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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仪道:“我并没有说过这句话。事情是怎样开头的,我并不知道。七八年了——你才那么一点高的时候……不知不觉的……”

啊,七八年前……那是最可留恋的时候,父母之爱的黄金时期,没有猜忌,没有试探,没有嫌疑……小寒叉着两手搁在胸口,缓缓走到阳台边上。沿着铁阑干,编着一带短短的竹篱笆,木槽里种了青藤,爬在篱笆上,开着淡白的小花。夏季的黄昏,充满了回忆。

峰仪跟了出来,静静的道:“小寒,我决定了。你不走开,我走开。我带了你母亲走。”

小寒道:“要走我跟你们一同走。”

他不答。

她把手插到阴凉的绿叶子里去,捧着一球细碎的花,用明快的,唱歌似的调子,笑道:“你早该明白了,爸爸——”她嘴里的这一声“爸爸”满含着轻亵与侮辱,“我不放弃你,你是不会放弃我的!”

篱上的藤努力往上爬,满心只想越过篱笆去,那边还有一个新的宽敞的世界。谁想到这不是寻常的院落,这是八层楼上的阳台。过了篱笆,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空得令人眩晕。她爸爸就是这条藤,他躲开了她又怎样?他对于她母亲的感情,早完了,一点也不剩。至于别的女人……她爸爸不是那样的人!

她回过头去看看,峰仪回到屋子里去了,屋子里黑洞洞的。

可怜的人!为了龚海立,他今天真有点不乐意呢!他后来那些不愉快的话,无疑地,都是龚海立给招出来的!小寒决定采取高压手腕给龚海立与段绫卿做媒,免得她爸爸疑心她。

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龚海立发觉他那天错会了她的意思,正在深自忏悔,只恨他自己神经过敏,太冒失了。对于小寒他不但没有反感,反而爱中生敬,小寒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她告诉他,他可以从绫卿那里得到安慰,他果然就觉得绫卿和她有七八分相像。绫卿那一方面自然是不成问题的,连她那脾气疙瘩的母亲与嫂子都对于这一头亲事感到几分热心。海立在上海就职未久,他父亲又给他在汉口一个著名的医院里谋到了副主任的位置,一两个月内就要离开上海。他父母不放心他单身出门,逼着他结了婚再动身。海立与绫卿二人,一个要娶,一个要嫁,在极短的时间里,已经到了相当的程度了。小寒这是生平第一次为人拉拢,想不到第一炮就这么的响,自然是很得意。

这一天傍晚,波兰打电话来。小寒明知波兰为了龚海立的事对她存了很深的芥蒂。波兰那一方面,自然是有点误会,觉得小寒玩弄了龚海立,又丢了他。破坏了波兰与他的友谊不算,另外又介绍了一个绫卿给他,也难怪波兰生气。波兰与小寒好久没来往过了,两人在电话上却是格外的亲热。寒暄之下,波兰问道:“你近来看见过绫卿没有?”

小寒笑道:“她成天忙着应酬她的那一位,哪儿腾得出时间来敷衍我们呀?”

波兰笑道:“我前天买东西碰见了她,也是在国泰看电影。”

小寒笑道:“怎么叫‘也’是?”

波兰笑道:“可真巧,你记得,你告诉过我们,你同你父亲去看电影,也是在国泰,人家以为他是你男朋友——”

小寒道:“绫卿——她没有父亲——”

波兰笑道:“陪着她的,不是她的父亲,是你的父亲。”波兰听那边半晌没有声音,便叫道:“喂!喂!”

小寒那边也叫道:“喂!喂!怎么电话绕了线?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波兰笑道:“没说什么。你饭吃过了么?”

小寒道:“菜刚刚放在桌上。”

波兰道:“那我不耽搁你了,再会罢!有空打电话给我,别忘了!”

小寒道:“一定!一定!你来玩啊!再见!”她刚把电话挂上,又朗朗响了起来。小寒摘下耳机来一听,原来是她爸爸。他匆匆的道:“小寒么?叫你母亲来听电话。”

小寒待要和他说话,又咽了下去,向旁边的老妈子道:“太太的电话。”自己放下耳机,捧了一本书,坐在一旁。

许太太挟一卷桃花枕套进来了,一面走,一面低着头把针插在大襟上。她拿起了听筒:“喂……噢……唔,唔……晓得了。”便挂断了。

小寒抬起头来道:“他不回来吃饭?”

许太太道:“不回来。”

小寒笑道:“这一个礼拜里,倒有五天不在家里吃饭。”

许太太笑道:“你倒记得这么清楚!”

小寒笑道:“爸爸渐渐的学坏了!妈,你也不管管他!”

许太太微笑道:“在外面做事的人,谁没有一点应酬!”她从身上摘掉一点线头儿,向老妈子道:“开饭罢!就是我跟小姐两个人。中上的那荷叶粉蒸肉,用不着给老爷留着了,你们吃了它罢!我们两个人都嫌腻。”

小寒当场没再说下去,以后一有了机会,她总是劝她母亲注意她父亲的行踪。许太太只是一味的不闻不问。有一天,小寒实在忍不住了,向许太太道:“妈,你不趁早放出两句话来,等他的心完全野了,你要干涉就太迟了!你看他这两天,家里简直没有看见他的人。难得在家的时候,连脾气都变了。你看他今儿早上,对您都是粗声大气的……”

许太太叹息道:“那算得了什么?比这个难忍的,我也忍了这些年了。”

小寒道:“这些年?爸爸从来没有这么荒唐过。”

许太太道:“他并没有荒唐过,可是……一家有一家的难处。我要是像你们新派人脾气,跟他来一个钉头碰铁头,只怕你早就没有这个家了!”

小寒道:“他如果外头有了女人,我们还保得住这个家么?保全了家,也不能保全家庭的快乐!我看这情形,他外头一定有了人。”

许太太道:“女孩子家,少管这些事罢!你又懂得些什么?”

小寒赌气到自己屋里去了,偏偏仆人又来报说有一位龚先生来看她。小寒心里扑通扑通跳着,对着镜子草草用手拢了一拢头发,就出来了。

那龚海立是茁壮身材,低低的额角,黄黄的脸,鼻直口方,虽然年纪很轻,却带着过度的严肃气氛,背着手在客室里来回的走。见了小寒,便道:“许小姐,我是给您辞行来的。”

小寒道:“你——这么快就要走了?你一个人走?”

海立道:“是的。”

小寒道:“绫卿……”

海立向她看了一眼,又向阳台上看了一眼。小寒见她母亲在凉棚底下捉花草上的小虫,便掉转口气来,淡淡的谈了几句。海立起身道辞。小寒道:“我跟你一块儿下去。我要去买点花。”

在电梯上,海立始终没开过口。到了街上,他推着脚踏车慢慢的走,车夹在他们两人之间。小寒心慌意乱的,路也不会走了,不住的把脚绊到车上。强烈的初秋的太阳晒在青浩浩的长街上。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一座座白色的,糙黄的住宅,在蒸笼里蒸了一天,像馒头似的胀大了一些。什么都胀大了——车辆、行人、邮筒、自来水筒……街上显得异常的拥挤。小寒躲开了肥胖的绿色邮筒,躲开了红衣的胖大的俄国妇人,躲开了一辆硕大无朋的小孩子的卧车,头一阵阵的晕。

海立自言自语似的说:“你原来不知道。”

小寒舐了一舐嘴唇道:“不知道。……你跟绫卿闹翻了么?”

海立道:“闹翻倒没有闹翻。昨天我们还见面来着。她很坦白的告诉我,她爱你的父亲。他们现在正忙着找房子。”

小寒把两只手沉重地按在脚踏车的扶手上,车停了,他们俩就站定了。小寒道:“她发了疯了!这……这不行的!你得拦阻她。”

海立道:“我没有这个权利,因为我所给她的爱,是不完全的。她也知道。”

他这话音里的暗示,似乎是白费了。小寒简直没听见,只顾说她的:“你得拦阻她!她疯了。可怜的绫卿,她还小呢,她才跟我同年!她不懂这多么危险。她跟了我父亲,在法律上一点地位也没有,一点保障也没有……谁都看不起她!”

海立道:“我不是没劝过她,社会上像她这样的女人太多了,为了眼前的金钱的诱惑——”

小寒突然叫道:“那倒不见得!我爸爸喜欢谁,就可以得到谁,倒用不着金钱的诱惑!”

海立想不到这句话又得罪了她,招得她如此激烈地袒护她爸爸。他被她堵得紫胀了脸道:“我……我并不是指着你父亲说的。他们也许是纯粹的爱情的结合。唯其因为这一点,我更没有权利干涉他们了,只有你母亲可以站出来说话。”

小寒道:“我母亲不行,她太软弱了。海立,你行,你有这个权利,绫卿不过是一时的糊涂,她实在是爱你的。”

海立道:“但是那只是顶浮泛的爱。她自己告诉过我,这一点爱,别的不够,结婚也许够了。许多号称恋爱结婚的男女,也不过如此罢了。”

小寒迅速地,滔滔不绝地说道:“你信她的!我告诉你!绫卿骨子里是老实人,可是她有时候故意发惊人的论调,她以为是时髦呢。我认识她多年了。我知道她。她爱你的!她爱你的!”

海立道:“可是……我对她……也不过如此。小寒,对于你,我一直是……”

小寒垂下头去,看着脚踏车上的铃。海立不知不觉伸过手去掩住了铃上的太阳光,小寒便抬起眼来,望到他眼睛里去。

海立道:“我怕你,我一直没敢对你说,因为你是我所见到的最天真的女孩子,最纯洁的。”

小寒微笑道:“是吗?”

海立道:“还有一层,你的家庭太幸福,太合乎理想了。我纵使把我的生命里最好的一切献给你,恐怕也不能够使你满意。现在,你爸爸这么一来……我知道我太自私了,可是我不由得替我自己高兴,也许你愿意离开你的家……”

小寒伸出一只手去抓住他的手。她的手心里满是汗,头发里也是汗,连嗓子里都仿佛是汗,水汪汪的堵住了。眼睛里一阵烫,满脸都湿了。她说:“你太好了!你待我太好了!”

海立道:“光是好,有什么用?你还是不喜欢我!”

小寒道:“不,不,我……我真的……”

海立还有点疑疑惑惑的道:“你真的……”

小寒点点头。

海立道:“那么……”

小寒又点点头。她抬起手擦眼泪,道:“你暂时离开了我罢。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如果在我跟前,我忍不住要哭……街上……不行……”

海立忙道:“我送你回去。”

小寒哆嗦道:“不……不……你快走!我这就要……管不住我自己了!”

海立连忙跨上自行车走了。小寒竭力捺住了自己,回到公寓里来,恰巧误了电梯,眼看着它冉冉上升。小寒重重的揿铃,电梯又下来了。门一开,她倒退了一步,里面的乘客原来是她父亲!她木木地走进电梯,在黯黄的灯光下,她看不见他脸上有任何表情。这些天了,他老是躲着她,不给她一个机会与他单独谈话。她不能错过了这一刹那,二楼……三楼……四楼。她低低的向他道:“爸爸,我跟龚海立订婚了。”

他的回答也是顶低顶低的,仅仅是嘴唇的翕动,他们从前常常在人丛中用这种方式进行他们的秘密谈话。他道:“你不爱他。你再仔细想想。”

小寒道:“我爱他。我一直瞒着人爱着他。”

峰仪道:“你再考虑一下。”

八楼。开电梯的哗喇喇拉开了铁栅栏,峰仪很快的走了出去,掏出钥匙来开门。小寒赶上去,急促地道:“我早考虑过了。我需要一点健康的,正常的爱。”

峰仪淡淡的道:“我是极其赞成健康的,正常的爱。”一面说,一面走了进去,穿过客堂,往他的书房里去了。

小寒站在门口,楞了一会,也走进客室里来。阳台上还晒着半边太阳,她母亲还蹲在凉棚底下修剪盆景。小寒三脚两步奔到阳台上,豁朗一声,把那绿磁花盆踢到水沟里去。许太太吃了一惊,扎煞着两手望着她,还没说出话来,小寒顺着这一踢的势子,倒在竹篱笆上,待要哭,却哭不出来,脸挣得通红,只是干咽气。

许太太站起身来,大怒道:“你这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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