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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耶路撒冷林苑镇的春天和秋天来得都很突然,仿佛热带的日出和日落。季节可能在一天内就转换完毕。春天不是新英格兰地区最美好的季节,它太短,太阴晴不定,太容易在几分钟内就转变脸色。话虽如此,但哪怕你忘记妻子的柔情抚摸,哪怕你忘记婴儿用没牙小嘴吸吮乳头的感觉,四月也会停留在记忆里,久久不肯离去。然而,到了五月中的某一天,太阳耀武扬威、气势汹汹地钻出晨间的雾霭,七点你拎着午餐饭盒出门时它就已经与台阶顶层齐平,你知道露珠到八点就会消失,汽车经过乡间土路时扬起的漫天尘埃能在空中动也不动地挂五分钟;下午一点,工厂三楼的温度能突破三十五度,汗珠如油脂般淌下臂膀,面积持续扩大的汗渍把衬衫牢牢地贴在背上,感觉和七月毫无区别。
九月十五号过后的某一天,秋天忽然到访,踹开变幻莫测的夏天,年复一年,年年如此,然后像你失去联系很久的老朋友似的逗留一段时间。这位老朋友坐进你最喜欢的椅子,掏出烟斗点燃,讲起自从上次见面以来他去过的地方、遇到过的事情,就此消磨一个下午的时间;秋天也是这个样子。
秋天会住满整个十月,偶尔留到十一月。天空每天都呈现出清澈的湛蓝色,永远从西向东飘动的云朵平静得仿佛灰色龙骨的白船。风每天从早刮到晚,没有安静的时候,催动你走在路上的脚步,刷刷地疯狂卷起落叶,吹积成五彩斑斓的落叶堆。风让你比骨髓更加深的地方感觉到疼痛,或许是它触及了灵魂中某些古老的东西,人类这个物种的集体记忆在说“迁徙,否则死亡”——迁徙,否则死亡。即便你躲进屋子,躲在四面坚实的墙壁背后,风还是不停敲打木材和玻璃,用没有实体的空气波纹袭击屋檐;你迟早会放下手头的事情,出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会在下午三点左右站在露台上或前院里,望着云朵投下的阴影匆匆扫过格里芬家的牧场,爬上校园山的缓坡,明、暗,明、暗,上帝好像在不停开闭百叶窗。你会看见许许多多的一枝黄,这种新英格兰地区最顽强、最有害但也最美丽的植物,它们在风中同时俯首,仿佛在参加沉默的圣会。假如没有汽车或飞机经过,假如没有谁家的老头子在镇西部的林苑里打鹌鹑和野鸡,假如唯一的声响是你心脏的缓缓跳动声,你还将听见另一种声音,那是生命正在走向这次循环终点的声音,生命正在等待初雪降下,完成最后的仪式。
2
那年秋天(真正的秋天,而不是日历上的秋天)的第一天是九月二十八号,这也是丹尼·格立克在谐和山墓园落葬的日子。
教堂仪式仅限家人参加,安葬仪式向全镇开放,镇上来了好些人:同学、好奇的人,还有垂暮老者——岁月把裹尸布越扎越紧,他们近乎于强迫性地参加每一场葬礼。
伯恩斯路上排起了长队,队伍蜿蜒而上,越过山丘顶端,消失在了视线之外。尽管阳光灿烂,但所有车辆都亮着灯。卡尔·福尔曼的灵车走在头前,后窗摆满了花朵;然后是托尼·格立克那辆一九六五款的墨丘利,排气管消声器纯粹是摆设,轿车大声咆哮,小声撒气。接下来的四辆车是格立克夫妻两边的亲戚,有几个人从俄克拉荷马州的塔尔萨赶来。这个开着车灯的游行长队里还有:马克·皮特里(拉尔菲和丹尼在拉尔菲失踪那晚去找的孩子)及其父母、里奇·鲍定和全家、与威廉·诺顿夫妇同车的梅布尔·沃茨(她坐在后排,拐杖夹在肿胀的双腿之间,她一刻不停地讲述从一九三〇年至今参加过的每一场葬礼,丝毫不为他人眼光所动)、莱斯特·德拉姆及妻子哈莱特、保罗·梅贝里及妻子格莱妮斯、米尔特·克罗森的车上还带着帕特·米得勒、乔·克莱恩、维尼·亚普肖和克莱德·柯立斯(离开前米尔特打开啤酒冷柜,几个人在炉子前心情沉重地喝了半打啤酒)、伊娃·米勒的车里还有她的密友洛芮塔·斯塔奇和罗妲·科莱斯(这两位都是老处女)、帕金斯·吉列斯皮和副手诺利·加德纳开着耶路撒冷林苑镇的警车(实际上就是帕金斯的福特车,在仪表盘上粘了盏警灯)、劳伦斯·克罗凯特及其脸色病黄的妻子、态度恶劣的校车驾驶员查理·罗德斯(有葬礼就有他的身影)、查尔斯·格里芬及妻子和两个儿子哈尔和杰克,格里芬家族还住在镇上的就只有他们一家了。
迈克·莱尔森和罗伊尔·斯诺当天清晨就挖好了墓坑,用几条假草皮盖住刨出来的生土,迈克还按格立克家的要求点了追思灯。迈克觉得今天早晨罗伊尔像是换了个人。罗伊尔平时总喜欢拿手头的活计开玩笑、唱小曲(用跑调的男高音声嘶力竭地唱道:“白布单子裹身体,放下至少六英尺”……),但今天早晨他异乎寻常地安静,几乎到了阴沉的地步。多半是宿醉,迈克心想。昨晚他肯定跟他那位肌肉过于发达的朋友彼得斯在戴尔酒吧喝了个天翻地覆。
五分钟前,他看见卡尔驾驶的灵车翻过坡顶,离墓园还差一英里左右,他拉开两扇宽大的铸铁园门,抬头看了一眼高耸的尖突,从发现医生挂在上头那天起,他就经常这样做。开门之后,他走回新挖的墓穴旁,唐纳德·卡拉汉神父已经等在那儿了,卡拉汉神父是耶路撒冷林苑镇教区的本堂牧师。他的两肩披着祭衣,手里的书册翻到儿童葬仪那页。这里是大家口中的所谓“第三站”。第一站是停尸房,第二站是小小的圣安德鲁天主教教堂。最后一站是谐和山,然后全体解散。
他感到一丝寒意,低头望向亮绿色的塑料草皮,琢磨这东西为什么非要出现在每次葬礼上。一看就知道这是什么:活草的廉价仿制品,小心翼翼地遮住深褐色的盖棺土。
“神父,他们要到了。”他说。
卡拉汉个子很高,一双蓝眼睛炯炯有神,面色红润,发色铁灰。莱尔森从十六岁后就没再去过教堂,在本地这些巫婆神汉里最喜欢卡拉汉。卫理公会牧师约翰·格罗金斯那个伪善的老家伙非常惹人讨厌,后期圣徒暨圣十字追随者教会的帕特森则疯得像是卡在了蜂蜜树上的黑熊。两三年前,某位教堂执事的葬礼上,帕特森躺在地上四处翻滚。作为追随教皇的人来说,卡拉汉这人还不错,他的葬礼平静祥和、抚慰人心,一般还都很简短。卡拉汉面颊和鼻子周围的红斑和破碎的毛细血管恐怕和祈祷没什么关系,不过要是卡拉汉时不时喝点儿小酒的话,又有谁能责怪他呢?按照现如今这个世界的样子,神职人员最后不进精神病院都算是怪事了。
“谢谢,迈克,”神父抬头望着蓝天,“今天的葬礼会很艰难。”
“我想也是。多久?”
“顶多十分钟。我不想让父母太痛苦。等在前头的痛苦已经够多了。”
“好的。”迈克走向墓园后方。他打算翻过石墙,在林子里吃一顿晚午餐。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他很清楚,身穿沾满泥土的工作服的常驻掘墓人,这大概是悲恸的家人和朋友在第三站最不想看见的东西,会让神职人员描绘的永生和天国之门的生辉图景黯然褪色。
他在后墙附近停步,弯腰查看一块向前倾倒的墓碑。他扶正墓碑,拂去铭刻字迹上的尘土,不由得又打个寒颤。墓碑上刻着:
休伯特·巴克利·马斯滕
一八八九年十月六日至一九三九年八月十二日
提铜灯的死亡天使
守在金色大门之中
带汝走进黑暗水域
底下还有一行字,几乎被三十六次结冻和解冻抹平了:
上帝准他安眠于此
迈克·莱尔森还是有些烦心,但还是没有找到原因,他钻进树林,坐在小溪旁吃完了午饭。
3
早年念神学院的时候,卡拉汉神父的朋友曾送给他一幅亵渎神圣的绒线刺绣,当时他在惊骇中爆发出阵阵狂笑,但随着时间过去,那幅画变得越来越真实,越来越不亵渎神圣:上帝赐我平静,接受我无法改变的事物;赐我坚忍,改变我能改变的事物;赐我好运气,别每次都弄得太操蛋。这段话用古英文绣在一轮初升红日的背景上。
此时此刻,面对哀悼丹尼·格立克的人群,他再次想起这几句格言。
抬棺人是死去男童的两个叔叔和两个表兄,他们把灵柩放在地上。玛乔丽·格立克穿黑色外衣,戴黑纱小帽,透过网眼露出的面容宛如白软干酪,玛乔丽的父亲用手臂护着摇摇摆摆、站立不稳的女儿,她仿佛抱住救生圈似的攥着黑色手袋。托尼·格立克站得离她略远,看起来受了很大打击,神情恍惚。仪式进行的过程中,他好几次环顾四周,像是要确认自己真的站在这些人中间。他的表情属于确信自己正在做梦的那些人。
宗教无法将你从噩梦中唤醒,卡拉汉心想,哪怕把全宇宙的平静、坚忍和好运气都给你也没用。操蛋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他把圣水洒在灵柩和坟墓上,让它们永远处于上帝的护佑之下。
“让我们祈祷。”他说。字词带着优美的韵律流出喉咙,它们总是这样,无论天晴天阴,无论酒醉清醒。前来悼念的人纷纷低头。
“上帝我主仁慈,让有信心的得着永恒安宁。求你祝福这处坟墓,遣天使前来看护。我们埋葬丹尼尔·格立克的躯体,求你接纳他进入天国,愿你的圣民许他蒙福欢乐。我们向基督我们的主祈求。阿门。”
“阿门。”众人喃喃道,风吹得声音支离破碎。托尼·格立克瞪着困惑的眼睛四处张望。他的妻子用面巾纸捂住嘴巴。
“借着对耶稣基督的信心,我们虔诚埋葬这名孩子为凡人时的不完美躯体。我们满怀信仰祈祷赐万物以生命的上帝,望他从凡人的躯体中复活,有圣民陪伴,共享永生。”
他翻动弥撒书的纸页。坟墓周围大致呈马蹄形站立的人群中,第三排有个女人啜泣起来,发出沙哑的哭声。后面林子里有只鸟吱吱喳喳地唱着歌。
“让我们为我们的兄弟,丹尼尔·格立克,向我们的主耶稣基督祈祷,”卡拉汉说,“他曾告诉我们:‘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我主,你在你的朋友拉撒路死时哭泣,现在请安慰哀伤的我们。我们带着信仰作此请求。”
“我主,请听我们的祈祷。”在场的天主教徒应和道。
“你唤醒死者,请赐我们的兄弟丹尼尔永远的生命。我们带着信仰作此请求。”
“主啊,请听我们的祈祷。”众人应和道。托尼·格立克的眼神开始透出某种感情;是明悟吗?有可能。
“我们的兄弟丹尼尔受过洗礼,请允许他与你的圣民为列。我们带着信仰作此请求。”
“我主,请听我们的祈祷。”
“他领受过圣体和圣血,请为他在天上的国、你的桌旁安排位置。我们带着信仰作此请求。”
“我主,请听我们的祈祷。”
玛乔丽·格立克前后摇摆,呻吟起来。
“请安慰我们因兄弟逝去的悲伤;化我们的信念为安慰,令我们的希望永生。我们满怀信仰作此请求。”
“我主,请听我们的祈祷。”
他合上弥撒书。“让我们如上主教导的那般祈祷,”他轻声说,“我们在天上的父——”
“不!”托尼·格立克嘶喊着扑上来,“你们不能用泥土埋了我的孩子!”
有几个人伸手想拽住他,但都为时已晚。
他在坟墓边缘踉跄几步,假草皮皱起来,滑了开去。他跌进墓穴,咚的一声重重砸在棺材上,那声音很可怕。
“丹尼,你给我出来!”他嚎叫道。
“哦,老天!”梅布尔·沃茨把葬礼上用的黑色丝绸手帕压上嘴唇,两眼闪闪发光,如饥似渴地将这幅场景装进脑海,仿佛松鼠贮存坚果准备过冬一样。
“丹尼,该死的,别和我开玩笑了!”
卡拉汉对两名抬棺人点点头,他们走上前去;另外三个人(包括帕金斯·吉列斯皮和诺利·加德纳在内)也过来帮手,这才将不停踢打、嘶喊、号叫的格立克拽出墓穴。
“丹尼,别躲了!你妈妈都害怕了!再不乖我就要打你屁股了!放开我!放开我……把我的孩子还给我……放开我,你们这些混蛋……啊啊啊,上帝——”
“我们天上的父——”卡拉汉重新开口,其他人的声音随即加入,那些字词飘向无动于衷的天空。
“——愿世人皆颂圣名。愿你(汝)的天国降临,愿你的旨意——”
“丹尼,你给我出来,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行于世间,如同天国。赐我今日之食,天天皆然。免我之罪——”
“丹——尼——”
“——若我之于他人——”
“他没死,他没死,放开我,你们这群狗娘养的屎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