的枝节上皆有一处臃肿,好似人的瘤子一样,还用黄泥裹得严严实实。隐隐已生出白根毛。如果培育得法,枝条很快就能扎下根去。
阿僮朝那边眺望了一眼,转身要走。李夫人笑道:“都一年了,你还生他气呢?既是朋友,何必这么计较。”
“哼,等他把答应我的荔枝树一棵不少地补种完,生出叶子来再说吧!” 阿僮哼了一声,又好奇地问道:“你们从那么好的地方跑来这里,你难道一点都不怪那个城人?”
李夫人撩起额发,面色平静:“他就是那样一个人,我也是因为这个当初才嫁了他。”
“哈?他是什么样的人啊?”
“好多年前了,我们一群华县的少男少女去登华山,爬到中途我的脚踝崴伤了,一个人下不去,需要人背。你知道华山那个地方的险峻,这样背着一个人下山,极可能摔下万丈深渊。那些愿为我粉身碎骨的小伙子们都不吭声了,因为这次真的可能粉身碎骨。只有他把我背起来,一路下山去。我问他怕不怕,他说怕,但更怕我一个人留在山上没命。” 李夫人说着说着,不由得笑起来,“他这个人呐,笨拙,胆小,窝囊,可一定会豁出命去守护他所珍视的东西。”
阿僮挑挑眉毛,城人居然还干过这样的事,看来无论什么烂人都有优点。
“其实他去找杨国忠之前,跟我袒露过心声。这一次摊牌,一家人注定在长安城呆不下去。只要我反对,他便绝不会去跟右相摊牌。可这么多年老夫老妻了,我一眼就看出他内心的挣扎。他是真的痛苦,不是为了仕途,也不是为了家人,仅仅只是为了一个道理,却愁得头发全都白了。二十多年了,他在长安为了生计奔走,其实并不开心。如果这么做能让他念头通达,那便做好了。我嫁的是他,又不是长安。”
李夫人看向李善德的背影, 嘴角露出少女般的羞涩,:“只要他肯背着我下山,无论是华山还是泰山,又有什么区别呢?”
阿僮歪了歪脑袋,对她的话不是很明白。她还想细问,忽然看到李善德手持木锹从田里朝这边走过来,赶紧一甩辫子,迅速跑开了。过不多时,李善德满头大汗地走过来,接过夫人递来的酒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好酒!
这可不是米酒兑荔枝水,而是扎扎实实发酵了三个月的荔枝果酒。
李善德放下碗,靠着田埂旁的一块石碑缓缓坐下。虽然小臂酸痛,可浑身出了一层透汗,却畅快得很。他把碗里的残酒倒在碑底的土里,似是邀人来喝。
这石碑只刻了“义仆”二字,其他装饰还没来得及刻,经略府便取消了立碑的打算。李善德索性就把它扛回来,立在园旁做个陪伴。
他给石碑倒完酒,凝望着即将成形的荔枝园,黝黑的脸膛浮现出几许感慨。
在这一年里,李善德在石门山下选了一块地,挽起袖子从一个刀笔吏变成一个荔枝老农,照料阿僮的果园,顺便补种荔枝树赎罪。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叩石垦壤,完全不去理睬世事。唯一一次去广州城,只请港里的胡商给不知身在何处的苏谅捎去一封信。
“有点奇怪啊。”
李善德暗自嘟哝了一句。他虽然不问世事,但官员的敏感性还在。荔枝在去年成功运抵京城之后,变成了常贡,转运法也很成熟,按道理今年朝廷从五月份开始就该催办新鲜荔枝了。可今天都七月中了,怎么没见城吏下乡过问呢?
这时他听见一阵马蹄敲击地面的声音,示意夫人和女儿抱着花狸躲去林中,然后站起身来。
只见顶着两个黑眼圈的赵欣宁带着一大队骑兵,正匆匆沿着官道朝北方而去。他注意到路边这个荔枝农有点脸熟,再定睛一看,不由得勒住缰绳,愕然问道:
“李善德?”
“赵书记。” 李善德拱手为礼。
“你现在居然变成这样……呵呵。” 赵欣宁干笑了两声,不知是鄙夷还是同情。
“赵书记若是不忙,何妨到田舍一叙。新酿的荔枝酒委实不错。”
“你还真把自己当成陶渊明了啊……外头的事一点都不知道?”
“怎么?”
赵欣宁手执缰绳,面色凝重:“去年年底,安禄山突然在范阳起兵叛变,一路东进,朝廷兵马溃不成军。半年之内,洛阳、潼关相继失陷。经略府刚刚接到消息,如今就连长安也沦陷了!”
“啊?” 酒碗从李善德的手里坠到地上,“何至于,长安……怎么会沦陷?那圣人何在?”
“不知道。朝集使最后传来的消息,说圣人带着太子、贵妃、右相弃城而走,如今应该到蜀中了吧?”
李善德僵直在原地,像被丢进了上林署的冰窖里。长安就这么丢了?圣人走了,阖城百姓如何?杜子美呢?韩十四呢?他咽了咽唾沫,还要拉着对方询问详情。赵欣宁却不耐烦地一夹双镫,催马前行。刚跑出去几步,他忽又勒住缰绳,回过头看向这个乡野村夫,神情复杂:
“你若不作那一回死,怕是如今还在长安做荔枝使——真是走了狗屎运呢。”
赵欣宁一甩马鞭,再次匆匆上路。天下将变,所有的节度使、经略使都忙起来了,他可没时间跟一个农夫浪费。
李善德一瘸一拐回到荔枝林中,从腰间取出小刀,在树上切下一枚无比硕大的丹荔,这是这园中今年结出最大的一枚,珠圆玉润,鳞皮紫红。他把这枚荔枝剥开瓤来,递给女儿。
“阿爷不是说,这个要留着做贡品,不能碰吗?” 女儿好奇地问。
李善德摸摸她的头,没有回答。女儿开心地一口吞下,甜得两眼放光。他继续树上的荔枝都摘了下来,堆在田头。这都是上好的荔枝,不比阿僮种的差,本作为贡品留在枝头的。他缓缓蹲下,一枚接着一枚地剥开,一口气吃下三十多枚,直到实在吃不下去,才停下来。
当天晚上,他病倒在了床上。家人赶紧请来医生诊过一回,说是心火过旺,问他可有什么心事?李善德侧过头去,看向北方,摆了摆手:
“没有,没有,只是荔枝吃得实在太多啦。”
文后说明
这篇文章的最早缘起,要追溯到我写《显微镜下的大明》时。当时我阅读了大量徽州文书,在一份材料里看到一个叫周德文的歙县人的经历。
永乐七年,朱棣决定迁都北京,从南方强行迁移了一批富户,其中包括了歙县一户姓周的人家,户主叫周德文。周德文一家被安排在大兴县,他充任厢长,负责催办钱粮,勾摄公事,去全国各地采购各种建筑材料,支援新京城建设。
这份工作十分辛苦,他“东走浙, 西走蜀,南走湘、闽,舟车无暇日,积贮无余留,一惟京师空虚、百职四民不得其所是忧,劳费不计。凡五六过门, 妻孥不遑顾。 ” 周德文作为负责物资调度的基层小吏之一,因为太过劳碌,病死在了宛平县德胜关。
周德文的经历很简略,没什么戏剧性,但每次读史书我总会想起他。
如果你用周德文的视角去审视史书上每一件大事。你会发现,上头一道命令,下面的人得忙活上半天,有大量琐碎的事务要处理。光是模拟想象一下,头发都会一把一把地掉。
汉武帝雄才大略,一挥手几十万汉军精骑出塞。要支撑这种规模的调动,负责后勤的基层官吏会忙成什么样。明成祖兴建北京、迁出金陵、疏通运河,可谓手笔豪迈,但仔细想想,这几项大工程背后,是多少个周德文在辛苦奔走。
一将功成万骨枯,其实一事功成,也是万头皆秃。诸葛亮怎么死的?还不是因为他主动下沉,把“杖二十以上皆亲决”的刻碎庶务全揽过去自己做,生生被累薨。
所以说,千古艰难唯做事,一事功成万头秃。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可惜的是史书对这个层面,关注得实在不够多。
今年疫情期间,我看了几部日本电影:《决算忠臣藏》、《搬家大名》《超高速参勤交待》、《陛下万万税》等,它们的共同特点是以基层办事员的角度去审视历史事件,与我最近几年的想法不谋而合。当时我就在想,中国古代一定也有类似素材,我构想了好几个,只是没时间写。
今年5月31日,一个朋友发微博说:“杨贵妃要是马嵬坡没死真逃到了日本,是不是再也吃不到荔枝了?” 我一下子灵感勃发,果断地放下其他工作,试着把“一骑红尘妃子笑”用周德文式的视角解读一下。
这是一次久违的计划外爆发,写得格外酣畅,既不考虑知识的诅咒,也不顾虑读者感受,甚至不用考虑出版的事——七万字的长度也没法出——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从动笔到写完,前后七万字,完成恰好是十一天,和李善德的荔枝运送时间等同。
要特别感谢于赓哲老师和天冬、沙漠豪猪老师,前者给我指引了查找文献的方向和建议,后两位则在博物学方面提供了专业意见。本来我作为感谢,要把他们都写入文中。他们在听取了我的创作理念,果断转了五块钱过来,以换取不出场。啊,靠双手的辛勤劳动来赚取酬劳真开心啊!
与之相对的,我还有一个住在广州的好朋友,叫赵欣宁,感情好到不用谈钱,我们的情谊你们也看到了。
另外要表扬下半枝半影同学,我本来只打算写四章。但她看完第一章后,断言这个体量没六章不能尽兴——果然如她所料。真是目光如炬。
杨贵妃吃的荔枝到底从何而来,历来有三种说法:岭南、福建以及四川涪州。关于这三者的辨析,很多学者已有专业文章。如于赓哲老师的《再谈荔枝道:杨贵妃所吃荔枝来自何方》、惠富平老师的《奇果标南土-中国古代荔枝生产史》等,这里就不赘述了。
永徽年间有一个叫袁郊的人,其所撰《甘绎谣》中讲了个故事:“天宝十四载六月一日,贵妃诞辰,驾幸骊山,命小部音声,奏乐长生殿,进新曲,未有名,会南海献荔枝,因名《荔枝香》”——在所有的唐代荔枝史料中,这是最具画面感的一条。小说非是论文,便任性地采用了这个说法,顺便把天宝十四载六月一日这个设定也用进去了。只可惜我对骊山实在没兴趣,所以还是让贵妃在城里直接把生日给过了……
关于岭南荔枝道的路线。我是用鲍防的《杂感诗》和清代吴应逵《岭南荔枝谱》里提供的路线为参考,综合卫星地图研判而成。至于文中所提及的诸多保鲜方式,其实皆取自于从宋代到清代的各种记载中:如瓮装蜡封,如隔水隔冰,如竹箨固藏,如截枝入土、如小株移植等。考虑到中国古代科技差异不大,唐朝纵无记载,也并非不可能实现。
主角的来历,是我在一本敦煌写经卷子的末尾名录里,找到一位武则天时代的“司农寺上林署令李善德”,职位差不多,名字风格也符合,索性拽他到天宝末年来串场。
最后说个好玩的事。林嗣环在《荔枝话》提到过在福建有个风俗:“荔熟时,赁惯手登采,恐其恣啖,与之约曰: “歌勿缀,缀则弗给。 ” 意思是说,为了防止摘果工人偷吃,雇主会要求他们一边唱歌一边摘。我干脆把这个风俗挪到从化的峒人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