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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佐山罕见地邀请乡田一起吃饭,约见的地点是位于新宿的一家小店。这家店是伊豆的一名渔民经营的,售卖近乎半透明的新鲜乌贼。他们的招牌是鱼料理,超级新鲜美味,却不太为人所知。
选择这家店的是号称银行内部美食达人的伊佐山,他感觉对于曾经登上过美食家杂志的乡田,肯定对高级餐厅的料理已经厌倦了,于是便别出心裁地选择了一家一心一意钻研新鲜食材料理的平民小酒馆。这一点或许可以算是伊佐山的自信。
“哎呀,这次的事情承蒙你多方关照。”伊佐山说着,端起生啤一饮而尽。
“哪里哪里,我才是承蒙你关照了呢。”乡田虽说这样回答着,脸上的表情并没有表现出跟眼前的人有多么热络。
“哎,上次的事情想必让你很痛心,但是对于我们来说,在当时那个时机跟你达成合作,实在是难得的缘分。”
“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有进展吗?”伊佐山问道。
“据濑名社长亲口所说,董事会已经通过发行新股预约权的决议。”乡田回答道,“他前几天刚来我们公司打过招呼,我也告诉他我们的资金已经一切就绪,随时都可以配合他们。”
“对此,濑名社长有什么反应吗?”
伊佐山的语气中莫名透露出些许急躁。大概是察觉到东京SPIRAL的反应比预想中的还要迟钝,而他现在迫切地想知道其中的缘由。
“他好像有点儿吃惊。或许他一直以为收购股票这件事嘴上说说很简单,但是资金筹措恐怕并不容易吧。当然,我没有跟他透露是跟你们借的款。”
伊佐山跟邻座的野崎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
“你能想到这一点,真是非常感谢。”伊佐山一边笑着一边低下头,“无论如何,从我们公司借款这事绝对不能透露,一旦让对方产生戒备可就麻烦了。”
“我明白了。”乡田露出了几分苦涩的笑容。
他的表情中掺杂着一丝无可奈何。
八个月前,乡田从财务负责人那边听到一个汇报——因资本运作失败可能会导致巨额损失。几乎是突然之间,公司大量持有的基金不断贬值,进而由于海外的财政危机而开始暴跌,对于这种情况,公司几乎毫无应对之策。
等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时候,公司已经彻底丧失自主再建的能力,乡田唯一能做的只有寻找能够助其一臂之力的伙伴,除此之外别无二法。
这个时候,把电脑杂技集团当作可以施以援手的合作伙伴引荐给他的,便是他前去寻求商谈的东京中央银行。
而这对于如何填补巨额亏空毫无头绪、随时面临破产危机的乡田来说,真可谓是求之不得的天赐良机啊。
“即便如此,这次的事情,还多亏了你英明地决定接受平山社长的资本援助,否则的话也不可能进展顺利。请允许我再次向你致谢。”
伊佐山满面笑容地低头致意,仿佛他们的计划已经大获成功似的。
资本援助?乡田在心中反复揣摩这个词。虽然伊佐山说他是做出了英明决定,但他心里明白,在伊佐山的眼里,自己身上已经被打下了经营不善的失败者烙印。
但是,他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
公司在本行业领域内经营不善、业绩不佳,决定进行高风险资本投资以求多少挽回一点损失的,不是其他人,正是乡田自己。在业界被称为可以与电脑媲美的严谨的经营手腕在这一瞬间出现了故障。
“这个行业太难做了。”此刻,乡田发自内心地说道,“在这一行业里,一个企业以一种行业领头羊的姿态生存十年,不,或许五年就已经非常困难了。接受这样的收购,可能也算是业界法则吧。”
“大家都是在这场战争中苟延残喘呢。”伊佐山说这话的时候,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口吻,“乡田先生,我总觉得你的那种果敢劲儿,反倒是造就了你的人性深度。”
少在这拍马屁了!乡田抑制住了想要脱口而出的冲动。他端起一杯啤酒,送往嘴边。
“你用人性这个词,是在讽刺我吗,伊佐山先生?”
“听起来像是讽刺吗?”伊佐山故作夸张地惊讶道,“往往一个企业的经营者都有自己的自尊。而自尊有时候会成为阻碍,让人做出严重的判断失误。在这次的案子里,乡田先生接受了平山的收购提议。但是,对于一个企业经营者来说,是很难做出是否应该接受被收购的决定。从这一点而言,你让我看到了你作为企业家的大家风范,常人不能所及的度量。”
乡田没有回答,只不过脸上浮现出讽刺的笑容。
那个时候,财务部长跑过来跟他说“我有个好的投资方案”,于是急于摆脱现状的乡田便迫不及待地扑了上去。对于IT企业掌权者,并且长期处于业界领导地位的乡田来说,由于过度竞争而导致的业绩下滑趋势是长年累月悬而未决的问题。而这个投资方案恰好出现在他面前,当时乡田正在想方设法冲破这种局面,四处物色能够提高业绩的方法。
而正是自尊心诱使他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IT业界向来弱肉强食。是做一个食物链顶端的最强肉食动物,还是当一个成为别人盘中餐的草食动物,往往凭借经营者的一个决断,结果便会截然不同。可以说乡田正是在这种关键情况下,犯下了致命的判断失误。
被电脑杂技集团纳入旗下并非最优选择,这一点乡田亦是心知肚明。但是,随着公司的经营由进攻转为防守,他实在是没有时间去寻找其他解决方案。
与此同时,身为电脑杂技集团顾问的东京中央银行提出进行“业务合作”,他甚至连拒绝的勇气都没有。于是,他便在这次的收购闹剧中被分配了这样的一个角色。
“既然是平山先生迫切希望的,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说实话,这种做法真是不地道。”
对于乡田委婉的批判,那两个银行职员似乎并不介意。
“哎呀,可能事实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我知道这个请求很让你为难,真是非常抱歉。”伊佐山心口不一,嘴上说着抱歉的话,脸上却浮现出笑意来,“但是,这个行业里本身就没有所谓的仁义可言。”
“的确,这个行业可能就是这样。”乡田说道,“但是,这种做法跟行业是否有仁义,并不是一回事。在社会道德所允许的范围之内,即便做出稍微出格的举动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这次的事情,是不是有些过头了?”
“在这个计划上,我们会万般小心,请放心吧。”野崎打着官腔说道,“无论是您还是平山先生,若是事后遭到非难的话,那么这个案子便不能算是成功的。”
乡田沉默不语,只是喝了口啤酒。
“实际上平山先生也是非常关注现在的进展,说是希望能够尽快得到结论。”野崎补充道。
“可是,说服濑名可不是我的任务,应该是太洋证券的吧。他们可是顾问啊。”乡田答道。
“太洋证券吗?”野崎从鼻腔中哼出一声,轻蔑地笑了,“那帮家伙是指望不上的,或者说只是起暂时性的作用,他们就是杂耍里面的猴子,这种高级别的对话可是做不来。这件事,还务必请您多多费心跟进。”
“我试试看,但也不要抱太大期望。”
“那就拜托了。这件事要是没有定论的话,你们公司的问题也无法解决。”
野崎话中有话,真是让人讨厌。乡田对于此人,向来是没有好感的,而此时此刻,他强迫自己拼命地将那种厌恶之情生生压入心底,没有流露出来。
“另外,贵公司现在所面临的问题,也不可能长时间对外界隐瞒,这次的计划对于你们公司的资金周转来说,可是非常有利的。”
“我明白了,我明天试着跟濑名联系下吧。”
听了乡田的回答,野崎的脸上露出了阴沉的笑。
5
电脑杂技集团的玉置克夫邀请户村逸树一起吃饭,是在11月中旬的一个周五。
两人去了一家位于新宿车站附近大厦顶层的寿司店。
这家寿司屋的总店是在筑地,几年前在这座大厦里边租了店铺,现在生意很是火爆。营业部长户村偶尔会选择此店接待客人。
“我们两个人好久没有一起吃饭了啊。”
玉置说着,拿起一瓶啤酒,给户村倒了一杯。
之前来的时候,户村总是会坐在柜台那边,但是想着玉置邀请他一起吃饭,可能会谈及一些隐秘的事情,因而这次便选择了店内角落的一张桌子,两人相向而坐。这样一来,也不用担心被别人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
轻轻碰杯之后,玉置先是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而话题转移到工作上,刚好是他们喝完啤酒,想要接着喝日本酒的时候。
“上次说的事情,你应该不会觉得真那样就好了吧?”
在此之前一直保持沉默,只是倾听玉置说话的户村开口问道。
“哎,是啊。”玉置静静地凝视着眼前装满日本酒的杯子。
“我从来没觉得那样的做法很好。如果想要制造公司的盈利支柱的话,应该采取其他的办法。但是,社长的脑子里就只想着收购,完全没有重新考虑的余地。”
“这样做真的好吗?”户村说道,“能够跟社长提意见的,除了你,也就是我了。这次的事情,我认为我们必须事先阻止。社长在财务方面的知识比较匮乏,如果从财务方面找理由的话应该能说服他吧。”
此时,玉置的脑海中,慢慢地浮现出半个月前董事会上的一幕。
* * *
“作为营业负责人,老实说,我实在无法接受。”
户村话音刚落,董事会的气氛便凝固了。
所有人都抬起头看向户村,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视线转向平山社长跟美幸副社长两人。
电脑杂技集团是创立者平山和他的妻子美幸两人携手打造出的“帝国”,奉行“君主制”,可以说员工从来都不敢对公司经营方针提出异议。虽然户村在会议上说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话,他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只是表情僵硬地看着两位掌权者。
“我又没有问你的意见。”听到户村的发言,美幸立刻毫不留情地说道,“我是在命令你们这样去做。”
户村立刻成为所有人视线的聚焦点。
户村负责的是电脑杂技集团的全部营业业务。虽说如此,但他并没有获得与职位相称的实权,工作内容只不过是将平山夫妇做出的决策付诸实践,仅此而已。当然,这当中绝对不包含对决策内容正确与否的判断。
在此之前,他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倒也没有出现过什么差错。
电脑杂技集团是平山夫妇白手起家历尽千辛万苦所创立的,对此,公司所有人,哦不,也包括公司之外人的人都知道。并且,公司成立以来,一直保持着高速发展势头,这也证实了平山的想法、方向性一直以来都是正确的,且是富有成效的。
“现在,我对于收购东京SPIRAL的必要性,或者说是依据,不敢苟同。”是说呢,还是不说呢?户村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开口反驳道,“从我们现有的业务范围来看,很难看到收购之后的<a id="d25" href="#a25">协同效果</a>。我认为没有必要特地选择这个时候进行收购。”
“协同效应不是天生就有的,而是创造出来的。”这一次,还没有等妻子回答,平山本人便冷静地说道。
IT企业大多还是崇尚自由风气的,但是电脑杂技集团的董事会,却像是资本雄厚的银行董事会那样,与会人员都穿着西装,拘束地围坐在圆桌旁。这是工薪族出身的平山特有的组织风格,在业界都很有名。
“该进攻时就进攻。银行方面答应给我们贷款,这种时候将所有的事情一气呵成,我认为不是个坏事。”
“社长。”户村又举手请求发言。
平山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是美幸却毫不掩饰对营业部长悖于常理的反驳所引发的不愉快。她脸上浮现出的已经是怒气多于认真,她的愤怒已经蓄势待发。
美幸出生于大阪市内一个商业世家,从小便是在用人的簇拥下长大的。她父亲从学徒出身,后来发展到开始自己做生意,并最终取得成功,是个很体贴热心的男人,但对于员工则是彻底秉着克己奉公的旧思想。美幸从小目睹了父亲的做事方法,虽然脑子里知道这是陈旧的思想,但她无法摆脱。“公司养人是用来干活的”——这是美幸的心里话,此刻她正俯视着户村。
即使户村知道不能反驳,但他仍要提出自己的意见,因为自己的危机意识告诉他,这件事风险太大了。
“我承认到目前为止,电脑杂技集团的经营战略本身都是正确的,所以才会有今天的成就。但是,在这次东京SPIRAL收购案上,我们是否有些过于胆大自负了呢?要是我们有足够的资金去收购该公司的话,那还不如用这笔钱去做其他更有效的投资。我们的开发费用从几年前开始到现在一直都被限制着,从客户满意度调查结果来看,客户服务方面也是不尽如人意。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的客户已经开始流失,正面临竞争对手的猛烈攻击。现在,我们要是不去一心一意地挽救主要业务的话,几年之后,甚至是从下期开始,我们的盈利目标便会下滑。”
“防止这种情况的出现,不应该是户村你的职责吗?”
美幸的遣词用句还是保持着些许冷静的,但是脸颊却因愤怒而在一个劲儿地抖动着。
平时很善解人意的美幸,因过于拼命坚持自己的想法而失去冷静,是家常便饭。现在她便是如此。
“当然,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户村耐心地说道,“但是,由于同行公司的攻击和过度竞争,本期我们网络构筑业务的收益已经缩水了将近百分之十。若是不从通信速度、安全强化,或者是新型硬件等方面来寻求提高附加价值的话,我们的收益只会持续走低。难道不应该修改下目前的经营方针吗?”
户村年仅三十岁便成长为一家大型电脑公司的营业部长,非常精明能干。大约是在五年前,他被挖到了电脑杂技集团。他比谁都了解市场,而且拥有对行业情形客观分析评价的能力,这一点上无人能出其右。
“我们本业尚有欠缺,这一点我知道。”平山的发言相对于美幸来说,始终都偏向冷静,“但是,这一行已经进入过度竞争,就算是开发新的技术,也很难得到与投资相称的收益。从这一点来看,也不能一概而论地说继续投资本业才是正确的吧。”
“我明白目前形势很严峻。”户村很擅长这样的辩论,“但是,我们公司在本行业领域内尚存在优势,既有客户群,又有领域内先行企业的知名度。技术方面,虽说被其他公司赶上来了,但是并没有处于劣势,包括售后服务,我们仍然有优势。但是,如果我们不去做些什么的话,那么我们所掌握的优势就会慢慢地褪色,在不久的将来更是会消失殆尽。过度竞争虽然很严峻,但是其他公司同样置身其中,大家面临的压力都是一样的。我们在这个领域不断奉献,不断成长起来,现在发展出现问题,却连补救措施都不去考虑便逃跑,这样做真的好吗?目前还没有到必须舍弃本行业,进行收购战略的地步吧。”
“这是我们的经营判断。”平山还没来得及开口,美幸便直截了当地说道。她的语气有些歇斯底里,其中透露出的高压态度也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甚。但是,对于美幸的怒气冲天,户村脸上表现出的不是愤怒或者恐惧,而是迷惑不解。他无法理解美幸为什么会如此生气。
“这个我知道,”户村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平静地说道,“能否请你再重新考虑一下呢,这就是我的意见。”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已经决定了。”美幸说道,“其他人还有意见吗?”她单方面终止了此次讨论。
“这件事很严重,副社长。”户村对着这样的美幸,慌慌张张地说道,“这件事可能会左右电脑杂技集团未来的发展,虽说是已经决定了的事情,但是这么重要的决定能否不仅仅是仅凭独裁就下定论,而是放在董事会上进行讨论呢?”
美幸的表情变得阴沉下来,愤怒的目光直视着户村。
“你这是对我们的做事方法心存不满?”美幸恨恨地问道。
“不是不满,我只是在说明程序的问题。”户村是个很有理性的人,面对已经愤怒的美幸,他始终保持着冷静的语气,“电脑杂技集团现在已经到了危难时期,一边倒的急速发展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我们必须要一边加强守护本行业,一边战胜过度竞争。即便如此,我们也应该沿袭公司规模尚小时的做事方法,凡是重大决定都要放在董事会上集体决定。现在,我们已经到了必须要摒弃独裁经营的时期了。”
“独裁?不是也开过董事会了吗?”美幸反驳道,“董事会只不过是个让人陈述反对意见的场所。户村,你在董事会上可是从来都没有发表过反对意见。这种事如果发生过几次那就姑且不论了,事到如今,你再来对做事程序说三道四,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那是因为就我个人而言,在董事会之前,也有过很多阐述参考意见的机会。但是,这次的事情完全是属于事后报告,即使不是在董事会这样的正式场合,我只是说希望这样的事情能够提前拿出来和大家集体商量一下。”
“这么说你是反对喽?”美幸问道。
“是的,我反对。”户村的回答丝毫没有半点迟疑,“我认为应该取消收购东京SPIRAL的计划,回归本行业才是正道。”
“是吗?可这件事已经决定了。”美幸语气强硬地说道。
平山社长用手示意她不要继续往下说,同时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非常严肃地盯着营业部长。
“这个收购案,无论如何都要进行下去。”他严肃地说着,同时扫视了一圈围坐在圆桌旁部长级别以上的人,“其他人要是还有什么反对意见的话,就在这儿给我说完。”
但是,再没有人出声反对。
“那么,同意这个收购案的人员,请举手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