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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乌黑的头发披散下来,刚到肩膀。她把头发梳到两边太阳穴处,露出两只耳朵,看起来很凌乱的,倒把她的五官衬托得很端正,她透着一股孩子气和桀骜不驯的性情。

“太累了。”是什么让她这么劳累?因为不健康的生活吗?巴黎的女人和女孩的身体都很健康,只有我的健康是最糟糕的。几天前,迪莉娅抚着前额,摁着太阳穴,喊道,“我也很累,这里……”固执的念头、缺席的男人、不忠的埃森迪尔,这一切都在磨损她的心力。我仔细观察过那张完美的脸——即使你仔细扫描,也看不出一丝瑕疵——我在迪莉娅的脸上怎么也找不到痛苦——或者说爱——的痕迹。

她坐在那儿,有点儿喘不过气,黑色的裙子上挂着一条金属链,上面系着一把细长的剪刀。我的目光并没有让她觉得尴尬,但一会儿之后,她站了起来,像又恢复了自由行动一样,她责备自己磨蹭了太久。光线的变化以及街上的吵闹声提醒我下午已经过去了,于是我起身准备离开。在我身后,身材纤细得无可挑剔的罗西塔小姐就站在那里,她有一种柔和的美。我有一段时间没有认真看她了,使我震惊的是,她似乎变老了。同样使我震惊的是,她有可能透过那扇敞开的门,听到了我们关于周五情人的玩笑。就在这一刹那,我突然意识到,在我毫无理由的频繁拜访巴伯雷姐妹的时间里,我有些冷落她。我们之间的交流仅限于简单的工作对话、一些礼貌的问候、关于天气的看法、生活消费的巨额开支以及电影院。因为罗西塔小姐绝不会问一些跟我的私生活有关的问题,作为一个独居的女人,我显然在这方面很自由。我对罗西塔失去兴趣到底有多久了?我因此觉得羞愧,于是趁着迪莉娅往浴室里走,我考虑着要对罗西塔“好”一点儿。她在工作上值得效仿,天生具有纯正的美德,甚至自然而然就很优秀。她打了范德海姆<sup><a id="noteref_2" href="#footnote_2">[2]</a></sup>的手稿和亚瑟·贝尔奈德<sup><a id="noteref_3" href="#footnote_3">[3]</a></sup>的中篇小说,还有我那需要斟酌的满是圈圈画画的稿子。

她的双手紧紧地扣在一起,两束细长的卷发搭在右肩上,她正耐心地等着我离开。我走向她,发现她完全没有注意我。她盯着迪莉娅的后背,看着她走出房间。她那双常见的蓝眼睛盯着她妹妹瘦小的西班牙玩偶似的身体和随手梳起的黑色头发,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妹妹。我神圣地对待着内心受到的冲击和颤动,走下那座小山,山下的房子有着红色的屋顶。我想:“虽然罗西塔古板且无趣,但只有在她内心深处才能找出答案,弄明白沙发床和卧室孤零零的窗户之间孕育的秘密,为什么一个年轻的女人要出于纯粹的执着和嫉妒而假装,以便让我释怀。这个固执的年轻女人很可能知道一些线索。当然,她可能不会告诉我内情。她的神秘感,或是她外表的那种神秘感,简直就是一份天赐的礼物。她的黑发中可能藏有一缕金丝,或者脸上可能有颗幸福痣。”

我继续沿着人行道往前走。现在是六月份,所以公寓管理员都把椅子搬到外面坐着,孩子们在玩游戏。飞来飞去的球让人左躲右避,像在跳乡村舞蹈一样……水槽堵住了的那种气味弥漫在六月精致的粉色的黄昏。相比而言,我非常喜欢我的西区,那儿有着空荡荡的、走廊似的那种回声。

一封电报给我带来一个惊喜:我的母亲茜多第二天就要到巴黎来,她会在这儿待上三天。这是她生平的倒数第二次旅行。在此期间,她并没有问巴伯雷家的年轻小姐们的事。我并不想在这里提及她的短暂逗留,但正是她的存在重新唤醒了我生命中的自尊与热忱。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为了跟上她各种冲动的决定,我不得不假装心态和她一样年轻。她那瘦小的身躯饱含狂热的快乐,仿佛有人追着她一样,而我看到她这样却很害怕。但我还是非常难以接受她将会去世的想法。来到这儿的第一天,她坚持去买三色堇的种子,听喜歌剧<sup><a id="noteref_4" href="#footnote_4">[4]</a></sup>,看捐给卢浮宫的藏品;她带来三罐树莓和醋栗酱,还把第一朵开出蓓蕾的玫瑰用湿手帕包着;她把预报天气的小颚花缝在一张方形硬纸板上,给我做了个晴雨表。

她像往常一样,控制自己不问我那些最私密的问题。我情感方面的事情总是会让她爆发一种强烈的、母性的反感。但我还是得注意我的言辞,时刻提防她那可以看破我的一切的眼神。她喜欢听我说我的男性或女性朋友的事情,还有我结识的新朋友。但我没有告诉她巴伯雷一家的故事。

她坐在桌子对面,推开了她的餐盘,盘子里剩下一些食物。她问了很多问题,都是关于我想写的东西,却没怎么问我正在写什么。从没有人像她这样对我吹毛求疵,在刚刚确信我的职业将是一名作家的时候,她就对我的人生表示了怀疑。“别忘了你只有这一个天赋,”她曾说,“但一个天赋有什么用?只有一个天赋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够啊。”

就像一个从外省来到这儿的年轻女孩一样,巴黎的空气使她陶醉。她离开时,我送她登上了那辆缓慢的火车。我很担心她独自上路,但我高兴地知道,几小时后,她就能回到那小小的、庇护所一样的家中。那里虽然并不舒适,但是绝对安全。

她离开后,一切对我来说似乎又失去了意义。那重重的忧虑感、自尊,还有她教授给我的其他良好品质都成了过眼云烟。她已经显得那么遥远。她走后,我又回到我的座位,坐在深深的斜窗前,重新打开了那盏投下绿色光影的日光灯。但推动我写出好作品的是生活的必需,而不是因为爱。我一直写,直到我觉得是时候再坐地铁到那座小山,踏上那个我喜欢步行下去的斜坡。

我到门口的时候,罗西塔小姐恰巧打开了门。一看见我,她就惊呼了一声,我也不禁惊讶地叫出了声。在短短不到两周的时间里,这个瘦削的女孩已经变成了一位瘦削的老女仆。她不再用蝴蝶结将长卷发绑成两束,而是在脑后盘起了圆圆的发髻,腰上还系了一条围裙。她呆呆地摸了摸自己的右肩,磕磕巴巴地解释说:“我没来得及好好打扮,我最近特别忙。”

我握住了她有些干燥的手,柔若无骨,好像要融化在我手中似的。我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混杂着热过油的煎锅的味道,这唤起了我对这间小公寓和她的妹妹的记忆。

“你最近好吗?还有你妹妹。”

不知为何,她猛然莫名地抖了一下肩膀。

于是我补充道,语气中带着不自觉的得意:“你知道,我的母亲在我这里住了几天。迪莉娅过得怎么样?还在努力工作吗?我能去向她问好吗?”

罗西塔小姐低下了头,像鼓足勇气准备战斗的山羊一样。

“不,不能。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去,但我不明白你有什么必要去问候一个凶手。”

“你说什么?”

“一个凶手。我没有办法,只能待在这里。但是你,你跟一个凶手有什么关系?”

虽然她的态度变了,她用意味深长的冷漠口吻说出那些简直骇人听闻的话,但罗西塔小姐依然彬彬有礼,甚至她的衣领也不一样了:从我熟悉的小小的白色衣领换成了做工粗糙的天蓝色的机绣品。

“但是小姐,我不明白,我是来给你送……”

“很好,”她飞快地说,“你要进来吗?”

我踏进这个大房间,一切就像回到了罗西塔小姐曾敏捷地阻止旁人进入迪莉娅的房间时那样。窗帘没有拉上,我在刺眼的阳光下取出我的手稿,生疏地向她做了些说明。罗西塔听完后说:“很好……就是这样……黑色和紫色相间……周三就能打好。”她不再说那些频繁却没意义的插入语――“女士……是的,女士……噢,女士……”她还说,她剪掉了自己的卷发。

和我第一次好奇心作祟时一样,一开始我还能保持耐心,过了一会儿我就忍不住了。我稍稍压低了声音,直截了当地问巴伯雷小姐:“她杀了谁?”

这个可怜的女孩肯定受到了惊吓,她做了个绝望的手势,然后双手撑在桌上。

“啊,女士,虽然目前还没有,但他就要死了。”

“谁?”

“是她的丈夫,尤金。”

“她的丈夫?是那个她日夜翘首等待的人吗?我还以为是他选择离开她的呢。”

“离开她?说得容易。他们的关系确实破裂了,但那并不是他的错,绝对不是。女士,尤金他,他其实是一个非常好的人。而且你知道吗?他一直用自己挣的钱给我妹妹送东西。但她呢,她却一心想要为自己报仇。”

罗西塔·巴伯雷的话越来越混乱,我能感觉到是那段糟糕的旧情在作祟,让她的心也迷失了。在这对漂亮的妹妹和日渐憔悴的姐姐之间,充满危险的对峙早已司空见惯。一缕发丝从罗西塔草草绾起的发髻中散落,在我看来,这是一个疯女人狂热的反映。墙上那轮“雨月”依然闪烁着七彩的光芒,这儿曾是我的庇护所,但如今它却在两姐妹的相互指责和争斗中显得落寞。

“罗西塔小姐,我请求你。你说的那些,有哪怕一点点夸张的成分吗?你要知道,这种指控可是很严重的。”我委婉地问道。我害怕那些看似无害的疯子,那些在空旷的街道上自顾自地滔滔不绝的人,那些喝得满脸发紫的醉汉,他们在空地上挥舞着拳头,连路都走不稳。我想把我的手稿拿回来,但那卷手稿被罗西塔抓在手里,她时不时挥挥它们来加强她的语气。她语调平平,情绪却异常激烈。

“女士,我说的的确是‘她在为自己报仇’。当她意识到他已经不再爱她,她就在心里说:‘我一定会得到你的。’于是她就向他施邪咒。”

我完全没预料到她竟然会这么说,忍不住笑了一下。罗西塔注意到了我的表情。

“别笑,女士,让别人看见会误以为你真的不明所以呢。”

门后传来一声金属物体落下的声音,罗西塔开始自言自语地说:

“好吧,现在又轮到剪刀了。”

她一定是看出了我想离开这里,所以试着劝慰我:

“别害怕,她知道你在这儿,但只要你不进她的房间,她是不会进这间屋子的。”

“我没有害怕,”我坚决地否认,“她对他做了什么?下毒吗?”

“她召唤了他。你知道召唤术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的意思是,大概知道一些,但是我不清楚具体的细节。”

“召唤术就是用魔力把某人召到某处,那可怜的尤金……”

“等等!”我低低地叫出了声,“你的妹夫,他长什么样子?是不是一个忧郁的年轻人,黑头发里夹着些白发?是不是看起来病恹恹的,脸色跟患有心肌损伤的人一样?是不是?那我大约在……两周前见过他!”

“在哪儿?”

“就在楼下的街上。他当时在抬头看我的……迪莉娅的房间窗户,好像在等什么。我还提醒迪莉娅,说她窗户下面有情人在翘首以盼……”

罗西塔握紧了双手:“噢,女士!然而你没有告诉我!已经整整两个礼拜了!”

她双臂松开,垂在了围裙上,浅色的双眸中满是责备,但这对我来说完全无法理解。她看着我,把眼镜拿在手上,那紧张的目光却没有聚焦在我身上,不知在盯着什么。

“罗西塔女士,你说迪莉娅在用巫术还有黑魔法,这不是认真的吧?”

“我是认真的!女士,她做的就是别人说的召唤术,就是一回事。”

“你听着,罗西塔,现在不是中世纪了,你冷静地想一想……”

“但我已经很冷静了,女士。我从来没有对此做过别的什么!她做的这件事是很常见的。她也不是唯一做这个的人。听着,我不是说这种法术每次都能成功。你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罗西塔微微耸了耸肩,好像是在责备我严重缺乏这方面的知识。外面响起了正午的钟声,于是我起身告辞。罗西塔还在沉思之中,她以一贯的礼貌送我到了门口。走廊黑黑的,在天花板上盘状灯灯光的映照下,她的身形看起来像一个憔悴的老妇。

我开口说:“罗西塔,如果你妹妹奇怪我怎么没去看她……”

“她不会觉得奇怪的,”罗西塔摇了摇头,“她正忙着做坏事呢。”

她看着我,脸上带着一种我很难相信她会表现出来的嘲讽。

“而且,你知道,现在也不是探望她的好时机。她这些天看起来可不好看,当然了,如果这种情况下她还是那么美,那可就太不公平了。”

突然,我想起迪莉娅那些奇怪的言语:“那些锋利的东西我都用得很好,像是剪刀啊,针啊……”一想到要传达坏消息,我内心竟涌起一阵兴奋。我弯下腰,把那些话在罗西塔耳边重复了一遍。她熟稔地抓住了我的上臂,然后把我拉到了街上。

“我明天晚上六点半或者七点半把打好的稿子带给你,现在快走吧,她该向我要午饭吃了。”

在离开罗西塔·巴伯雷之后,我并没有体会到想象中的那种快感。然而,在我重新考虑这个事件时,我发现它要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还缺少一个东西,那就是天真。天真的缺乏破坏了它激动人心的色彩,成了不过是老妇人的臆测,以及神秘草药和魔法药水堆砌的阴谋。我对建立在阴暗的仇恨之上的东西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不管它讲起来有多么绘声绘色。回家之后,我把巴伯雷家的故事和“特吕福街的故事”做了对比,发现后者明显更讨人喜欢。它讲述的是巴蒂尼奥勒街区<sup><a id="noteref_5" href="#footnote_5">[5]</a></sup>的那群有名的女人的事。其中有一位用手绕着餐桌画圈,就能和去世的人交流,还能收到人们死去的孩子或丈夫的消息。她们没有问我的名字,因为当地的理发师已经做过介绍了。她们还警告我不要信任一个叫“X”的女人。事实证明那是个好建议。但在那间昏暗的房间里会面时,吸引我注意力的主要是桌布边上跟窗帘搭配的轻轻晃动的穗子,一个时常出没的年轻船员的鬼魂,虽然看不见,但他十分顽皮,会钻进橱柜里,把杯子和碟子弄得叮当作响。“唉,那家伙……”每当这时房子里矮矮胖胖的女主人就会高声叹气。

“妈妈,你总是放过他。”她的女儿,也就是那个通灵婆,这时会责备地说,“每次都这样。如果他把那个蓝色的茶杯打碎了多可惜啊。”

在降神会<sup><a id="noteref_6" href="#footnote_6">[6]</a></sup>即将结束的时候,她们会分发淡淡的温热的茶。被这些女主人款待是一件多么平静、吸引人的事啊!而且她们这群人完全活在一个不同的世界。我还发现,那位女接骨师,莱薇女士,是那么亲切。她同时承担着关照身体以及灵魂的工作,所求的报酬竟是那么微薄!她给人按摩,出现在幽深的毫无生气的门房的小屋里、毕奥街各种艺术家的住所,或是福韦特音乐大厅的更衣室。她会把希伯来文缝在香囊上,然后把香囊挂在你的脖子上,说:“你可以放心,它肯定灵验,因为这是纯洁的手做出来的。”然后她会向你展示她美丽的双手,那双手被护手霜和各种化妆品保护得非常柔软,她补充说,“如果明天没有好转,我可以替你向圣母玛利亚点一根蜡烛祈祷。我和她们很合得来。”

当然,对于那些纯洁的、流行的魔法,我并不是像巴伯雷小姐以为的那么一无所知。但是,在拜访那些收费十法郎或二十法郎一次的女巫时,我所做的就是让自己享受其中,听着那丰富但有限的音乐、那些古老的仪式的话语,把我的双手完全交给另一个人,享受那种柔滑的触感。那一瞬间得到的好处就足够了,就像挤在人群中,或是听着那种毫无重点的长篇大论。简而言之,对我来说她们就像是止痛片,而且几乎没有副作用。

然而,巴伯雷姐妹这对仇敌就像走进了一个死胡同,被邪恶的阴谋纠缠不休。在那间我从未产生过怨恨的公寓里,在我的“雨月”的映照下,一切竟然发展到这种地步了吗?

这样,我把一切都归之于我不能解释的东西,一定程度上,是这些东西造就了这一切:那些女巫,那些透过自身的虚空窥见了命运一隅的空幻生物,以及那些适度的谎言和狂热的幻想。这俩姐妹都从未伤害过我,也从未使我受到惊吓。但是她们俩,真的一点儿也不相像……

我那时已经没有什么时间吃午饭了,但我很庆幸自己选择了那家小餐馆。女老板是公认的“做得一手好菜的胖女人”。我坐在低低的天花板下,常常会见到那些自称是“朋友”的人,有时候,他们其实是情人。我隐约记得,我曾和德弗森德伯爵一起进行了一场狂欢——我们吃着牛排,喝着苹果酒,看了两小时的电影。还有费尔森,他一头金发,皮肤晒成了深红色,他会写诗,不喜欢女人。但他对众多女性来说很有吸引力。曾经有人一看见他就大声惊呼:“啊,可惜了这个尤物!”他博学且有些偏执,是个急脾气的人。在他夸张的华丽外表下,掩藏着一颗腼腆的心。当我们吃完离开的时候,古斯塔夫·泰利<sup><a id="noteref_7" href="#footnote_7">[7]</a></sup>才刚刚来吃晚饭,那时已经过了饭点。但这位《作品》杂志的创立者除了像水牛一样瞪着我之外就没有跟我打过招呼,他不断陷入争论的愤怒中,总是想象有人迫害他。他体态圆润,脚步却很轻快,像一朵庞大的云朵被狂风吹了进来。不知道是不是我弄错了,那天晚上,无论我遇到什么人,一旦被我认出来,很快就会莫名其妙地离开或者消失不见。我最后见到的是一个站在街角注视着来往行人的妓女,那儿离我住的地方只有一百来步远。我跟她说了几句话,还逗弄了会儿陪着她的流浪猫。一轮巨大的黄黄的六月的月亮挂在空中,温柔的月光照亮了我回家的路。那个女人正站在她短短的影子里,和那只叫咪咪的猫说话。她只对天气感兴趣,至少,从她少言寡语的样子我可以这么推测。六个月以来,她一直穿着那件不成形的大衣,头上戴着顶钟形礼帽,上面装饰着一点儿军队样式的羽毛。帽子遮住了她的半张脸。

“真是个温和的夜晚,”她打招呼说,“但你可别以为这能保持多久。那条小溪对岸的薄雾都连成一大片了。只有雾像篝火似的一簇簇散开,才代表着好天气会来临。所以,你还是像平常一样,步行回来的?”

我把费尔森给我的香烟分了一根给她。她在这片地区停留的时间比我要久,她的影子像狗一样蜷缩在她的脚边。这个离群的妓女谈论着篝火,还把塞纳河当成一条小溪。我希望她早已入睡,在这长久的孤单中,梦见那些干草棚,梦见那些带着新鲜的微冻的露水的清晨,梦见雾气随着奔腾的流水把她带向远方。

那时,我那稀有的访客们都很羡慕我拥有的那间小公寓。但我很快就发觉我不会在那里住很久。不是因为它的三个房间(应该说两间半)不够方便,而是那里面放了很多单件的物品,它们原本都是成对的。我现在只拥有一只精美的红色瓷瓶,我把它装饰成了一盏灯。第二张路易十五时期的扶手椅在某个别的地方,伸出它纤细的双臂供某人休息。我的方形书柜空等着另外一个方形书柜,但它到现在还是没有出现。我的这些家具遭受“截肢”的痛苦只有我一人能感受到。罗西塔还惊呼道:“哇,这里真是一个安乐窝啊!”同时,她戴着手套的双手还紧紧握在一起。阳光低低地照进来,奥诺拉的作品我还没有读完。那只查理十世时期的钟指着“七”,代表正午已经过去了七个小时。阳光照到了我的书桌上,透过一小玻璃瓶葡萄酒,然后顺着这个方向,轻抚着那一束六月我从城里买的十二枝玫瑰。

当我发现罗西塔又变回整洁、规矩的样子时,我很高兴。她穿着黑色的裙子,脖子上挂着白色的内衣带。当时流行穿一件小小的短披风,系在腰后,把绳子拉到身前,交叉后打结。巴伯雷小姐懂得怎么戴法式礼帽,那是非常简洁的礼帽。但她似乎坚决地放弃了将长卷发搭在肩上的造型。她礼帽的边缘垂在蜗牛形发髻的上方,看起来似乎有些悲伤。她纤细的、泛灰色的颈部和那张看不出关切的脸似乎在表示要抛弃一切。我给罗西塔倒了一杯葡萄酒,我想送她口红和扑面粉,还有一些护理的化妆品。

一开始,她推开了那杯红宝石色的葡萄酒和饼干。

“女士,我不习惯喝这个。我只会在水里兑一点点葡萄酒,或者偶尔喝点儿啤酒。”

“这只有一小口。这酒孩子也能喝。”

在我的劝说下,她先是喝了一小口,然后一口接着一口往下喝,还有些愁眉苦脸。我想,是因为尽管她心里清楚,但还是没有学会如何放下。时不时地,她会羡慕地透过她近视的双眼模糊地看着眼前的东西。很快,在酒精的作用下,她的脸颊变得一边红一边白,亮蓝色虹膜周围的白色眼仁上出现了一些血丝。这让一个中年女子看起来年轻了一些,但巴伯雷小姐还只是一个女孩,年纪尚轻,却过早地衰老了。

“那是魔法药水。”她说。脸上挂着标志性的微笑,但这笑容似乎加了引号,她并不开心。

接着,她像念台词一样,叹息道:“唉,若是那可怜的尤金……”

这时,我意识到她时间有限,但我想知道她能留多久。

“你妹妹出门了?她在等你回去吗?”

“我告诉她我来给你送稿子,而且我还要顺路去送范德海姆先生和路西恩·莫菲尔德<sup><a id="noteref_8" href="#footnote_8">[8]</a></sup>先生的稿子,这样的话只跑一回就可以了。如果她急着吃晚饭的话,家里还有一些昨天剩的蔬菜汤,一份煮好的洋蓟,还有些炖大黄。”

“反正你家那条街往下走,右手边就有家小餐馆……”

罗西塔小姐摇摇头:“不,她不出门的,她不会再出门的。”她将杯中最后一点儿酒一饮而尽,然后双臂交叉着放在我的书桌上,神态坚定。她就坐在我正对面。有一瞬间,落日的余晖停滞在她身上,照着她半红半白的脸,还有她系着衣领的一枚蓝绿色的领针。我很想帮她,于是起了头:

“罗西塔,我得坦白,你昨天对我说的那些话我并不是很明白。”

“我猜到了,”她嘴里轻轻发出“嘶嘶”的声音,“一开始我还以为你在拿我开玩笑。一个像你这么博学的人……简而言之,女士,我的妹妹正在害死她的丈夫。女士,我以我母亲的名义起誓,她正在慢慢杀死他。已经过去六个月了,马上就是第七个月,那就是致命的时候。这个不幸的男人知道自己无法逃脱,而且他才刚刚从两次意外事故里恢复过来。总有些不利因素使他难以反抗,让我妹妹的计划更容易实施。”

要不是因为时间紧,而且,葡萄酒的温热无疑略微有些呛到了她,她原本能一口气说上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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