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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自《老农夫年历》:

一九七五年十月五日,星期日,日落时间为下午七点零二分,明日日出时间为上午六点四十九分。秋分后第十三天,由于地球自转的缘故,耶路撒冷林苑镇的黑夜持续时间为十一小时又四十七分钟。月相为上弦月。老农夫本日谚语:“白天短一分,收割近一天。”

自波特兰气象台:

下午七点零五分发布预报:今天夜间最高温度十七摄氏度。上午四点零六分发布预报:今天白天最低温度八摄氏度。晴,云量少,降水概率零。西北风,风速每小时五到十英里。

自坎伯兰县警局日志:

无。

2

没有人在十月六日早晨宣布耶路撒冷林苑镇已经死亡;也没有人知道。和前几天产生的那些尸体一样,小镇依旧保留着活物的种种外部特征。

露丝·克罗凯特整个周末都病恹恹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星期一上午一晃而过。她的失踪没有上报。露丝的母亲在地窖里,躺在放罐头的架子旁边,身上盖着一块防水油布;拉里·克罗凯特醒得非常晚,以为女儿自己起床上学去了。他决定今天不去办公室,因为他感觉很虚弱,精疲力竭,头重脚轻。大概是得了流感什么的。光线刺得他两眼发痛,于是起身拉上窗帘,阳光落在胳膊上,他痛得叫了一声。等感觉好些,他要换掉窗户。窗玻璃有缺陷可不是闹着玩的,说不定哪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你回到家,却发现屋子刚好被噼里啪啦地烧成废墟,保险公司那群夯货坐在办公室里说自燃不在理赔范围之内。所谓等感觉好些,其实是说等到某个钟点。他考虑要不要喝杯咖啡,但胃里立刻一阵翻腾。他模模糊糊地想老婆去了哪里,可这个念头却很快掉出了脑海。他回到床上,抚摸下巴底下刮胡子时划破的口子,把被单拉过他毫无血色的面颊,又睡了过去。

与此同时,他女儿睡在一台废弃冰箱里,被涂着珐琅质的黑暗包裹其中,旁边就是杜德·罗杰斯——在新近涉足的夜晚世界中,她发觉杜德在垃圾山的优势颇为令人激赏。

镇上的图书管理员洛芮塔·斯塔奇也失踪了,只是这位老姑娘在生活中没有什么亲近的人,因此也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失踪。她现在栖息在耶路撒冷林苑镇公共图书馆那霉味扑鼻的黑暗三楼。三楼总是上着锁(唯一的钥匙在她身边,总是用链子套在脖子上),除非有哪位特别的追求者能证明他足够强壮,足够聪明,足够德才兼备,可以接受这份特殊的馈赠。

此刻,洛芮塔独自在三楼休息,她也算是初版珍藏,和她刚刚降临人世一样完美无缺。换句话说,她的封皮还没有被拆开过。

维吉尔·鲁斯本的失踪也同样无声无息。弗兰克林·鲍定九点钟在棚子里醒来,半梦半醒地注意到维吉尔的地铺空着,没有多想,起身去找啤酒,却一屁股跌了回去,因为他两腿发软,头晕目眩。

基督啊,他想着,又跌回梦乡,我们昨晚上喝了什么?固体酒精?

棚子底下,二十寒暑积累的冰凉落叶里,从前室破烂楼板间掉落的无数生锈啤酒罐之中,维吉尔静静躺着,等待夜晚降临。他那仿佛黑色粘土的大脑,也许正在渴望一种液体,它比最好的威士忌更炽烈,比最好的葡萄酒更解渴。

早餐时,伊娃·米勒没见到韦索尔·克雷格,但没怎么往心里去。她当时正忙于指挥匆匆准备早餐的房客来往炉台前,同时还得积聚勇气,直面又一个星期的繁重劳动。接下来,她忙着整理厨房,清洗该死的格罗夫·维瑞尔和烂人米奇·西尔维斯特的盘子;尽管“请自己洗净餐具”的标记在水槽上方贴了好几年,但这两个家伙就是视而不见。

寂静爬回白昼,早餐的繁重工作结束,接下来要处理各种日常杂务了,这时候,伊娃又想到了韦索尔。星期一是铁道路收垃圾的日子,韦索尔总会提前把几个硕大的绿色垃圾袋搬到路边,等罗伊尔·斯诺开着那辆国际收割机公司出产的破卡车经过。但今天不同,那几个绿色口袋仍旧搁在后台阶上。

伊娃走到韦索尔的房间前,轻轻敲门。“爱德?”

没有回应。换了其他日子,伊娃大概会认为韦索尔又喝醉了,然后自己去搬垃圾袋,但今天她的嘴唇抿得比平时更紧。今天早晨伊娃心中藏着一丝隐约的不安,她转动门把,探头进去。“爱德?”伊娃轻轻叫道。

房间里没人。床头的窗户开着,窗帘随着阵阵微风飘进飘出。床单有皱纹,伊娃想也没想,上前收拾了一下,她的双手有它们自己的任务完成。伊娃走到床的另外一边,右脚上的懒汉鞋吱吱嘎嘎地踩到了什么东西。低下头,伊娃发现韦索尔那面背后磨损了的镜子碎在地上。她捡起镜框,皱起眉头,翻来覆去端详。镜子是韦索尔母亲的,他拒绝过古董商花十块钱收购的请求,而且事情发生在他开始酗酒之后。

伊娃从走廊的壁橱里拿出簸箕,扫起碎片,动作慢而小心。她知道韦索尔上床睡觉时头脑清醒,晚上过了九点镇上也没有卖啤酒的地方,除非他搭车去了戴尔酒吧或进了坎伯兰市区。

她把破镜子的碎片倒进韦索尔房间里的垃圾篓,有一个瞬间,她看见自己的影像在许多镜面间反射。伊娃翻了翻垃圾篓,没有找到空酒瓶。要知道,偷偷饮酒实在不是爱德·克雷格的风格。

管他的,他迟早会出现。

可是,下楼的时候,那份不安仍阴魂不散。不需要有意识地对自己承认,伊娃也清楚她对韦索尔的感情略略超出了朋友间的关注。

“太太?”

伊娃正沉浸在思绪中,被吓了一跳,看向站在厨房里的陌生人。来者是个小男孩,衣着整洁,穿灯芯绒长裤和干净的蓝衬衫。鼻青脸肿,像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有些面熟,但伊娃叫不出名字。多半来自乔因特纳大道新搬来的那几户里的哪一家。

“本·米尔斯先生住在这儿吗?”

伊娃想问他怎么不去上学,但没有说出口。男孩的神情非常严肃,甚至有几分沉重。他的双眼底下有青眼圈。

“他在睡觉。”

“能让我等他吗?”

离开格林殡仪馆,荷马·麦卡斯林直接去了布罗克街的诺顿家。到那儿的时候刚好十一点。诺顿夫人哭得不成人形,比尔·诺顿看起来还算镇定,但在一根接一根抽烟,面容憔悴。

麦卡斯林答应立刻把女孩的体貌特征发出去。没问题,一有消息就通知你们。没问题,他会检查本地区的每家医院,这是老规矩(也得拜访停尸房)。他私下里认为女孩多半是吵架后离家出走了。母亲承认她们吵过一场,女孩说过要搬出去住。

想归想,他还是开车在乡间道路绕了几圈,尖着一只耳朵,半心半意地听着仪表盘底下的无线电持续发出的噼啪爆音。十二点过几分的时候,他沿着布鲁克斯路驶向小镇,路旁的软路肩上忽然有什么金属东西在车头灯中闪了一下——林子里停了辆车。

他停车后退,钻出车门。那辆车停在弃用的伐木道的半中腰。雪佛兰维嘉,浅棕色,两年车龄。他从后袋里摸出厚实的带链笔记本,翻过盘问本和吉米的那几页,找到诺顿夫人给他的车牌号码。对上了,正是那姑娘的轿车。事情不妙。他伸手按住引擎盖。凉的。车停在这儿已经有段时间了。

“警长?”

传来的声音轻快,无忧无虑,宛如银铃。可他的手为什么要落在枪托上呢?

转过身,他看见了诺顿家的姑娘,她美得超凡脱俗,拉着一个陌生人的手正在走过来;那是个年轻男人,黑发从额头往后梳,不怎么符合当下的潮流。麦卡斯林用手电筒照向女孩,那一刻的感受堪称怪谲,光线似乎直接漏了过去,根本没有照亮她的面容。两人尽管在走路,却没有在柔软的泥地上留下足印。他全身的神经都燃起了恐惧和危险感,手握住左轮手枪……但随即松开。他关掉电筒,听天由命地等待着。

“警长。”女孩说,此刻的声音低沉而亲昵。

“你能来,可太好了。”陌生人说。

两人扑了上来。

此刻,他的巡逻车停在深坑路遍布车辙、灌木丛生的尽头,杜松、羊齿和“洛丽来见我”树的浓密枝条间,镀铬车身连一丝反光也透不出来。麦卡斯林蜷曲着身体躺在后尾箱里。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呼叫他一趟的无线电没人回应。

当天凌晨晚些时候,苏珊拜访了她的母亲,她没怎么伤害母亲。苏珊和在慢速游泳者身上吸饱了鲜血的水蛭一样,本已心满意足了。不过,既然母亲邀请她进门,她也就却之不恭了;现在,她来去自由。今夜将多出一位饥肠辘辘的人……夜夜如此。

星期一早晨,查尔斯·格里芬五点刚过就叫醒了老婆,他吊长着脸,被愤怒凿出一脸冷笑。奶牛在外面哞哞直叫,没有挤奶的乳房涨得鼓鼓囊囊。他用七个字总结了前一晚的事情:

“小兔崽子跑掉了。”

实际上,孩子并没有跑掉。丹尼·格立克早些时候找到并袭击了杰克·格里芬;杰克则摸进哈尔的房间,彻底终结了哈尔对学校、书本和严父的忧惧。现在,他们两人躺在上层草堆的一大堆干草中间,头发里粘着谷壳,甜美的花粉颗粒在黑暗中舞动,落进他们没有呼吸的鼻孔。偶尔有老鼠跑过他们的脸庞。

阳光遍洒大地,邪恶暂时安歇。这是一个美丽的秋天日子,清爽、晴朗、阳光灿烂。浑然不觉小镇已经死亡的大部分镇民将启程上班,他们对夜晚的事情一无所知。根据《老农夫年历》,周一的日落时间是晚间七点钟。

白昼渐短,万圣节不远了,接下来则是冬天。

3

九点差一刻,本终于下楼。伊娃·米勒在水槽前对他说:“门廊上有人等着见你。”

本点点头,穿着拖鞋走出后门,以为是苏珊或麦卡斯林警长找他。但来访者是一个小男孩,外表平常,他坐在门廊最顶上一级台阶上,望着小镇在周一早晨渐渐恢复活力。

“你好?”本刚开口,男孩的头就立刻转了过来——

两人对视的时间并不长久,但对本来说,这个瞬间像是被奇异地拉长了,一阵非现实的感觉席卷而来。男孩让他想起多年前自己的模样,但还远不止如此。本觉得脖子背后压上了什么重物,仿佛两个人的相聚绝非偶然。本不禁回忆起他和苏珊在公园里相遇的那一天,彼时轻松的搭讪此刻重如千钧,每个细节都隐约暗示未来。

男孩或许也有同样的感觉,双眼略略睁大,一只手像要寻找支点似的摸上了门廊栏杆。

“你是米尔斯先生。”男孩的语气不是在问话。

“是的。不好意思,请问你是谁?”

“我叫马克·皮特里,”男孩说,“我有坏消息要告诉你。”

他肯定有,我敢打赌,本愀然想道,他尽量坚定心神,准备迎接挑战;可是,这场打击却是那么决然,那么令人震惊。

“苏珊·诺顿加入了他们,”男孩说,“巴洛在老宅里袭击了她。但我杀了斯特莱克,至少我这么认为。”

本想说话,但开不了口。他的喉咙被堵死了。

男孩点点头,立刻掌握住了局势:“你开车,咱们出去谈谈。我不想被人看见出现在这里。我和父母闹翻了,现在是逃学来的。”

本一个字也没有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让米兰达丧命的摩托车事故过后,他从人行道上爬起来,浑身颤抖,却毫发无损(哦,左手背的一小块擦伤除外,这可不能忘记,有人负伤比这还轻,结果却拿了紫星勋章),卡车司机走到他身旁,路灯和卡车头灯投下两条影子。司机是个大块头男人,秃顶,白衬衫的胸袋里插了支钢笔,笔杆上用烫金字体印着几个字,本能看清的是“弗兰克加”,剩下的字被衣袋遮住了,但本猜得出最后两个字肯定是“油站”,简单,亲爱的华生,太简单了。司机对本说了句什么,本已经不记得了,然后他抓住本的胳膊,想把他带离现场。本看见米兰达的一只平跟鞋躺在卡车硕大的后轮组旁,他挣脱胳膊,走向那只鞋,司机跟上两步,说:兄弟,换了是我,就不去看。本不明所以地望着司机,除了左手背的那一小块擦伤外,他毫发无损,他想告诉司机,五分钟前这件事情还没有发生,他想告诉司机,在另外一个平行宇宙里,他和米兰达在上个街区左拐,驶入了完全不同的未来。人群走出路口的酒铺子和另一个路口卖牛奶和三明治的小店,开始聚拢上来。他那一刻的感觉和此时的心情没什么区别:这种感受很复杂,简直不堪忍受,在心理与生理的互相作用下,他开始接受现实,唯一能与之相提并论的事情是强奸。胃部不停下坠,嘴唇渐渐麻木,上唇悄悄冒出一小层白沫,耳中轰鸣不已,睾丸外的皮肤如有蚁爬,慢慢收紧。意识猛然拐弯,遮住了脸,像是对面的亮光过于刺眼。他第二次甩开心怀好意的司机的双手,坚持走到那只鞋旁,捡起来,翻到正面,他把一只手伸进去,内衬还沾着米兰达的体温。本握着那只鞋又往前走了两步,看见米兰达的双腿从前轮组底下伸出来,黄色牧马人牌裤子包裹着那两条腿,在家里,穿裤子的时候她总是那么小心翼翼,脱掉的时候又是那么随心所欲。你怎么能相信这条裤子的主人已经死去?但是,接受现实的感觉还是沉了下来,沉进腹部、嘴巴和睾丸。他大声呻吟,小报摄影师拍下这一刻,登在梅布尔搜集的报纸上。一只鞋穿着,一只鞋掉了。人们仿佛从未见过赤脚一样盯着她光着的那只脚。他走开两步,弯下腰——

“我要吐了。”他说。

“没问题。”

本绕到雪铁龙背后,抓住门把手,俯下身,闭上双眼,感觉到黑暗冲刷着他,苏珊的面容在黑暗中出现,对他绽放笑容,用那双可爱的深邃眼睛望着他。他再次睁开眼睛,忽然想到孩子也许在撒谎,或者是弄错了,或者根本是个疯子。然而,这个念头也没有带来任何希望。孩子不可能编出这样的故事。他转过身,看着孩子的面容,没找到除关切外的其他表情。

“咱们走。”他说。

孩子钻进车里,两人乘车离去。伊娃·米勒皱着眉头,透过厨房窗户目送轿车远去。正在发生一些坏事,她能全身心地感觉到,与丈夫去世那天感觉到的模糊而不详的恐惧如出一辙。

伊娃站起身,给洛芮塔·斯塔奇打电话。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挂断始终无人接听。她去哪儿了?不可能是图书馆。星期一图书馆休息。

她又坐下,郁郁不乐地望着电话。风中飘来巨大灾难的气味,至少和一九五一年的火灾同样可怕。

她最后又拿起听筒,拨通了梅布尔·沃茨的号码,那个老太婆胸中总是藏着最近一个钟头才出现的流言,而且还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更多的消息。小镇有许多年没经历过这么一个周末了。

4

本漫无目标地乱转一气,听着马克讲述他的经历。马克讲得很有条理,从那天夜里丹尼·格立克敲他窗户讲起,直到今天凌晨的深夜访客。

“你确定那是苏珊?”他问。马克·皮特里点点头。

本陡然掉头,加速驶回乔因特纳大道。

“你去哪儿?去——”

“不去那里,现在还不能去。”

5

“等等,停车。”

本停了下来,两人一起下车。这里是马斯滕山的脚下,他们正沿着布鲁克斯路慢慢前行,也就是荷马·麦卡斯林找到苏珊那辆维嘉车的地方。本和马克都瞥见了阳光在金属上的反光,一起走上那条弃用的伐木道,他们谁也不说话。路面上有深深的车辙印记,但覆满了灰尘,车辙间的野草长得很高。一只鸟在附近啁哳鸣叫。

没多久,他们就找到了那辆车。

本犹豫片刻,继而停步。他的胃里阵阵恶心,胳膊上渗出冷汗。

“去看看。”他说。

马克走到车前,把头伸进驾驶座的车窗。“钥匙还在。”他对本大声说。

本走向轿车,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灰尘中扔着一柄点三八左轮。他抬脚勾上来,拿在手里端详片刻:看起来很像警用配枪。

“谁的?”马克走回来,拿着苏珊的车钥匙。

“不知道。”本试了试保险钮,确定锁上了,然后把枪放进衣袋。

马克将钥匙递过来,本拿着钥匙走向维嘉轿车,感觉此刻是在做梦。他的双手不住颤抖,捅了两次才把钥匙插进后尾箱的锁眼。他抛开所有念头,转了一下钥匙,拉起箱盖。

两人一起看进去。后尾箱里只有一条备用轮胎和一副千斤顶。本忽的松了一口气。

“现在呢?”马克问。

本一时无法回答,等他自觉能够控制住声音了,开口说道:“我们去见一位朋友,麦特·伯克,他在住院。他最近一直在研究吸血鬼。”

孩子眼中的焦虑仍旧不减。“你相信我?”

“相信。”听见这两个字,仿佛不但给予了证明,还让它们有了重量。话已出口,不容撤销。“是的,我相信你。”

“伯克先生不是高中老师吗?他知道这件事?”

“是的,他的医生也知道。”

“科迪医生?”

“嗯。”

两人说话时眼睛没离开过面前的轿车,它仿佛是某个黑暗的佚失种族的遗物,被他们在小镇西边这片阳光灿烂的树林中发现。后尾箱如大嘴般张着,本砰地一声关上箱盖,锁扣沉闷的撞击声回荡于他的胸中。

“等我们谈完,”他说,“就去马斯滕老宅,找到那个丧尽天良的龟孙子。”

马克不为所动,看着他说:“也许不如你想象中那么简单。苏珊也许还在,现在为他效力。”

“他会希望自己从没见过撒冷林苑镇,”本轻声说,“咱们走。”

6

九点半,他们来到医院,吉米·科迪也在麦特的病房里。他看着本,毫无笑意,好奇地打量了马克·皮特里一眼。

“本,我有坏消息告诉你。苏·诺顿失踪了。”

“她已经是吸血鬼了。”本直截了当地回答,床上的麦特发出哀叹。

“你确定?”吉米尖声问。

本用拇指指着马克·皮特里,把他介绍给吉米和麦特。“周六夜里,丹尼·格立克拜访了这位马克,还是让他跟你们说吧。”

马克把他告诉本的那些话从头到尾又讲了一遍。

等他讲完,麦特首先开口:“本,语言无法形容我有多抱歉。”

“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开点药。”吉米说。

“吉米,我知道我需要什么药。我今天要干掉巴洛。现在就开始行动,一定要赶在天黑前。”

“行,”吉米说,“我已经取消了今天的所有安排。另外,我给县警长的办公室打过电话。麦卡斯林也失踪了。”

“那就能解释这个了。”本说着从衣袋里掏出手枪,扔在麦特的床头柜上。枪在病房里显得很突兀,与环境格格不入。

“从哪儿弄来的?”吉米说着拿了起来。

“苏珊的车子旁边。”

“我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麦卡斯林和我们分手后去了诺顿家,苏珊的父母描述了苏珊的情况,当然也包括她那辆车的生产商、型号和车牌号码。然后麦卡斯林开车在乡间小路上兜,想碰碰运气。结果——”

他的话戛然而止,房间里一片死寂,没有人愿意说完接下来的事情。

“福尔曼那儿还是关门,”吉米说,“聚在克罗森店里的老人都在抱怨没人收垃圾。杜德·罗杰斯有一周没露面了。”

几个人阴郁地面面相觑。

“我昨晚和卡拉汉神父谈过,”麦特说,“他同意和我们合作,前提是你们两个——现在还要加上马克——去一趟他的店面,和斯特莱克先谈一谈。”

“我不认为斯特莱克今天能和任何人谈话。”马克静静地说。

“你对他们有任何了解了吗?”吉米问麦特,“能派上用场的知识?”

“哦,我想我已经拼起了部分线索。斯特莱克属于人类,他无疑是怪物的看门狗和保镖……算是某种人类密友吧。在巴洛亲自出现前很久,他就在镇上活动了。他需要履行某些特定的仪式,向黑暗父神献上祭品。你要明白,巴洛也还有他的主人。”麦特严峻地望着剩下几个人。“恐怕谁也没法找到拉尔菲·格立克的踪迹。我认为他被巴洛当成了入场券。斯特莱克抓住那孩子,然后献了活祭。”

“狗娘养的。”吉米忍不住骂道。

“丹尼·格立克呢?”本问。

“斯特莱克先喝了他的血,”麦特说,“他主人的馈赠。第一滴血送给忠心的仆人。接下来,巴洛会接手,亲自完成那事情。但斯特莱克在巴洛到来前还替主人完成了一项任务。你们猜得到吗?”

众人沉默了几秒钟,马克忽然用清晰的声音说:“刺穿在公墓大门上的那条狗。”

“什么?”吉米说,“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白眼。”马克说完,向麦特投去探询的目光,麦特带着几分惊讶点点头。

“昨天我钻研了一整夜这些书籍,没想到我们中间就有专家,”男孩的脸有点红,“马克说得非常正确。民俗学和超自然学的好几本标准参考书都有记载,吓走吸血鬼的手段之一就是在黑狗的真眼睛之上画上一双白色的‘天使之眼’。老文的狗除了两块白斑外通体皆黑,老文管那两块白斑叫‘车头灯’,因为它们恰好位于狗的眼睛上方。他到夜里放狗出去玩,肯定被斯特莱克看见了,杀死后挂在公墓门上。”

“这个巴洛呢?”吉米问,“他是怎么来镇子上的?”

麦特耸耸肩:“这我就说不清了。按照那些传奇说的,我认为咱们必须假定他很老……非常非常老。他或许已经改了十几次名字,上千次也未可知。他大概假扮过全世界每一个国家的国民,不过我猜他的故乡多半是罗马尼亚、马札尔或匈牙利。他究竟是怎么来的,这件事情无关紧要……不过,若是发现拉里·克罗凯特与此有关,我倒是一点也不会吃惊。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在镇上了。

“听我说,你们必须这么做:带着木桩去找他。还有枪,免得斯特莱克依然活着。麦卡斯林警长的左轮就挺好用。木桩必须刺穿心脏,否则吸血鬼还会再起。吉米,你可以自己看书。刺穿他心脏后,你们必须切掉他的头,用大蒜塞满他的嘴巴,面朝下放进棺材。在大部分吸血鬼文艺作品中,不管是不是出自好莱坞之手,被钉了木桩的吸血鬼会立刻化为灰烬。现实生活中恐怕并非如此。如果他没有化为灰烬,你们必须给棺材绑上重物,扔进流水。言下之意就是帝王河。还有问题吗?”

他们没有问题了。

“很好。每个人都要随身携带一小瓶圣水和一小块圣饼。去之前,每个人都要去向卡拉汉神父忏悔。”

“我们好像都不是天主教徒。”本说。

“我是,”吉米说,“只是不严守教规。”

“无所谓是不是,你们都必须告解并念《痛悔经》。这样你们就洁净了,由基督的宝血清洗过……干净的血,没有被玷污过。”

“好。”本说。

“本,你和苏珊睡过吗?请原谅,但——”

“睡过。”本答道。

“那你必须亲手钉木桩,先钉巴洛,然后苏珊。你是我们这几个人中唯一受到切身伤害的,你要扮演她的丈夫。你不能迟疑,这是在拯救她。”

“好。”本重复道。

“最重要的,”麦特的视线扫过众人,“绝对不能直视他的双眼!否则的话,会被他虏获,转而与其他人为敌,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记住弗洛伊德·蒂比茨!因此带枪很危险,尽管这又是必需的。吉米,你拿着枪,走在他们后面。检查巴洛或苏珊的时候,把枪交给马克。”

“懂了。”吉米说。

“记住要买大蒜。要是能弄到,还有白玫瑰。吉米,坎伯兰那家小花店还开着吗?”

“北国美人?应该还开着。”

“每人戴一朵白玫瑰。绑在头发里,或者挂在脖子上。我再重复一遍:不能看他的眼睛!好了,我可以把你们留在这儿,再唠叨个一百条注意事项,不过你们还是快出发吧。已经十点钟了,卡拉汉神父难说不会改变主意。让我奉上祈祷和我最好的祝愿。对我这种信不可知论的老家伙来说,祈祷可真不容易。不过,我不认为自己还像从前那么信不可知论了。卡莱尔好像说过:假如人在心中驱逐了上帝,撒旦就将爬进那个位置。”

没有人接茬。麦特叹了口气:“吉米,让我仔细看看你的脖子。”

吉米走到床边,扬起下巴。刺穿的伤口很明显,但都结了痂,看起来恢复得很正常。

“疼吗?痒吗?”麦特问。

“不。”

“算你走运。”他严肃地望着吉米说。

“我觉得我这辈子都没这么走运过。”

麦特靠回床上,他面容憔悴,两眼深陷。“帮个忙,给我两粒本不要的药片。”

“我会告诉护士的。”

“你们做事的时候,我要睡一觉,”麦特说,“后面还有一件事情呢……唉,先这样吧。”他转向马克。“孩子,你昨天干得很不赖。你很傻,不顾后果,但干得不赖。”

“苏珊付出了代价。”马克静静地说,握在身前的双手在颤抖。

“是啊,你或许也必须付出代价。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也可能是所有人,都或许要付出代价。别低估了他。现在嘛,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很累了。这一夜我几乎都在读书。完成任务了就给我打电话。”

三个人离开病房。进了走廊,本看着吉米说:“他让你想起什么人吗?”

“当然,”吉米说,“凡·海尔辛。”

7

十点一刻,伊娃·米勒下了地窖,想拿两罐腌肉送给诺顿夫人,梅布尔·沃茨说诺顿夫人病倒了。伊娃把整个九月都耗在了蒸汽升腾的厨房里,辛辛苦苦地做罐头:烫蔬菜,装罐,给装满自制果酱的大肚瓶做石蜡封口。地下室是泥土地面,但打扫得很干净,架子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超过两百个玻璃罐;做罐头是她的兴趣所在。到了年末,秋去冬来,圣诞假期临近的时候,她还有另外一个爱好:拌甜馅。

刚打开地窖门,可怕的怪味扑面而来。

“老天,怎么一股臭鱼味儿。”她自言自语道,小心翼翼地走了下去,就仿佛踏进污水池里。地窖是丈夫自己搭的,墙壁嵌着石块,可以保存凉爽。麝鼠、旱獭或水貂偶尔会沿着宽阔的墙缝爬进室内,然后死在那里。肯定又发生了这种事情,只是她不记得曾经闻到过这么浓烈的臭味。

到了底下,她沿着墙壁行走,头顶上那两颗五十瓦的灯泡光线昏暗,她不得不眯起眼睛。该换成七十五瓦的了,她心想。伊娃找到了要拿的罐头,上面都用她整齐的蓝色字迹标着“腌肉”(肉顶上各搁了一段红辣椒),然后继续她的探查,甚至挤进多管大火炉背后看了看。却什么也没发现。

伊娃回到通往厨房的楼梯前,皱着眉头,双手叉腰,回头扫视一圈。自从两年前请克罗凯特手下的两个小弟在屋后建了工具棚之后,宽敞的地窖就一直收拾得很干净。火炉盘踞在一角,几十根管子弯曲着伸向各个方向,宛如印象派的迦梨女神雕塑;已经是十月份了,取暖这么贵,她得尽快装上风雨护窗;油布底下是拉尔夫的台球桌。一九五九年拉尔夫去世后,尽管没人打台球,但每年五月她都要用吸尘器清理毡布台面。底下没什么正经东西了。她从坎伯兰县医院收来的一箱平装小说,手柄折断的雪铲,挂拉尔夫那些旧工具的配挂板,装着很可能已经发霉的窗帘的大衣箱。

仍旧,臭味弥漫。

她的视线落在通往根菜作物窖的半截矮门上,但她不打算下去,今天肯定不去。再说根菜作物窖的墙壁是结实的混凝土。不可能有动物能下到那里去。可是——

“爱德?”伊娃忽然叫道,她也不知道为何这样喊。她的叫声欠缺音调,吓了自己一跳。

这两个字湮灭在昏暗的地窖里。唉,为什么要喊这一嗓子呢?就算地窖是个藏身之所,爱德·克雷格又为什么要到这底下来呢?喝酒?她实在想不出镇上还有哪儿比地窖更加压抑,更加不适合喝酒。他多半和那位损友维吉尔·鲁斯本窝在林子里,把某一位的政府津贴喝个精光。

但是,她还是多逗留了几秒钟,视线扫来扫去。腐败的臭味很难闻,难闻极了。伊娃希望别被逼到非得熏蒸地窖的那一步。

她最后又瞥了一眼根菜作物窖,转身上楼。

8

卡拉汉听三个人轮流说完,等他了解清楚事态的最新进展,已经十一点半了。他们坐在教区长住处那间阴凉而宽敞的客厅里,一束一束阳光透过宽大的前窗落进室内,阳光浓得像是可以拿刀切开。望着尘埃在阳光中轻盈舞动,卡拉汉想起不知在何处看过的旧漫画。清洁女工抱着扫帚,低头看着地板,满脸讶异:她扫掉了一块自己的影子。此刻的感觉与此不无相似之处。二十四小时内,他第二次直面一件全然不可能的事情,只是现在多了三个人证:一名作家,一个看起来足够冷静的小男孩,一位受到镇民欢迎的医生。可是,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扫掉自己的影子呢?但事实又摆在眼前:不可能的事情确实发生了。

“要是你说你能召唤暴风雨或是大停电,我估计还更容易相信。”他说。

“的确是真的,”吉米说,“我向你保证。”他伸手去摸脖子。

卡拉汉神父起身,从吉米的背包里取出两根截断后一头削尖的棒球棒。他拿起一根耍弄,说:“很快就好,史密斯夫人,一点也不疼。”

没人笑。

卡拉汉把木桩塞回包里,走到窗口,望着乔因特纳大道。“你们都很有说服力,”他说,“我想我还可以帮你们加些证据。”他转了过来。

“巴洛和斯特莱克家具店的橱窗上挂了块牌子,”他说,“上面写着‘歇业,待通知’。今天早晨九点整,我自己去了一趟,想找神秘的斯特莱克先生谈谈伯克先生的指控。但商店上了锁,前后门都关着。”

“你必须承认,这和马克的话相一致。”本评论道。

“有可能。但或许仅仅是巧合。让我再问一遍:你们确定必须要天主教教会参与其中?”

“是的,”本说,“但要是非得这样,你不加入我们也会继续下去。迫不得已的话,我单枪匹马也要干到底。”

“问问而已,”卡拉汉神父说着站起来,“诸位,跟我去教堂吧,让我听你们忏悔。”

9

本在黑暗的告解室里笨拙地跪下,此刻他脑子里乱作一团,没有一个成形的念头,穿梭其中的是一系列超现实的画面:苏珊在公园里;格立克夫人在压舌板拼凑出的十字架前退开,嘴巴宛如一条蜿蜒的未愈伤口;弗洛伊德·蒂比茨穿得像个稻草人,跳出他的轿车,扑了过来;马克·皮特里探进苏珊的车窗里。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所有事情只是噩梦的想法袭上心头,疲惫的大脑怀着渴望抱住了这个想法。

他的双眼落在告解室角落里的一件东西上,出于好奇,他捡了起来:是个巧克力薄荷糖的空盒子,估计是从某个男孩的口袋里掉出来的。这份真实感无法质疑。纸盒是真的,实实在在存在于他的手指之下。这个噩梦也是真的。

滑动小门开了。他望过去,却什么也看不见。开口处垂着一块厚实的帘布。

“我该怎么做?”他问那块帘布。

“说,‘宽恕我,神父,因为我有罪。’”

“宽恕我,神父,因为我有罪。”本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密闭空间里听起来很怪、很沉重。

“现在跟我说说你的罪孽。”

“全都得说?”本诧异道。

“拣有代表性的说就行了,”卡拉汉的声音很严厉,“天黑前我们还有事情要做。”

本努力回想,把眼前的十诫当作筛子,挑重要的讲了起来。开口后,事情也没有变得更容易。他不觉得这是宣泄,只感觉到把人生秘密告诉陌生人的隐约尴尬。但他也看得出这个仪式的强迫性从何而来:它固然使人痛苦,然而有点像慢性成瘾者忍不住要偷喝的烈酒,或者青春期少年藏在浴室里松脱墙板背后的色情图片,都不是人力能够抗拒的。这其中有一些令人厌恶的原始因素,犹如仪式性的反刍活动。本不由自主地想起伯格曼的《第七封印》里的场景:一群衣衫褴褛的苦修者穿过遭受黑死病袭击的小镇。苦修者用桦树枝抽打身体,让自己流血。如此惩罚自己所透露出的憎恨(还有暴虐,尽管可以撒谎,但他不允许他在这件事上骗人),让今天的目标拥有了决定性的真实感,他几乎能看见“吸血鬼”这几个字刻印在思想中的一块黑色帷幕上,不是恐怖片海报的夸张字体,而是卷宗里的木刻或手写体的细小字迹。陌生的仪式攥住灵魂,他愈加感到绝望,觉得他和他所属的时代脱节了。忏悔就像直通另一个时代的水管,那时候大众还将人狼、梦淫妖和女巫视为外部黑暗的组成部分,教堂还是光明的唯一路标。他这辈子第一次感觉到岁月那缓慢而可怕的节拍,发觉他的人生不过是黑暗大厦中的一朵暗淡火花,而任何人看清楚了那幢大厦都会被逼疯。麦特没有提过卡拉汉神父关于教会是一种力量的理论,然而本已经无师自通。在这个气味难闻的小房间里,他能感觉到那种力量,力量扑过来袭击他,他觉得自己赤身露体、低劣可鄙。从小就开始告解的天主教徒也不会有他的这种感悟。

本走出告解室,敞开着的大门吹进来新鲜空气,他心怀感激地大口呼吸,用手掌擦着脖子上的汗水。

卡拉汉也走出来。“还没结束呢。”他说。

本一言不发地走回去,但没有跪下。卡拉汉要他痛悔:十遍“我们的天父”和十遍“万福马利亚”。

“我不会。”本说。

“我给你一张写着祷文的卡片,”帘布另一侧传来声音,“开车去坎伯兰的路上你可以自己念。”

本犹豫片刻:“你知道,麦特是对的:他说事情会比我们想象中更加艰难。最终结束前,我们都要浴血。”

“是吗?”卡拉汉说,音调究竟是客气还是怀疑,本无从得知。他低下头,发现那个糖盒还拿在他手里,已经被右手痉挛般的动作捏成了看不出形状的纸团。

10

将近下午一点,他们坐进吉米·科迪宽敞的别克车,出发前去坎伯兰。没人说话。唐纳德·卡拉汉神父身穿全套行头:长袍、白色法衣、镶紫边的白色圣带。他给了每个人一小管圣水,划十字轮流祝福他们。他大腿上放着一个银质小圣饼盒,里面放着几块圣饼。

第一站是吉米在坎伯兰的办公室,吉米让引擎空转,自己走了进去。出来时他身穿宽松的运动上衣,遮住麦卡斯林的左轮手枪,右手拎着常见的工匠牌榔头。

本带着几分痴迷望着榔头,他从眼角余光瞥见马克和卡拉汉也同样盯着它。榔头有着蓝钢锤头和多孔橡胶手握。

“够凶的,是吧?”吉米评点道。

想到要把榔头用在苏珊身上,将木桩钉进她双乳之间,本的胃部如飞机缓慢翻滚般渐渐颠倒过来。

“是啊,”他舔舔嘴唇,答道,“确实够凶的。”

他们又驱车来到坎伯兰的“进乐购”超市。本和吉米走进店里,拿走了蔬菜柜台上的全部大蒜,一共十二盒灰白色的球茎。收钱的女孩挑起眉毛,说道:“还好今晚我不用和你们一起搭长途车。”

走出超市,本随口问道:“不知道大蒜为什么对他们有效果,是《圣经》里的什么话,还是古老的诅咒,还是——”

“我猜是过敏。”吉米说。

“过敏?”

卡拉汉听到了最后这句,驾车前往北国美人花店的路上,他请他们重复一下刚才的话。

“唔,有道理,我同意科迪医生的看法,”他说,“很可能是一种过敏症……前提是大蒜对吸血鬼真有威慑力。请记住,我们还没有证实这个呢。”

“对神职人员来说,你的想法可真奇怪。”马克说。

“怎么了?假如必须承认吸血鬼的存在——顺便说一句,看起来确实必须承认,至少眼下如此——难道我也必须承认吸血鬼不受自然规律的束缚吗?部分如此,没错。民间故事说镜子照不出吸血鬼,说他们能变形成蝙蝠、野狼、鸟儿——所谓的‘灵魂导引’,说他们能让身体变小,钻过最细微的裂缝。我们还知道他们有视觉,有听觉,能说话……几乎可以肯定有味觉,或许还知道不适、痛苦——”

“爱呢?”本问,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

“不,”吉米答道,“我认为爱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范围。”他把车停进花店的小停车场,花店呈“L”形,建有附属的温室。

推门时碰响了门上的小铃铛,浓重的花香扑面而来。多种香味混合在一起,浓得腻人,熏得本不太舒服,让他想起了殡仪馆的会堂。

“各位好。”系着帆布围裙的高个男人迎上来,他拎着一只陶土花盆。

本刚说完他们想买什么,系围裙的男人就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头。

“很抱歉,你来晚了。上周五有个男人来买走了库存的全部玫瑰,红的、白的、黄的,全买走了。最早也要周三才可以补上货。你们要是愿意预定——”

“这个男人什么模样?”

“很引人瞩目,”店主人说着放下了花盆,“高个子,光头,一根头发也没有。眼神锐利。抽外国香烟——味道上闻得出。他抱了三次才搬完所有的花,把花放在车的后尾箱里,那辆车款式很旧,像是道奇——”

“帕卡德,”本说,“黑色帕卡德车。”

“这么说,你认识他?”

“可以这么说。”

“他付的是现金。考虑到付款总额,很不寻常。如果你认识他的话,也许可以让他卖给你——”

“也许吧。”本答道。

回到车里,几个人讨论起来。

“法尔茅斯有家店——”卡拉汉神父迟疑着开口说道。

“不!”本说。“不!”叫声濒临歇斯底里,使得其他几个人都扭头来看他。“等我们到了法尔茅斯,发现斯特莱克也去过怎么办?然后呢?波特兰?基特里?波士顿?你们还不明白局势吗?他预见到我们的行为!他牵着我们的鼻子走!”

“本,要有理智,”吉米说,“你不认为我们至少应该——”

“你们不记得麦特的话了?‘他在白天不能起身,因此就不能伤害你们,你们千万别有这种念头。’吉米,看看你的表,几点了?”

吉米低头看了一眼。“两点一刻。”他慢慢地说,抬起头望向天空,像是怀疑表盘上的指针是否准确。但是,手表没有出错;影子已经移到了另外一个方向。

“他料到我们会这样做,”本说,“路上每一英里,他都领先四步。我们难道真的要认为——真的能认为——老天站在我们这边,他还没有觉察到我们的敌意?认为他从不考虑被人发现和遇到反抗的可能性?我们现在必须动身了,别把白昼剩下的时间浪费在争辩针尖上能站几个天使这种问题上。”

“他说得对,”卡拉汉静静地说,“我也认为我们应该停止讨论,行动起来。”

“那就开车吧。”马克催促道。

吉米飞快地开出花店停车场,轮胎吱吱嘎嘎地摩擦着路面。店主望着他们的背影:一个男孩,三个男人,其中还有一名神父,坐在挂医生牌照的轿车里,以彻底疯狂的气势互相吼叫。

11

科迪沿着背对居住区的布鲁克斯路驶向马斯滕老宅;从这个新视角望着老宅,唐纳德·卡拉汉心想:天哪,它确实在阴森森地俯瞰全镇。真奇怪,先前我一直没注意过。老宅栖息在乔因特纳大道和布罗克街的路口山顶,正面肯定完全对着小镇。完全正对小镇,对镇内土地拥有近乎于三百六十度的视角。这幢建筑物巨大而宽阔,百叶窗全都关着,让它在观者脑中显得格外令人不安,巨大得离奇;这是一座石棺般的庞然大物,隐然昭示着种种厄运。

它同时是自杀和谋杀的发生地,这意味着它建立在不圣洁的土地上。

神父张嘴想说话,但一转念又咽了回去。

科迪转上布鲁克斯路,老宅被森林遮住了几秒钟。树木很快稀疏下来,科迪拐上门前的车道。帕卡德车就停在车库外面,吉米关掉引擎,拔出麦卡斯林的左轮。

卡拉汉感觉到此处的气氛立刻侵袭过来。他从衣袋里拿出母亲传下来的十字架,套在自己的脖子上。秋天里叶子七零八落的树木间,没有鸟儿婉转歌唱。杂乱野草似乎比这个季节行将结束时应有的样子更加干枯和缺少水分,连地面都显得没精打采、灰蒙蒙的。

通往门廊的台阶翘曲得厉害,一根廊柱上有一方稍亮的漆块,不久前那里还挂着“闲人免进”的牌子。前门生锈的旧门闩底下,一把新耶鲁锁闪着黄铜的光芒。

“是不是走窗户,就像马克——”吉米踌躇着开了口。

“不,”本说,“咱们就走正门。要是迫不得已,就砸烂门锁。”

“我觉得没这个必要。”卡拉汉说,他的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下车以后,他想也没想就带领着其他三人走向这里。离门越近,他曾经以为永早已湮灭的渴望就越是强烈。老宅仿佛压了下来,包围住他们,邪恶像是从斑驳油漆的裂纹中渗透出来。尽管如此,他却没有退缩。敷衍了事的念头已经消失。过去这几分钟,他真心诚意地带领着他们。

“以圣父的名义!”他叫道,他的嗓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使得其他三人都凑近过来。“我命令邪恶离开这幢屋子!恶灵,退散吧!”他拿着手里的十字架猛击正门,连自己也没料到他会这样做。

光芒一闪——事后众人一致同意他们都看见了——随着一股刺鼻的臭氧气味和一串仿佛木板在嘶喊的爆裂声,门上的扇形气窗向外炸开,左边面对草坪的大凸窗同时崩裂,玻璃砰的一声落在草地上。吉米惊叫起来。新耶鲁锁落在他们脚边的地上,熔成一团几乎认不出的废铜烂铁。马克弯腰摸了摸,叫道:“好烫!”

卡拉汉从门前退开,全身颤抖,低头看着手里的十字架。“毫无疑问,这是我这辈子遇见过的最奇特的事情。”他抬头望向天空,像是要看上帝是否现出了真容,但天空却依然风平浪静。

本推了一下门,门毫无阻碍地打开。他没有进去,而是等卡拉汉先走。进了门厅,卡拉汉望向马克。

马克说:“穿过厨房才能到地窖。斯特莱克住在楼上。可是——”他停下来,皱起眉头。“有些异样的地方。我说不清,但有些地方肯定和上次来的时候不一样。”

他们先上了楼,尽管本没有走在最前面,但接近走廊尽头那扇门的时候,曾经体验过的恐怖感还是让他毛骨悚然。来了,回到撒冷林苑镇后将近一个月,他即将第二次看见这个房间。卡拉汉推开房门,他的视线向上移动……尖叫声沿喉咙扶摇直上,从嘴里蹿出来,他拦都拦不住。叫声高亢如女人,歇斯底里。

然而,吊在房梁上的却不是休伯特·马斯滕,也不是他的鬼魂。

而是斯特莱克,他被倒挂在那里,就像屠宰场的一扇猪肉,他喉咙被划了个大口子,仿佛玻璃珠子的双眼盯着他们,穿过他们,越过他们。

他被放光了血液,全身惨白。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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