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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爱的主啊,”卡拉汉神父说,“敬爱的主啊。”

四个人慢慢走进房间,卡拉汉和科迪稍微领先,本和马克断后,紧紧地挤在一起。

斯特莱克的两只脚被捆在一起;他被拽到半空中,绑住固定好。本的大脑的一个偏僻角落在想:把斯特莱克的尸首拽到那个位置,连他低垂的双手都几乎碰不到地面,动手那个人该有多大的力气啊!

吉米用手腕内侧碰了碰斯特莱克的前额,然后伸手拿起死尸的一只手。“死了大约十八个小时,”他说。他打了个寒战,扔下那只手。“上帝啊,这也太惨了……我实在弄不明白,为什么——谁——”

“巴洛干的。”马克说。他毫不退缩地望着斯特莱克的尸体。

“斯特莱克这下子搞砸了,”吉米说,“他没法永生了。但为什么要这样?头下脚上地倒挂着?”

“马其顿王国时代就有的风俗,”卡拉汉神父说,“倒挂敌人或叛徒的尸体,让他面对土地而非天庭。圣保罗被打断双腿后就是这么钉在X形十字架上的。”

本开口说话时,嗓音衰老而干枯:“他还在戏弄我们,他有成百上千的花招。咱们快走。”

他领着众人沿走廊返回,下楼走进厨房。到了这里,他把领导权还给卡拉汉神父。几个人面面相觑片刻,同时望向通向地窖的那扇门;他的处境就像二十五年前的那天,他走上一段楼梯,去面对一个无法抗拒的问题。

13

神父打开门,马克再次感觉到那股恶臭的腐烂气味冲进鼻孔,但就连气味也有所不同。没那么强烈了,不再那么充满恶意。

神父走下台阶。尽管感觉到有所不同,但强迫自己跟着卡拉汉神父走进那个死亡巢穴,还是耗尽了他的全部意志力。

吉米从口袋里拿出手电筒,啪地一下点亮。光束照亮地面,在对面墙上停了停,随后兜回来,在一个长形板条箱上驻足片刻,最后落在桌子上。

“那儿,”他说,“看。”

肮脏的黑暗之中,桌上有个干净的信封在反光,那是个上等犊皮纸的深黄色信封。

“又是什么把戏,”卡拉汉神父说,“最好别去碰它。”

“不是,”马克开口说,他觉得松了一口气,但又有点失望,“他不在,他离开了。那是留给我们的。肯定写满了恶毒的话语。”

本上前拿起信封,在手里转了两遍;借着吉米的手电筒灯光,马克能看见本的手指在颤抖,本最终还是拆开了信封。

里面有一张纸,和信封一样,也是上等犊皮纸,剩下三个人也凑过来。吉米用手电筒照亮那页纸,纸上写满了笔迹优雅纤细如蛛网的字。他们一起读了起来,马克读得比其他人稍慢一点。

致我亲爱的年轻朋友:

各位登门拜访,实在不胜荣幸!

鄙人生命长久,且时常孤单,向来不厌呼朋唤友,此乃人生一大乐事。诸君若是漏夜造访,某定会倒履相迎,并以绝妙欢愉款待众宾。然而揣测之下,各位恐趁白昼登门,某当退避三舍为佳。

我留下一件小小信物,聊表感激之情;有个人对诸君中的某位来说非常亲近,我现在另有更舒适的地方可去,就把我平日白昼隐匿之处让渡与她。米尔斯先生,她委实惹人爱怜,美味可口之至——请原谅鄙人的双关笑话。我不再需要她了,因此将她留给你——用美国俗语该如何表达?——为大戏登场热热身。尽情享用,希望合你的胃口。看这开胃小点下肚后,你对主菜还能有多大兴趣,好吗?

皮特里少爷,你夺走了我此生仅见的能干忠仆。你间接害得我送他归西;害得我的胃口背叛了我的意识。毫无疑问,你偷袭了他。我会享受处理你的过程。先对付你的父母,今夜……或者明夜……或者后天夜里。然后才轮到你。不过嘛,我要收你进我的教会,当个阉童唱诗歌手。

至于你,卡拉汉神父,他们说服你一起来了吗?我想是的。自从抵达耶路撒冷林苑镇,我观察了你很长时间……就好比好棋手总要研究敌手的棋局,没错吧?可是,天主教教会并不是我最初的对手!教会还年轻的时候,成员还藏身于罗马地下墓穴中、在胸口描绘鱼纹以互通声气的时候,我已经有了不少年纪。这个吃面包、喝葡萄酒、崇拜牧羊人的伪善俱乐部还很虚弱的时候,我就已经很强大了。你们教会还没有发明仪式的时候,对我献祭的仪式就已经很有历史了。然而,我并不会低估对手。我对善的了解不亚于我对恶的了解。我并不迟钝。

我会击败你的。怎么击败?你自己琢磨。卡拉汉有没有佩戴神权的象征物?卡拉汉是否在白天和夜晚都能外出活动?我亲爱的好朋友马修·伯克,他有没有告诉诸位,什么样的符咒和药物——无论出自基督教还是异教——能让我和我的同伴畏惧?是的,是的,是的。可是,我活得比你久。我诡计多端。我不是大毒蛇,而是毒蛇的父亲。

不过你会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确如此。到最后,卡拉汉“神父”,你会转而反对自己。你对上帝的信仰虚妄而软弱。你对爱的了解一知半解。你只在谈论瓶中物的时候才算专家。

我亲爱的好朋友——米尔斯先生,科迪先生,皮特里少爷,卡拉汉神父,敬请随便吧。梅渡葡萄酒很是不错,那还是上一位屋主特别替我准备的,可惜我与他始终缘悭一面。忙完手头的活计,若是还有胃口喝酒,千万不要客气。我们还会见面,到时候我将以更热烈的方式为各位亲自奉上祝福。

在此之前,敬请保重。

巴洛

十月四日

本颤抖着任凭那张纸落在桌上。他扫视另外三个人。马克双手握拳站在那里,嘴唇扭曲,仿佛咬到了什么腐烂的东西;吉米孩子气十足的面孔阴郁而苍白;唐纳德·卡拉汉神父两眼发亮,嘴角耷拉着,颤抖的双唇弯成弓形。

他们的视线一个接一个地落在他身上。“来吧。”他说。

四个人一起围到了屋角。

14

帕金斯·吉列斯皮站在镇公所的前台阶上,正在用高倍数蔡司望远镜眺望远方;诺利·加德纳开着镇上的警车过来停下,他离开座位,提着腰带钻出车门。

“帕克,怎么了?”他说着走上台阶。

帕金斯默默地把望远镜递给他,用磨出老茧的大拇指点了点马斯滕老宅。

诺利望了过去。他看见那辆老式帕卡德,然后是停在帕卡德前面的新型箱式别克车。望远镜的倍数不足以看清车牌号码的地步。他放下望远镜:“那不是科迪医生的车子吗?”

“是的,我觉得是。”帕金斯往嘴里塞了支波迈香烟,在身旁的砖墙上擦燃一根厨房火柴。

“除了那辆帕卡德,从没见过别的车停在那儿。”

“是啊,的确如此。”帕金斯苦思冥想道。

“咱们是不是该上去瞧瞧?”诺利的语气里似乎欠缺平时的热忱。他已经当了五年执法人员,但依然痴迷于这个职位。

“不了,”帕金斯说,“咱们还是别去招惹那地方。”他从马甲里掏出怀表,像乘务员查时刻表那样啪地一下打开涡卷装饰的银表盖。才三点四十一分。他用镇公所楼顶的大钟对时间,然后把怀表塞回去。

“弗洛伊德·蒂比茨和麦克杜格尔家的小孩后来怎么样了?”诺利问。

“不清楚。”

“哦。”诺利有些摸不着头脑。帕金斯平时就不爱说话,但今天沉默寡言得过头了。他又举起望远镜看了一眼:毫无变化。

“镇子今天挺安静。”诺利主动挑起话题。

“是啊。”帕金斯说。他那双淡蓝色眼睛望着乔因特纳大道对面的公园。大道和公园都空无一人。今天大多数时间外面都没什么人。战争纪念碑附近没有母亲在逗小孩玩,也没有人在无所事事地闲逛。

“发生了不少怪事。”诺利试探道。

“是啊。”帕金斯说着陷入沉思。

诺利决定最后再试一次,他翻出帕金斯从来都要咬钩的话题诱饵:天气。“云起来了,”他说,“夜里要下雨。”

帕金斯端详着天空。头顶上是大片的鱼鳞云,西南方的天空已经乌云密布。“是啊。”他说着扔掉烟头。

“帕克,你没事吧?”

帕金斯·吉列斯皮想了一阵。

“不。”他说。

“呃,到底怎么了?”

“我觉得,”吉列斯皮说,“我吓得都要尿裤子了。”

“为什么?”诺利惊慌道,“什么东西那么可怕?”

“不知道。”帕金斯说着收回望远镜,继续端详马斯滕老宅。诺利站在他身旁,无言以对。

15

他们经过摆放信件的桌子,拐过一个直角转弯,走进多年前的酒窖。休伯特·马斯滕果然是个私酒贩子,本心想。酒窖里堆着小号和中号的木桶,上面积满了灰尘和蛛网。纵横交错的红酒架遮住了一整面墙壁,部分菱形小格里还有历史悠久的夸脱瓶在伸头探脑。有些酒瓶已经爆裂,勃艮第美酒等待鉴赏家品尝的家园,如今却成了蜘蛛的巢穴。剩下的无疑也早已成了酒醋;刺鼻的气味飘浮在空气中,与缓慢腐烂的气味混杂一体。

“不行,”本平静地说,语气和任何人讲述任何事实一样,“我做不到。”

“你必须去做,”卡拉汉神父说,“我不会说这事情很容易,或者什么为了大家好。只是你必须去做。”

“我做不到!”本叫道。这几个字在地窖里回荡。

酒窖中央一处高起的台子上,吉米的手电筒照耀之下,苏珊·诺顿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一块白色亚麻床单从肩头到脚底盖着她的身体,来到她的身旁,四个人谁也说不出话来。震惊吞噬了言语。

苏珊在世时是个开朗的漂亮姑娘,与“美丽”的标准擦肩而过(但只差一点),倒不是因为她的长相有什么欠缺,或许只是因为生活过于安定和平常。可现在,她却登上了美丽的台阶。但那是属于黑暗的美丽。

死亡没有打下烙印。她面色红润,没有化妆的嘴唇呈生动的深红色,前额苍白但毫无瑕疵,肤如凝脂。她闭着双眼,乌黑的睫毛贴在面颊上。一只手蜷在身旁,另一只手斜放腰际。她给人的整体印象不是天使般的可亲可爱,而是冰冷、脱节的疏离美感。她脸上有什么地方(没有明显的表现,只是隐隐的暗示)让吉米想起西贡的雏妓,她们有些还不到十三岁,在酒吧背后的小巷里跪在大兵面前,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一百次为他们服务。但即便是这些女孩,侵染她们的也不是邪灵,而是不得不过早面对残酷世界的认知。苏珊面容的变化截然不同,但吉米也说不清楚究竟不同在哪里。

卡拉汉上前两步,按住苏珊富有弹性的左胸。“这里,”他说,“心脏。”

“不行,”本重复道,“我做不到。”

“你是她的恋人,”卡拉汉神父柔声说,“更进一步,她的丈夫。本,你不是在伤害她,而是在给她自由。真正会被伤害的是你。”

本默默地注视神父。马克已经从吉米的背包里拿出木桩,无言地递给他。本伸手去接,咫尺距离仿佛几英里那么遥远。

动手的时候如果能不思考,那或许——

但你怎么可能不思考呢?《德古拉》里的一句话忽然跃入脑海,这本小说里让人愉悦的段落再也无法给他带来快乐了,一丁点也不行。那句话来自凡·海尔辛对亚瑟·霍姆伍德的训导,当时亚瑟也面对着同样的可怕任务:必须涉过苦涩的河川,才能抵达甘美的彼岸。

他们这几个人还能体验到甘美吗?

“拿开!”他痛苦地呻吟道,“别逼我——”

没有人答话。

黏糊糊的冷汗从额头、面颊和小臂流淌出来。四个小时前这段木桩还只是普通的球棒,此刻却被灌注了惊人的重量,像是系上了许多条不可见的巨大力线。

他举起木桩,按在苏珊的左胸上,紧贴最顶上一颗扣住的纽扣。木桩尖头压出一个小窝,本感觉到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她没有死。”本说,嗓音嘶哑而沉重。这是他的最后一道防线了。

“不,”吉米毫不留情地说,“本,她是一具活尸。”吉米已经向大家演示过了,他把血压计的腕带绑在苏珊一动不动的手腕上,然后向血压计里打气。高压和低压都是零。他也把听诊器按在苏珊的胸口上,每个人都听到了她胸腔里的静寂。

另一件东西被塞进本的另一只手里,多年以后,他始终记不清究竟是谁塞给他的。榔头。多孔橡胶手握的工匠牌榔头。锤头在手电筒的灯光下闪着寒光。

“快些动手,”卡拉汉说,“然后到外面去见阳光,剩下的交给我们。”

必须涉过苦涩的河川,才能抵达甘美的彼岸。

“上帝啊,原谅我。”本悄声说。

他抡起榔头,砸了下去。

榔头正中木桩的顶端,苏珊的身体如凝胶般抖动,激起股股尘埃,这个时刻将永远出现在他的噩梦之中。苏珊的蓝眼睛骤然圆睁,像是被这一击的力量扬了起来。血从木桩钉进身体的部位喷涌而出,颜色鲜亮,势如洪水,洒在本的手上、衬衫上、面颊上。地窖里顿时充满了鲜血那炽热的铜锈味。

苏珊在台子上扭动,举起双手,如鸟儿般疯狂抓挠空气,双脚在木桌面上敲出缺乏节奏的行军鼓点。她猛然张开嘴巴,露出野狼般的可怕尖牙,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尖利嘶叫,简直就是地狱的号角。鲜血像溪流似的从嘴角淌出。

榔头举起又落下:又一次……又一次,又一次。

本的脑海里充满了巨大乌鸦的尖叫声,事后无法回忆起来的可怖画面来来去去。猩红色的双手,猩红色的木桩,猩红色的榔头无情地起起落落。吉米的手在颤抖,手电筒仿佛变成了频闪灯,明灭闪烁间照亮了苏珊扭曲的疯狂面容。她的牙齿刺破双唇,把嘴唇撕成条缕。吉米先前把干净的亚麻床单整齐地翻开一半,鲜血此刻洒在床单上,画出中国文字般的图案。

苏珊突然弓起背脊,嘴巴拼命张大,直到上下颚几乎撕裂。一大股颜色更暗的血液从木桩造成的创口处蓦地涌出,在颤抖的癫狂光线下,它几乎呈黑色,这是心脏里的存血。她大张着嘴巴,从共振腔深处迸发出一声惨叫,这声音来自种群记忆最深处的下层地窖以及更加幽深之处:人类灵魂最潮湿黑暗的那个部分。血液忽然如潮水般涌出口鼻……还有其他的什么东西。在朦胧的光照下,它只是某种飞跃逃遁之物的一丝暗影,遭遇了欺骗和毁坏。那东西随即融入黑暗,消失了。

她瘫了下去,嘴巴放松,渐渐合拢。撕裂的嘴唇略微分开,嘶嘶吐出最后一股空气。眼帘轻轻掀起,在这一瞬间,本看见了(或者在想象中看见了)他在公园里遇见的苏珊,坐在那里读书的一个姑娘。

结束了。

他后退两步,扔下榔头,双手伸在面前,像是交响乐忽然化为暴乱的惊恐指挥家。

卡拉汉按住他的肩头:“本——”

他逃了出去。

他跌跌撞撞跑上楼梯,滑了一跤,他爬向顶上的光明。孩提时的恐惧和成人后的恐惧合二为一。一回头,他会看见休比·马斯滕(或者斯特莱克)就在背后一掌相隔的地方,肿胀发绿的脸孔露出狞笑,绳子深深嵌入脖子——狞笑时露出的不是人类的牙齿,而是野兽的毒牙。他惨叫一声,极尽凄厉。

他模糊听见卡拉汉在背后叫道:“别管他,让他自己——”

他奔过厨房,冲出后门,在后门廊的台阶上一脚踏空,一头扎进泥地。他跪起来,爬了两步,站起身,朝背后瞥了一眼。

什么也没有。

老宅蹲踞在那里,没什么特殊的意图,最后一缕邪恶也悄悄溜走了。它现在只是一幢房屋而已。

本·米尔斯站在杂草丛生的后院里,周围万籁俱寂,他仰起头,大口大口地急促呼吸,喷出股股白气。

16

到了秋天,夜晚如此降临林苑镇:

先是太阳松开本已虚弱的手,听凭空气寒冷下去,让空气想起冬天即将来临,而冬天将会持续很久。薄云片片,影子拉得很长。秋天的影子失去宽度,和夏天的不一样;树上缺少树叶,天空缺少肥厚的云团,影子怎么也厚不起来。憔悴而鄙薄的影子如牙齿般啃噬地面。

太阳接近地平线的时候,仁慈黄光的颜色开始加深,像是伤口在逐渐感染,最终释放出发炎般的橘红色光芒。阳光在地平线上射出色彩斑驳的光线:云朵聚集,状如胎膜,交替着透出正红、橘红、朱红、紫红的颜色。大块云团如木筏慢行般分分合合,澄净的黄色阳光穿刺而出,勾起大家对逝去夏日的美好怀念。

现在是六点,是吃晚餐的时间(在林苑镇,午餐通常是正午十二点,男人出门前从台子上抓起的午饭篮子俗称“饭桶”)。梅布尔·沃茨,因年老得来的衰败肥肉如面团般挂在骨头上,她坐下享用烤鸡胸和立顿红茶,电话搁在手边。伊娃的寄宿公寓,男人为了男人的理由聚集在一起:边看电视边吃饭,有人吃罐装腌牛肉,有人吃罐装青豆(可惜和多年前母亲耗费周六上下午炖煮的豆子不一样),有人吃意大利面,有人回家路上在法尔茅斯的麦当劳买了汉堡包,重新加热后在这儿吃。伊娃坐在前室的桌前,心烦意乱地和格罗夫·维瑞尔玩金罗美,喝令其他人擦净油脂,别把食物洒得到处都是。他们不记得有谁见过伊娃这个样子,她神经过敏得像只猫,而且暴躁易怒。不过大家都明白她为何生气,尽管她自己还没意识到。

皮特里夫妇在厨房吃三明治,思考刚才接到的电话是怎么回事。电话来自本地的天主教神父卡拉汉:你儿子和我在一起,他挺好,我很快就送他回来,再见。他们讨论过要不要给本地的执法官帕金斯·吉列斯皮打电话,但决定还是等等再说。尽管母亲总说他“高深莫测”,但夫妻俩还是感觉到儿子起了变化。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但拉尔菲·格立克和丹尼·格立克的鬼魂确实依然在出没。

米尔特·克罗森在店堂后面喝牛奶吃面包。自从一九六八年妻子过世后,他的胃口就一直不怎么好。戴尔酒吧的店主戴尔波特·马凯,正在一板一眼地消灭他为自己烤的五块汉堡。他配着芥末和成堆的生洋葱吃汉堡,整晚谁肯听他说话他就朝谁抱怨胃里反酸,特别难受。罗妲·科莱斯,卡拉汉神父的管家,她什么也没吃。她很担心在外奔波的神父。哈莱特·德拉姆和家人吃的是煎猪排。从五七年后鳏居至今的卡尔·史密斯,他吃了个煮马铃薯,喝了瓶魔蝎汽水。德雷克·鲍定一家在吃亚莫星牌火腿和小圆白菜。呸,里奇·鲍定这位失势的校园霸王说。小圆白菜。不吃就打烂你屁股,德雷克说。他其实也讨厌小圆白菜。

雷吉·索耶和邦妮·索耶在吃烤牛肋排、玉米粒和炸薯条,甜点是巧克力布丁配甜奶油沙司。这些都是雷吉的心头至爱。邦妮的淤青才刚开始消退,垂头丧气地悄悄咀嚼着食物。雷吉全神贯注、郑重其事地吃着东西,一顿饭喝了三罐百威。邦妮站着吃饭,她全身酸痛,坐不下去。她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在吃,免得被雷吉注意到了挨一顿骂。那天夜里揍完老婆,雷吉把她的避孕药冲下马桶,然后强暴了她,从此以后,晚晚如此。

七点差一刻,大部分人吃完了晚饭,大部分人已经抽完了饭后的香烟、雪茄或烟斗,大部分桌子已经收拾干净。盘子洗干净,冲干净,放上了滴水架。比较小的孩子裹上“邓敦医生”牌连体衣,被送进其他房间看电视上的游戏节目,等待上床睡觉。

罗伊·麦克杜格尔把满满一盘小牛排烤成了焦炭,咒骂着将牛排连同烤盘一起扔进垃圾堆。他穿上牛仔外套,出发去戴尔酒吧,留下狗屁不如的猪头婆娘在卧室睡觉。孩子死了,老婆整天偷懒,晚饭烧得一团糟。何以解忧?唯有大醉一场。也许他该收拾行李,逃出这个破烂小镇了。

塔加特路很短,从乔因特纳大道开始,到镇公所背后的一个死胡同结束;路边楼上的一套小公寓里,诸神给了乔·克莱恩一件不知称不称得上礼物的东西。吃完一小碗小麦片,坐下来正想看看电视,就在这时,一阵剧痛突然降临,他的左胸和左臂顿时动弹不得。他想:怎么了?心脏病?他的推测非常正确。他起身走向电话,剧痛骤然扩大,他像阉牛挨了一锤子似的跌倒在地。小彩电叽里咕噜继续响个不停,直到二十四小时后才有人发现他。他的死亡时间是下午六点五十一分,十月六日这天,耶路撒冷林苑镇只有他死于自然原因。

七点,地平线上的缤纷色彩缩小成西方地表的一抹橙色亮条,如同被世界边缘遮挡住的熔炉火焰。东边天空中已有星辰照耀,星光闪也不闪,仿佛亮得刺眼的钻石。每年这个时节,星光都会变得毫无情意,不能抚慰恋人,只顾漠然放出冷淡的光芒。

孩子上床睡觉的时间到了。父母该把婴儿包裹整齐,放进床上或摇篮里,孩子哭着要父母多留几分钟,要他们别关灯,父母露出笑容,纵容他们,去打开壁橱门,展示里面什么也没有。

而在他们周围,夜晚的兽性展开了阴暗的翅膀。吸血鬼的活动时间到了。

17

吉米和本走进病房,麦特正在打瞌睡,他睡得很浅,几乎立刻醒来,旋即攥紧右手里的十字架。

他先和吉米对视,然后是本……两人对视良久。“发生了什么?”

吉米言简意赅地讲了一遍。本没有开口。

“她的尸体呢?”

“卡拉汉和我把尸体面朝下放在地窖里的一个板条箱里,巴洛也许就是用那个箱子来镇上的。不到一小时前,我们把箱子扔进了帝王河。箱子里填了石头,用的是斯特莱克的轿车。就算有人发现那辆车停在桥边,也只会怀疑斯特莱克。”

“干得不错。卡拉汉呢?还有那孩子呢?”

“卡拉汉去马克家了,必须把实情告诉孩子父母。巴洛特地在信里提到了他们。”

“他们会相信吗?”

“要是不相信,马克会让他父亲给你打电话。”麦特点点头。他看起来非常疲惫。

“本,”他说,“过来,在我床边坐下。”

本听话地走了过来,他一脸茫然和困惑。他在床边坐下,把双手叠起来摆在膝头。他的双眼仿佛香烟烫出的两个窟窿。

“我没法安慰你。”麦特说。他握住本的一只手,本没有反抗。“没关系。时间会安慰你的。她现在安息了。”

“他戏耍我们,”本的声音很空洞,“他嘲笑我们,没有放过任何人。吉米,把信给他。”

吉米把信封递给麦特。麦特从信封里抽出那张厚实的纸,拿到离鼻子仅几英寸的地方,仔细阅读。他的嘴唇慢慢嚅动着。最后,他放下那张纸,说:“没错,就是他。比我想象中还自大。我忍不住要发抖。”

“他把苏珊当玩笑留给我们,”本麻木地说,“他早就跑了。和他作战就像企图和风摔跤。我们在他眼中大概和虫子差不多。小虫子爬来爬去,逗他开心。”

吉米想说什么,但麦特轻轻摇头。

“这远远不是事实,”他说,“假如他能带走苏珊,肯定会带走的。他的活尸随从为数不多,不可能仅仅为了开玩笑留给你们!本,你退后一步,想想你们对他做了什么。杀死了他的人类密友斯特莱克。按照他本人的供述,甚至逼迫他参与了这场杀人,只是为了满足贪得无厌的胃口!他当时多么害怕!从无梦的安眠中醒来,却发现那么可怕的一个大块头死在赤手空拳的小男孩手上。”

他在床上艰难地坐起来。本转过来,望着麦特;自从其他几个人走出老宅,在后院找到他,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别人的话产生兴趣。

“也许算不上最了不起的凯旋,”麦特沉思道,“但你们把他赶出他的住处——他选中的屋子。吉米说卡拉汉神父用圣水给地窖消毒,用圣饼封住每一扇门。他要是再回去,就会死掉……他很清楚这一点。”

“但他逃掉了,”本说,“我们做到的有什么用处?”

“他逃掉了,”麦特轻声重复道,“但他今天能在哪儿睡觉?轿车后尾箱?某个受害者的地窖?大沼泽里被五一年大火烧毁的卫理公会旧教堂的地下室?无论是什么地方,你认为他会喜欢吗?会感到安全吗?”

本没有答话。

“明天你们要开始狩猎,”麦特说着握紧本的手,“不止巴洛,还有全部那些小鱼,过了今夜,镇上会出现许多小鱼。他们永远满足不了自己的饥渴,他们会一直喝到饱胀为止。夜晚属于他,但你要在白昼狩猎他,直到他害怕逃跑,或者被你用木桩刺穿,尖叫着拖到阳光底下!”

听着麦特的话,本的头慢慢抬了起来,这张脸上的活力原先不比死人多到哪里去。此刻,一丝微笑爬上了嘴角。“是啊,很不错,”他悄声说,“但不是明天,就从今夜开始。就从现在——”

麦特的手猛然伸出,用令人惊讶的巨大力量抓住本的肩头。“今夜不行。今夜我们要待在一起,你、我、吉米、马克、马克的父母。他现在知道了……他很害怕。今晚巴洛在黑夜母亲的怀抱里醒来,只有疯子和圣人胆敢靠近。我们谁都不是疯子,也都不是圣人。”他闭上眼睛,轻声说。“我想我开始了解他了。我躺在病床上,扮演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试图设身处地,猜测他的每一步行动。他已经活了几百年,他非常聪明,但同时也极度自我中心,那封信就是证据。为什么不呢?他的自我像珍珠似的一层一层变大,直到最后变得无比庞大和恶毒。他还非常骄傲,肯定到了妄自尊大的地步。他对复仇的渴望将压倒一切,你该为之恐惧颤抖,但或许也可以为你所用。”

他睁开眼睛,严肃地望着吉米和本,把十字架举在面前。“这个能挡住他,却不一定能拦住他可以利用的人,比方说弗洛伊德·蒂比茨。今夜他大概要除掉我们……我们中的某几个,或者全部。”

他望着吉米。

“我认为让马克和卡拉汉神父去马克家是个错误。原本可以在医院打电话叫马克的父母来,他们并不知道内情。我们现在分开了……我特别担心那个孩子。吉米,你最好给他们打个电话……现在就打。”

“行。”吉米站了起来。

麦特看着本:“你呢?愿意留下吗?和我们并肩作战?”

“愿意,”本的嗓音嘶哑,“我愿意。”

吉米离开病房,沿着走廊来到护士站,在号码簿上找到皮特里家的号码。他飞快地拨出电话,话筒中传来的不是振铃音,而是线路损坏的警报声,他不禁感到一阵难受和恐惧。

“他抓住他们了。”吉米喃喃自语。

护士长听见他的声音,抬起头,被吉米的表情吓了一跳。

18

亨利·皮特里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他在东北大学拿到理学学士,在麻省理工拿了经济学的硕士和博士;在好奇和对金钱收益的期许之下,他从相当称心的大学初等教职上离开,到信诚保险公司坐上管理位置。他想看看自己的经济学理念在实践中是否也能旗开得胜,事实证明的确如此。他打算明年夏天参加注册会计师考试,再过两年参加律师资格考试。他目前的目标是在八十年代初当上联邦政府的经济高官。儿子疯疯癫癫的那一面绝非亨利·皮特里的遗传;这位父亲的逻辑向来完备且无懈可击,他的世界观塑造得几乎百分之百精确。他是一名注册的民主党人,但在一九七二年选举时投票给尼克松,不是因为他认为尼克松为人诚实(他多次告诉妻子,他认为尼克松是个毫无想象力的小骗子,伍尔沃斯百货商店扒手的那套伎俩倒是学得很熟),而是因为尼克松的对手是个神经兮兮的飞行员,肯定会把美国经济搞得一团糟。他冷眼旁观六十年代末的反文化风潮,态度颇为容忍,他坚信这股潮流迟早要瓦解,不会带来任何伤害,因为它没有任何经济基础的支撑。他对妻儿的爱并不美丽(谁也不会写诗赞美男人在老婆面前把袜子团成球的激情),但足够坚韧,足够矢志不渝。他毫不含糊地相信自己,也相信物理定律、数学、经济学和社会学(尽管对社会学的信任程度略低几分)。

他品着咖啡,听儿子和乡村牧师讲故事,遇到叙事线索发生纠缠或不清晰的地方,他用逻辑明晰的问题做出提示。故事越来越怪诞,妻子越来越不安,他却相应地越来越冷静。故事说完时已经七点差五分了。深思熟虑之后,亨利·皮特里用三个音节下达他的裁决。

“不可能。”

马克叹口气,望向卡拉汉:“告诉过你了。”卡拉汉开着旧车从他住处过来的路上,马克确实预测过父亲的反应。

“亨利,你难道不认为我们——”

“等一等。”

这几个字,加上他举起了手(几乎是个漫不经心的动作),妻子立刻停了下来。她坐回原处,搂住马克,轻轻把儿子从卡拉汉身边带开。男孩顺从了母亲。

亨利·皮特里愉悦地看着卡拉汉神父:“你看,咱们能像两个理性信徒那样解释清楚这场幻觉吗?”

“恐怕不可能,”卡拉汉同样愉悦地回答,“当然也不妨一试。皮特里先生,我们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巴洛威胁要加害你和你的妻子。”

“今天下午你真的用木桩刺穿了那姑娘的尸体?”

“不是我,是米尔斯先生。”

“尸体还在原处吗?”

“被他们扔进河里了。”

“即便这是真的,”皮特里说,“你也让我的儿子卷入了犯罪事件。你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

“意识到了。但这是必需的。皮特里先生,你只要给麦特·伯克的病房打个电话——”

“哦,你的证人自然会替你说话,”皮特里还是带着那抹惹人生气的微笑,“整件疯狂事情里最神奇的地方就在这儿。我能看看巴洛留给你们的信吗?”

卡拉汉在脑子里诅咒了一句。“在科迪医生手里,”他想了想,又说,“我们可以开车去坎伯兰县医院,只要谈一谈——”

皮特里摇摇头。

“还是咱们再谈一谈吧。我确信你的证人都靠得住,这我已经说过了。科迪也是我们家的医生,我们都很喜欢他。就教师而言,马修·伯克简直完美无缺,这一点我同样有所耳闻。”

“可是?”卡拉汉问。

“卡拉汉神父,让我这么说吧。如果有十二个再可靠不过的证人告诉你,有只巨大的瓢虫在正午时分高唱着《甜蜜的阿德琳》蹒跚走过镇上的公园,手里还挥舞着邦联旗帜,你会相信吗?”

“假如我相信证人确定可靠,知道他们没在开玩笑,那么,是的,我会顺着通往相信的道路一直走下去。”

皮特里脸上的淡淡笑容丝毫不减:“这就是你和我的区别了。”

“你的思想太封闭。”卡拉汉说。

“不,只是很有条理而已。”

“一样的。告诉我,在你工作的公司里,他们允许高层主管基于信仰而非事实做决定吗?这不是逻辑,皮特里,而是偏执。”

皮特里撤掉笑容,站起身,说:“你的故事令人不安,这个我承认。你让我儿子卷入这么疯狂的事情,也许还冒了很大的危险。不上法庭已经算你运气好了。我先打电话通知教会,然后咱们一起去伯克先生的病房,继续讨论一下。”

“您愿意在这么原则性的问题上稍作让步,那可真是太好了。”卡拉汉干巴巴地说。

皮特里走进客厅,拿起电话。听筒里没有传来线路空闲的嗡嗡声,而是一阵彻底的寂静。他略略皱起眉头,揿了几下“中止”按钮。没有反应。他搁下听筒,回到厨房里。

“电话似乎出故障了。”他说。

皮特里看见卡拉汉和儿子交换了饱含恐惧和知晓的眼神,不禁恼怒起来。

“我向你保证,”他的语气比他想象中的更加尖锐,“耶路撒冷林苑镇的电话线路还轮不到吸血鬼来切断。”

灯灭了。

19

吉米跑回麦特的房间。

“皮特里家的电话断了。我觉得他已经在那儿了。该死的,我们太蠢了,居然——”

本从床边站起来。麦特的脸缩成一团,皱纹丛生。“明白他怎么下手了吗?”他喃喃道,“无懈可击。假如能再有一个小时的白昼,咱们就可以……但现在没机会。都结束了。”

“咱们必须去皮特里家。”吉米说。

“不行!绝对不行!为了你们和我的生命,不行!”

“但他们——”

“他们只能靠自己了!等你们赶到,正在发生或者已经发生的事情就都结束了!”

吉米和本站在门口,无所适从。

麦特聚集起全身的力量,说话时声音虽轻但饱含力量。

“他目中无人,妄自尊大。这些或许是弱点,我们能够利用。但他的大脑也同样强大,我们不能忽视这一点,必须考虑在内。你给我看了他的信,他说到下棋,他无疑是个极好的棋手。你们有没有意识到,他不用切断电话也能在皮特里家兴风作浪?之所以要切断线路,是因为他想让你们知道,白方的一枚棋子就要被吃掉了!他知道什么是力量,懂得被分散、被迷惑的力量更容易被征服。你们忘记了这一点,因此他就获得了先机,使得队伍分成两部分。假如你们赶往皮特里的住处,团队就将分为三个部分。我一个人困在病床上,十字架、书本和符咒再多也不管用。他只需要派遣已经收服的一个准活尸就能来医院用枪或刀杀死我。这样就只剩下了你和本,慌慌张张穿过黑夜,赶着去送死。接下来撒冷林苑镇就变成他的了。你们到底明不明白?”

本首先开口。“明白。”他回答。

麦特坐回床上:“本,我说这些并不是因为害怕我会丧命。请你千万记住这个。也甚至不是担心你们的生命。我担心的是整个镇子。无论今天夜里发生什么,都一定要有人活到明天去阻止他。”

“是的。另外,在给苏珊报仇之前,我绝对不会死在他手上。”

三个人陷入沉默。

吉米·科迪打破了寂静。“他们或许能逃脱,”他沉思着说,“我认为他低估了卡拉汉,也非常确定他低估了那孩子。那是个冷静顽强的小家伙。”

“希望如此。”麦特说着闭上了眼睛。

三个人开始漫长的等待。

20

皮特里家空阔的厨房里,唐纳德·卡拉汉神父站在房间一头,他高举母亲传下来的十字架,十字架吐出幽魂般的辉光,照着整个房间。巴洛站在另一头的水槽旁,一只手把马克的双手拧在背后,另一只手箍住马克的脖子。神父和巴洛之间,亨利·皮特里和琼恩·皮特里躺在地上,身边洒满巴洛进屋时撞碎的玻璃。

卡拉汉头晕目眩。事情发生得太快,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前一个瞬间,他正在和皮特里讨论事情,理性至上,但让人恼火,厨房的明亮灯光从头顶上洒下来。下一个瞬间,他被扔进了疯狂的噩梦,马克的父亲不久前还冷静而达观地坚定否认它有可能存在。

神父的意识尝试着回溯刚才都发生了什么。

皮特里先生回到厨房里,说电话出故障了。几秒钟后电灯熄灭。琼恩·皮特里开始尖叫。一把椅子翻倒。接下来的几秒钟,他们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奔逃,互相呼喊名字。就在这时,水槽上方的窗户向内炸开,碎玻璃落在厨台和铺着油毡的地面上。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在仅仅三十秒之内。

紧接着,一道阴影飘进厨房,卡拉汉终于挣脱了让他动弹不得的恶咒。他握住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手指一碰到十字架,房间里就充满了它释放出的虚幻光芒。

他看见马克拼命拖着母亲走向通往客厅的拱门。亨利·皮特里在他们身旁,他扭过头,成为这场完全不合逻辑的突袭的俘虏,他的面容不复冷静,惊诧得合不拢嘴。就在他背后,赫然威胁着他们的,是一张狞笑的惨白面庞,仿佛法拉捷特笔下的怪物,裂口般的大嘴里伸出长而尖利的犬牙,血红色的双眼仿佛通向地狱的炉门。巴洛的双手闪电般探出(卡拉汉只来得及看清那几根青黑色的手指,它们修长而细腻,就像钢琴演奏家的手指),一只手抓住亨利·皮特里的头部,另一只手则抓住琼恩的头部,他肩膀一动,两颗脑袋撞在一起,发出令人作呕的难听破裂声。两个人像石头似的倒下去,巴洛实现了他的第一条威胁。

马克迸发出尖细的哀嚎声,不假思索地扑向巴洛。

“来得正好!”巴洛浑厚而强有力的声音隆隆响起,语调和蔼可亲。马克的攻击很不明智,他立刻落入了巴洛的掌握。

卡拉汉举着十字架慢慢上前。

巴洛得意的笑容陡然变成龇牙咧嘴的痛苦怪相。他向后跌向水槽,把男孩拉到胸前。碎玻璃被他们踩得嘎吱嘎吱响。

“以上帝的名义——”卡拉汉开始诵经。

听见造物主的名字,巴洛像是挨了鞭子抽似的惨嚎起来,嘴巴咧成向下弯曲的苦相,针尖般的利齿在嘴里闪亮,脖子上肌肉虬结,如受到风化的僵直浮雕般根根凸起。“别靠近!”他叫道,“别再靠近了,萨满!你连一口气都没吸完,我就能撕开这孩子的颈动脉和颈静脉!”说话的时候,他的上唇一次次抬起,露出满嘴如针的长牙;等到说完,他的头部像猎食动物那样向下移动,速度堪比蝰蛇,最后停下之处离马克的肌肤仅有四分之一英寸。

卡拉汉停了下来。

“后退,”巴洛命令道,他的狞笑又回来了,“你站在你那头墙边,我站在我这头,可以吗?”

卡拉汉向后退,但十字架始终举得与双眼平行,他从十字架的横档上方看着巴洛。十字架如同受缚的火焰般搏动着,力量沿着手臂向上蹿,使得神父的肌肉紧绷起来,最终开始颤抖。

他和巴洛面对视着。

“终于见到你了!”巴洛笑吟吟地说。他的脸孔刚强而富有智慧,英俊中有着迷人的禁忌味道——对,光线变化角度的时刻,这张脸几乎露出了女人气。他在哪儿见过这么一张脸?等最终想起来的时候,那一刻他体验到了此生从未有过的巨大恐怖。这张脸属于弗立普先生,那是仅仅为他一人所知的妖怪,白天它藏在壁橱里,等母亲关上卧室房门就会出来。父母不准他留一盏灯睡觉,两人都认为孩子战胜那些幼稚恐惧的最好办法就是直面它们,而不是俯首称臣;每天晚上,房门咔嗒一声关上,母亲的脚步声沿着走廊渐渐远去,壁橱门就会悄悄滑开一条缝隙,他能够感觉到(或者是真的看到?)弗立普先生惨白的脸和喷火的眼睛。此刻,弗立普先生又钻出了壁橱,站在面前,从马克背后盯着神父,一张白脸就像小丑妆,两眼闪闪发亮,嘴唇红润而充满肉欲。

“现在怎么办?”卡拉汉说,他都认不出自己的声音了。他盯着巴洛的手指,那修长而细腻的手指,搭在男孩的喉咙口。手指上有着小小的蓝色斑点。

“那就要得看你愿意为这个可悲的小东西付出什么代价了。”他忽然一提马克被他拧在背后的手腕,显然想用惨叫给这个问题加上标点,但马克没有屈服。他紧咬牙关,只是倒吸一口凉气,但保持住了沉默。

“你会叫的,”巴洛轻声说,嘴唇因为恶意而扭曲成兽性的怪相,“你会一直叫破喉咙的。”

“住手!”卡拉汉叫道。

“我为什么要住手?”恶毒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阴森的迷人笑容。“我该饶这孩子一命,留到明天夜里享用?”

“是的!”

巴洛语声温柔,几乎如同猫咪喘息。“你愿意丢掉十字架,和我公平对决吗?黑对白,你的信仰对我的信仰?”

“愿意。”卡拉汉答道,但不怎么坚定。

“那就扔掉!”丰满的嘴唇嘟了起来,饱含期待。高阔的前额在充斥房间的怪异光线中闪闪发亮。

“然后呢?相信你会放开他?我宁可把响尾蛇塞进衬衫,相信它不会咬我。”

“但我相信你……请看!”

他放开了马克,朝后退开站直,双手举在空中,手里没有任何东西。

马克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一时间不敢相信他自由了,他跑向父母,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巴洛。

“快跑,马克!”卡拉汉叫道,“快跑!”

马克抬头看着他,瞪着乌黑的大眼睛。“我想他们死了——”

“快跑!”

马克缓缓直起腰,转身望着巴洛。

“用不了多久,小兄弟,”巴洛亲切地说,“用不了多久,我和你就会——”

马克对准他的脸啐了一口。

巴洛的呼吸停顿了。深切的怒火之下,眉头变得阴沉,先前的表情露出本来面目:他完全在演戏。这个瞬间,卡拉汉在他眼睛里窥见的疯狂比残杀的孽魂更加黑暗。

“你对我吐口水。”巴洛嘶声说。他的身体在颤抖,愤怒几乎让他晃动起来。他颤巍巍地向前踏了一步,模样像个恐怖的盲人。

“后退!”卡拉汉吼道,他把十字架朝前一刺。巴洛大叫一声,举起双手遮住脸。十字架的光芒亮得异乎寻常,照得人目眩神迷;只要卡拉汉敢继续上前,就能驱走这个吸血鬼。

“我会杀了你。”马克说。

他逃跑了,仿佛一团黑色漩涡。

巴洛似乎长高了。以欧洲方式向后梳的头发像是飘在头部四周。他身穿黑色套装,酒红色领带的结打得无懈可击。在卡拉汉眼中,他既是周围黑暗的一部分,也囊括了周围的黑暗。他的双眼在眼眶中灼灼放光,仿佛两团诡秘而阴郁的余烬。

“萨满,该履行交易中你那一部分了。”

“我是神父!”卡拉汉怒吼。

巴洛略略鞠躬,嘲弄着他:“神父。”他吐出这个词,仿佛那是一条臭鱼。

卡拉汉站在那儿,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为什么要扔掉十字架?他应该赶走他,今晚暂时撤退,等明天——

然而他的意识深处却提出了警告。拒绝吸血鬼的挑战,其中的风险比他想象中的任何一种可能性都可怕。假如他不敢放下十字架,就等于在承认……承认……承认什么呢?假如事态发展没这么快,假如有时间思考一下,用理性——

十字架的辉光开始熄灭。

他瞪大眼睛盯着十字架。恐惧像烧红的铁丝般落进腹腔。他猛然抬头,望向巴洛。巴洛穿过厨房,向他走来,他的笑容分外灿烂,几乎称得上性感。

“后退,”卡拉汉嗓音嘶哑,但自己退了一步,“我以上帝的名义命令你。”

巴洛对他哈哈大笑。

十字架上只剩下一层稀薄的十字形光芒,而且还在不断流逝。阴影再次攀上吸血鬼的脸庞,给他的脸画上野蛮人的奇异花纹,在尖起的颧骨下投出两个三角形。

卡拉汉又后退一步,臀部撞在厨房桌子上,桌子背后就是墙壁了。

“无处可逃了,”巴洛哀伤地喃喃道,黑眼睛里沸腾着恶魔般的快乐,“眼看着一个人信仰崩溃,总是很悲哀的。唉,好吧……”

十字架在卡拉汉手中颤抖,最后一丝光芒陡然熄灭。这东西仅仅是他母亲在都柏林纪念品商店买的一块塑料,多半还挨了店家的痛宰。十字架里震得他手臂酸痛、足以摧墙裂石的力量消失了。肌肉记得那种搏动的感觉,却无法复制出来。

巴洛在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抓过神父手里的十字架。卡拉汉哀号起来:多年前有一个每天夜里被父母独自抛下的孩子,弗立普先生在他睡梦中从壁橱里偷窥着他,同样的叫声曾经在这个孩子的灵魂深处响起,却从未冲出过喉咙。接下来的声音将在余生中永远让他战栗:干巴巴的两声脆响——巴洛掰断了十字架的臂展,随后是一声毫无意义的闷响:他把折断的十字架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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