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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敢说,他出不来了!”脸上长着粉刺的男人摇头说,“他都进去一小时零一刻钟了。肯定早完蛋了。”

市民们聚集在残垣断瓦间,沉默地望着黑洞洞的通道入口。一个穿黄色罩衫的胖男人缓缓朝前走了两步,清清嗓子,摘下头上皱巴巴的帽子。

“我们得再多等一会儿。”他说着,抹去稀疏眉毛间的汗水。

“干吗要等?”粉刺男嗤之以鼻,“洞穴里潜伏着一头石化蜥蜴,你难道忘了,市长大人?任何人进去都只有死路一条。你忘了多少人死在里面了?我们还等什么?”

“我们约好要等他的,不是吗?”胖男人犹豫地低声说。

“跟活人的约定才叫约定。”粉刺男的同伴,一个系着皮围裙的大个子屠夫说,“可他已经死了,这是跟天上的太阳一样确凿的事实。他一开始就是去送死的,跟前头的人没两样。他连镜子都没带,就带一把剑——谁都知道,没有镜子杀不了石化蜥蜴。”

“至少这笔钱省下了。”粉刺男补充道,“没人会来领石化蜥蜴的赏金了。你可以回家了。至于术士的马和行李……浪费了未免可惜。”

“是啊,”屠夫说,“那匹老母马毛色不错,鞍上的行李也满满的。我们过去瞧瞧。”

“你们要干什么?”

“闭嘴吧,市长。少来插手,除非你想脸上挨一拳。”粉刺男威胁道。

“毛色真不错。”屠夫又重复一遍。

“亲爱的,别动那匹马。”

屠夫慢慢转过身,望着突然出现在断墙后的陌生人——众人聚拢在通道入口,而那堵墙就在他们身后。来者有着一头浓密卷曲的棕发,厚重的棉外套下穿着深棕色束腰上衣,足蹬马靴,没带武器。

“离马远点儿。”他露出恶狠狠的笑容,重复道,“你们在干什么?马匹和行李都是别人的,你们却贪婪地打量,还翻来翻去,这算体面人的做法吗?”

粉刺男将手缓缓伸进外套,瞥了屠夫一眼。屠夫点点头,朝人群打个手势,两个身材壮硕、剃着短发的年轻人走了出来。他们手提沉甸甸的棍棒,像屠宰场用来敲昏动物的那种。

“你是谁呀?”粉刺男质问道,手依然藏在外套里,“凭什么告诉我们什么叫体面、什么叫不体面?”

“我是谁与你无关,亲爱的。”

“你没带武器。”

“的确。”陌生人的笑容愈加凶狠,“我没带武器。”

“那可太糟了,”粉刺男从外套里抽出一柄长刀,“对你来说。”

屠夫也抽出一把刀,一把长猎刀。另外两个男人走上前,挥舞着棍棒。

“我没带武器,”陌生人一动不动,“但武器总是伴随着我。”

废墟后面走出两名少女,她们步履轻盈,充满自信。众人纷纷后退,为她们让出一条路,人群也随之散开。

少女微笑着露出皓齿,眨了眨眼。她们从眼角到耳尖都有蓝色条纹状的文身,大腿到臀部的健壮肌肉用山猫皮包裹,锁甲手套上方露出赤裸的双臂,同样锁甲包裹的肩膀上露出一把军刀的刀柄。

粉刺男慢慢地单膝跪地,又用更慢的动作,将刀缓缓放到地上。

废墟洞口传来刺耳的石头滚动声,黑暗中伸出两只手,抓住洞壁参差不齐的边缘。紧跟双手出现的,是落满砖灰的白色头发,然后是苍白的面孔,最后是双肩及肩头的剑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

雪花石膏发色的男人直起身子,从洞中拖出个奇形怪状的东西:看起来像具小小的尸体,覆满尘埃和血污。男人一言不发,拖着那蜥蜴状尸体的长尾,将它抛到市长脚下。市长赶忙退后,却被一块断墙绊倒。他紧盯着那鸟喙般的嘴、状如新月的带蹼翅膀,还有鳞脚上镰刀般的爪子。它的喉咙被割断了,血迹变成脏污的棕红色,凹陷的双眼呆滞无神。

“这就是那头石化蜥蜴。”白发男人说着,拂去裤子上的灰尘,“按约定,应该付我两百林塔,成色要好,不能太旧。事先提醒你,我会检查的。”

市长用颤抖的双手捧出一个硕大的钱袋。白发男人环视聚集的市民,目光落在粉刺男及他丢在脚边的刀上。他同样注意到了穿棕色束腰上衣的男人,还有两名穿山猫皮的少女。

“总是这样。”他从市长颤抖的手里接过钱袋,“我冒着生命危险换取这点小钱,你们却想趁火打劫。真是本性难移,活该你们下地狱!”

“我们没碰您的行李袋。”屠夫嗫嚅着往后退,拿棍棒的两人早已混入人群不见踪影。“没人乱翻您的东西,阁下。”

“真令我欣慰。”白发男人笑道,笑容在惨白的脸上绽开,仿佛一道开裂的伤口。人群开始四散离去。“那么,兄弟,你用不着担心了。你可以走了,但最好快点儿。”

粉刺男连连后退,想要逃跑。惨白的脸色衬着粉刺,让他显得愈加丑陋。

“喂!等一下!”穿棕色束腰上衣的男人喊道,“你忘了点儿事。”

“什么事……阁下?”

“你刚才用刀指着我。”

两名少女中,个子较高的一位正劈着两条长腿候在一旁,这时拧过腰来,军刀出鞘,径直切开空气,快如闪电。粉刺男的人头飞到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掉进通道的入口。他的残躯僵硬而沉重地倒在碎石间,仿佛一棵刚被砍倒的树。人群齐声尖叫。另一名少女手按刀柄,迅速转身,护住高个子少女的身后。但这动作根本没必要——众人跌跌撞撞逃出废墟,朝镇子的方向奔窜,只恨双腿跑得不够快。市长一马当先,速度惊人,屠夫紧随其后。

“漂亮!”白发男人冷静地说,抬起戴着黑手套的手遮住阳光,“泽瑞坎军刀果然名不虚传。向刀法与美貌并重的女战士表示敬意。我是利维亚的杰洛特。”

“我……”陌生男子指指束腰外衣上的褪色纹章——上面绣着三只黑鸟,在金色的田野里排成一行。“我是博尔奇,别人也叫我‘三寒鸦’。她们是我的贴身侍卫蒂亚和薇亚,我是这么称呼她们的,因为她们的本名太拗口了。你猜得没错,她们都是泽瑞坎人。”

“多亏她们,不然我的马和行李早没了。我要感谢两位战士,还有你,尊贵的大人。”

“是三寒鸦,不是什么大人。利维亚的杰洛特,可有任何原因让你继续滞留此地?”

“没有。”

“很好。那样的话,我有个提议。离这儿不远,前往河边港口的十字路口,有一家名叫‘沉思之龙’的小酒馆,那儿的食物在周边地区数第一。我正要去那儿吃饭并过夜,不知能否有幸邀您一同前往?”

“博尔奇,”杰洛特应道,他在马前转过白发丛生的头,直视陌生人明亮的双眼,“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任何误会,所以事先说明:我是个猎魔人。”

“我猜到了。你这口气就像在说:我是个麻风病人。”

“有些人,”杰洛特平静地说,“宁愿与麻风病人为伍,也不愿与猎魔人同行。”

“还有些人,”三寒鸦微笑作答,“宁愿与绵羊为伍,也不愿与两位年轻女士同行。我只能对他们表示遗憾。我的提议依然不变。”

杰洛特摘下手套,握了握陌生人伸出的手。

“我接受。很高兴认识你。”

“那我们走吧,我饿坏了。”

老板用布擦擦不怎么平整的桌面,欠身微笑。他少了两颗门牙。

“我们……”三寒鸦望向发黑的天花板,看着悠闲爬过的蜘蛛,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先来点儿……啤酒,呃,来一桶好了。配啤酒的话……有什么推荐吗,亲爱的?”

“奶酪?”店主犹豫地建议道。

“不,”博尔奇皱了皱眉,“奶酪应该晚点儿再吃。我们想要些下酒菜,酸的辣的都行。”

“愿意为您效劳。”老板笑起来,嘴咧得更开了。原来他缺的不光是两颗门牙。“不如来点儿用大蒜和醋腌的鳗鱼,或者酸菜……”

“很好,两人份。还要汤,就是上次我喝的那种,里面有贻贝、小鱼,还漂着乱七八糟的杂碎。”

“海鲜汤?”

“对。还要配鸡蛋和洋葱的烤羊羔。六十只小龙虾,锅里多撒茴香,有多少撒多少。然后是羊奶酪和沙拉。再然后……到时再说吧。”

“愿意为您效劳。每人各一份吗,你们四位?”

高个子泽瑞坎少女摇摇头,还特意隔着亚麻衬衫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我忘了。”三寒鸦冲杰洛特眨眨眼,“女孩子要注意身材。老板!羊羔只要两人份。啤酒和鳗鱼要快,其他晚点儿再上,免得凉了。我们来这儿不是为大吃大喝,而是想愉快地聊天。”

“我理解,阁下。”店主说着,又鞠了一躬。

“理解力——对你这行尤其重要。把手给我,我的美人儿。”丁当作响的金币落入老板掌中,让他笑开了怀。

“这不是预付金,”三寒鸦强调说,“只是小费。回你的厨房吧,我的好伙计。”

房里很热。杰洛特松松腰带,脱下紧身上衣,卷起衬衫袖子。

“看起来你无须为金钱烦恼。”他说,“你靠骑士的特权过活吗?”

“算是吧。”三寒鸦不置可否地笑笑。

他们很快吃光了鳗鱼,喝掉小半桶啤酒。两位少女明显很高兴,但没喝太多酒。她们轻声交谈,薇亚突然大笑起来。

“她们说的是通用语吗?”杰洛特用眼角余光看着女孩,问三寒鸦。

“是,但很糟。她们平时话不多,甚合我意。汤怎么样,杰洛特?”

“唔。”

“喝吧。”

“唔。”

“杰洛特……”三寒鸦晃晃勺子,小心地打了几个嗝,“回到之前在路上的话题吧:猎魔人,按我的理解,你从世界的一头跑到另一头,杀死路上遇到的所有怪物,换取报酬。这就是你的工作,对吧?”

“差不多。”

“如果有人要你去某个特定地点呢,比如执行一项特殊任务。你会怎么做?”

“那要看什么人,又是做什么事。”

“还要看报酬多少?”

“对。”猎魔人耸耸肩,“‘要想活得好,就得多加价。’一位魔法师朋友经常这么说。”

“有道理,而且要我说,还很实际。但有条原则比它更优先,杰洛特。那就是秩序与混沌的冲突——我有位巫师朋友经常这么说。我想,你接受的向来是保护人类不受邪恶伤害的任务。毫无疑问,你站在善良的一方。”

“秩序、混沌……真是冠冕堂皇的字眼,博尔奇。众所周知,这是场永恒的争斗,自我们出生前便已开始,待我们死后仍将继续,而你想将我定义为其中一方。铁匠打造铁器时站在哪一方?为我们匆匆端上这盘烤羊羔的酒馆老板又站在哪一方?在你看来,又是什么定义了混沌和秩序的界限?”

“很简单。”三寒鸦直视猎魔人,“混沌代表侵略,它站在暴力与攻击性的一方;而另一边,秩序就是与之对立的存在。正因如此,它才需要维护,需要有人为它而战。但我们还是喝酒吧,尝尝这只羊羔。”

“好主意。”

两位泽瑞坎少女担心身材走样,于是不再进食,开始以更快的速度喝酒。薇亚靠在同伴肩上,低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发辫拂过桌面。个子较矮的女孩蒂亚突然大笑起来,欢快地眨了眨文着刺青的眼皮。

“好了,”博尔奇啃着羊骨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让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我明白,你不想在两方势力间做选择,只想做好自己的工作。”

“是这样。”

“但你没法逃避秩序与混沌的冲突。刚才的例子不成立,因为你不是铁匠。我知道你是怎么工作的:你从地下通道带回一头血肉模糊的小石化蜥蜴。我的美人儿,钉马掌和砍杀石化蜥蜴是有区别的。你说过了,只要价码合适,会毫不犹豫地前往世界的另一头砍杀怪兽。如果一条凶猛的龙,摧毁了……”

“这例子举得不好。”杰洛特打断他,“你瞧,混沌和秩序的界限已经变得模糊了。我不杀龙,尽管它们无疑代表了混沌。”

“真的假的?”三寒鸦舔了舔手指,“太令人震惊了!在所有怪物中,最危险、最恶毒也最残忍的就是龙。那些爬行动物最可怕了。它们袭击人类、喷吐烈火,甚至偷走处女!你也听过许多关于它们的传说吧?在你的丰功伟绩中,猎魔人,难道就不包括几条龙?”

“我从不猎杀龙。”杰洛特干巴巴地说,“我杀过巨蜈蚣。皮翼类中杀过龙蜥,但那不是真龙,不是绿龙、黑龙或红龙。千万别搞错了。”

“你真让我惊讶。”三寒鸦答道,“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龙的事已经说得够多了。我看到红色的东西在逼近,肯定是我们的龙虾。干杯!”

他们用牙齿嘁里喀喳地咬碎虾壳,吮吸白色的虾肉,盐水流过手腕,刺痛了皮肤。博尔奇又倒了几杯啤酒,用长柄勺刮着小酒桶的桶底,两名泽瑞坎少女快活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她们毫不避讳地嘲笑邻桌的一位占卜师,杰洛特觉得这是在故意找茬儿。三寒鸦也注意到了,于是威胁地冲她们挥挥手里的小龙虾。女孩咯咯笑起来,蒂亚给了他一个飞吻,又露骨地朝他眨眨眼。她的刺青让这个眼神显得有些恐怖。

“真是两只小野猫。”三寒鸦悄声对杰洛特说,“你必须时刻盯紧她们,不然只消两秒钟,地上就会毫无预警地洒满内脏。但她们配得上这世上所有的财富。你知不知道,她们可以……”

“我知道。”杰洛特点点头,“很难找到比她们更好的护卫。泽瑞坎人是天生的战士,从小就开始接受战斗训练。”

“我不是说这个。”博尔奇将一只龙虾钳丢到桌上,“我是说她们在床上的表现。”

杰洛特用眼角余光看了看两位少女。她们同时露出微笑,薇亚抄起一只贝壳,动作快如闪电。她用牙齿咬开贝壳,冲杰洛特眨眨眼。她唇上的盐水闪闪发亮。三寒鸦大笑起来。

“好吧,杰洛特。”他继续说,“你从不猎杀龙,不管是绿龙还是别的龙。我记住了。但我能否问一句:你为什么把龙以这三种颜色划分?”

“准确地说,四种。”

“你只提到三种。”

“你好像对龙很感兴趣,博尔奇。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只是好奇。”

“颜色是最普通的分类法,只是并不准确。绿龙的分布最为广泛,但事实上,它们更接近灰色,就像龙蜥。说实话,红龙更接近红棕色,砖块的颜色。而深棕色的龙通常被人称为黑龙。最稀有的是白龙,我一条都没见过,据说它们居住在遥远的北方。”

“有意思。你知道我还听说过哪种龙吗?”

“知道。”杰洛特说着,咽下一大口啤酒,“我也听说过:金龙。但金龙并不存在。”

“你怎么这么肯定?就因为你一条也没见过?你还没见过白龙呢。”

“这不是主要原因。在大海另一边的奥菲尔和赞格韦巴,栖息着长黑条纹的白马,我同样没见过,但我知道它们存在。而金龙是神话,是传说,就像凤凰。凤凰和金龙都不存在。”

薇亚用手托腮,好奇地看着他。

“这方面你肯定很清楚——你是个猎魔人。”博尔奇又从小桶里舀了些啤酒,“可我认为,任何神话,任何传说,都可能包含一些点滴的真实,让人无法忽视。”

“也许吧。”杰洛特说,“但你说的这些跟人类的梦想、希望和欲求有关:你相信可能性没有界限,因为有时,确有一星半点的机会,会让可能成真。”

“机会!正是如此。也许世上真的有过金龙:一条独一无二的突变种。”

“如果真有,那条龙的下场也跟所有变种生物一样。”猎魔人低下头,“它不可能幸存下来,因为太另类了。”

“你是在跟自然法则对着干,杰洛特。我那位巫师朋友总说:所有造物都将以某种方式存续下去。一种存在的结束永远意味着另一种存在的诞生。根本没有界限,至少自然界中没有。”

“你的巫师朋友真乐观,但他忽略了一个因素:自然界本身或那些玩弄自然规律之人总会犯下一些错误。金龙和其他所有突变生物,即使真的存在过,也不可能存活下来,与生俱来的界限会阻止它们的存续。”

“什么界限?”

“突变生物……”杰洛特的下巴绷紧了,“博尔奇,突变生物无法生育。只有传说才会允许违逆自然法则的事物存在,只有神话才能忽视可能性的界限。”

三寒鸦一言不发。杰洛特看到,两位少女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薇亚朝他靠过来,用肌肉结实的双臂抱住他,被啤酒润湿的嘴唇贴上他的脸颊。

“她们喜欢你。”三寒鸦缓缓开口,“老天爷啊,她们喜欢你!”

“这有什么奇怪的?”杰洛特苦笑着回答。

“没什么,但我们必须为此干一杯。老板!再来一桶酒!”

“不用那么多。一大杯就够了。”

“那就来两大杯!”三寒鸦高喊道,“蒂亚,我得离开一会儿。”

泽瑞坎少女从长椅上拿起军刀,站起身来,用厌倦的眼神审视整间屋子。猎魔人看到,有几对贪婪的眼睛正盯着博尔奇鼓鼓囊囊的钱袋,但他摇摇晃晃走向院子时,却没人敢跟在他身后。蒂亚耸耸肩,跟着她的雇主走了出去。

“你的真名叫什么?”杰洛特问留在桌边的少女。

薇亚笑了,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衬衫在礼仪允许的范围内最大程度地敞开着。杰洛特毫不怀疑,她这么做是为考验屋子里其他顾客的意志力。

“阿尔薇亚奈拉。”

“好美的名字。”猎魔人猜,泽瑞坎少女听了这话一定会用天真而又挑逗的目光看着他。他没猜错。

“薇亚?”

“嗯……”

“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跟着博尔奇?战士不都热爱自由吗?”

“嗯……”

“‘嗯’什么?”

“他……”泽瑞坎少女皱起眉头,像在寻找适合的形容词,“他最……最美。”

猎魔人摇摇头。女人对男性魅力的判断标准,对他来说真是个难解的谜。

三寒鸦冲进酒馆,一边系着裤子的纽扣,一边大声招呼老板。蒂亚跟在他身后两步远,扫视着酒馆,看似一脸无聊,但在场的商人和船员都尽可能避开她的目光。薇亚吮着一只小龙虾,冲杰洛特抛去意味深长的目光。

“我为在座的每一位又点了一份鳗鱼,这次是炖的。”三寒鸦重重地坐下,没系紧的腰带丁当作响,“小龙虾我都吃腻了,可还是很饿。我帮你定了个房间,杰洛特。你今晚没理由在外流浪。咱们可以再找点乐子。为你们的健康干杯,女孩们!”

“Vessekheal。”薇亚举杯应道。蒂亚眨眨眼,伸了个懒腰,但跟杰洛特预想的不同,她小巧可爱的乳房并没有蹦出衬衣。

“再找点乐子吧!”三寒鸦探过身子,拍了拍蒂亚的后背,“来一场狂欢,猎魔人!嘿!老板!过来!”老板快步走来,用围裙抹抹手,“你有没有大盆?洗衣服那种,又大又结实的。”

“您要多大,阁下?”

“够四个人用。”

“四……个人用。”老板露骨地微笑着,重复了一遍。

“四个人。”三寒鸦确认道,从上衣里掏出鼓鼓囊囊的钱袋。

“这就为您准备。”老板舔了舔嘴唇,一口答应。

“好极了。”博尔奇笑道,“叫人送我房间去,记得盛满热水。快去,我的好伙计,别忘了带上啤酒,至少三大杯。”泽瑞坎少女大笑起来,冲猎魔人眨眨眼。

“你更喜欢哪一个?”三寒鸦问,“嗯,杰洛特?”

猎魔人挠挠头。

“我知道,这是个两难的选择。”三寒鸦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我有时也难以抉择。好吧,我们可以在浴盆里做决定。来吧,女孩们!扶我上楼。”

桥上有道路障。一条用支架固定、长而结实的横梁挡在桥面上。穿着纽扣皮外套和锁甲的长戟兵站在两侧戍守。银色狮鹫图案的绯红三角旗在风中飘扬。

“怎么回事?”走近路障时,三寒鸦大声询问,“这儿不能通行吗?”

“你们有通行证吗?”离得最近的长戟兵问道。他嘴里嚼着一根稻草,不知是饿了还是纯属打发时间。

“什么通行证?出什么事了?牛瘟病?还是开战了?你们奉谁的命令封锁这座桥?”

“奉聂达米尔国王——坎恭恩领主的命令。”守卫把稻草转到另一边嘴角,指着那面三角旗,“没有通行证,你们不能通过。”

“你傻了?”杰洛特不耐烦地插话道,“我们又不在坎恭恩,这是霍洛珀尔。布拉河上这座桥的过桥费应该由霍洛珀尔收,跟聂达米尔有什么关系?”

“别问我。”守卫说着,吐掉嘴里的稻草,“我只负责检查通行证。你有问题可以去找指挥官。”

“他在哪儿?”

“那边,在收费关卡后面晒太阳。”守卫没看杰洛特,只是盯着跨坐在马鞍上的泽瑞坎女孩露出的大腿。

有个守卫坐在收费小屋后面的干草堆上,正用长戟的尖头在沙地上画画,画的是个女人:细节相当丰富,刻画的角度也非比寻常。他身旁坐着个瘦削的男人,看起来昏昏沉沉,手上却小心翼翼地抚弄着鲁特琴弦。他戴着一顶怪异的紫红色帽子,上面装饰着银搭扣和一根长长的白鹭羽毛,羽毛垂下,遮住他的双眼。杰洛特认出了那顶帽子和那根羽毛,它们在布伊纳和艾鲁加非常出名,在所有宅邸、城堡、旅店、酒馆和妓院都为人所知——尤其是妓院。

“丹德里恩!”

“猎魔人杰洛特!”帽子下露出一对快活的蓝眼睛,“简直是个惊喜!真是你吗?你该不会碰巧有张通行证吧?”

“这儿干吗要通行证?发生了什么,丹德里恩?我正跟‘三寒鸦’博尔奇骑士及其护卫同行,我们想过河。”

“我也被拦住了。”丹德里恩站起身,摘下帽子,向泽瑞坎女孩夸张而郑重地鞠了个躬,“他们不让我过河——我,丹德里恩,方圆千里最著名的吟游歌手和诗人。拒绝我的是这位副队长,你们看到了,他也是位艺术家。”

“没有通行证,任何人都不能通过。”副队长用戟尖完成了沙地画的最后几笔,闷闷不乐地说。

“那就沿河岸绕过去。要到亨佛斯,可能会多花些时间,但我们没别的选择。”猎魔人说。

“去亨佛斯?”吟游诗人面露惊讶,“你是说,你不见聂达米尔?你不是来猎龙的?”

“什么龙?”三寒鸦饶有兴致地问。

“你们不知道?真不知道?那我可要好好给你们讲讲,反正我也得待在这儿,等某个有通行证的人愿意带我过去。我们有大把时间,坐吧。”

“等等。”三寒鸦突然插话道,“快到中午了,我很渴,渴得要死。我不能口干舌燥地跟人聊天。蒂亚、薇亚,你们快回镇上买桶酒来。”

“我很欣赏您的作风,这位……”

“博尔奇,也叫‘三寒鸦’。”

“我叫丹德里恩,外号‘所向无敌’……某些年轻女士这么叫我。”

“继续说吧,丹德里恩。”猎魔人不耐烦地打断他,“我们没多少时间。”

吟游诗人抓起他的鲁特琴,用力拨动琴弦。

“你们想听什么版本?韵文版还是散文版?”

“普通版就好。”

“如你所愿。”丹德里恩依然抱着鲁特琴,“尊贵的大人们,请听好,事情发生在一个星期前,距离那座名叫霍洛珀尔的自由城市不远。哦,是啊,那是个清晨,晨曦染红了草地上薄纱般的雾气……”

“我说了——普通版!”猎魔人强调。

“这还不普通吗?好吧,好吧,我明白了,要简短,不要比喻修辞。在霍洛珀尔城附近,有条龙飞落下来。”

“真的吗?”猎魔人惊叹道,“那可太惊人了——已经好些年没人见过龙了。不会是只龙蜥吧?有些龙蜥的个头也不小……”

“别侮辱我,猎魔人,我知道龙长什么样。我见过它。我当时刚好要去霍洛珀尔的市场,亲眼见到了那条龙。我连歌谣都编好了,可你们不想听……”

“继续说。它大吗?”

“有三匹马加起来那么长,肩隆部位没有马那么宽,但比马胖多了,颜色灰得像沙子一样。”

“那就是绿龙了。”

“对对。它突然俯冲而下,扑向一群羊。放羊的全跑光了。它杀了十几只羊,吃掉了其中四只,然后飞走了。”

“飞走了……”杰洛特点点头,“就这些?”

“当然不只。第二天早上它又回来了,这次离城市更近。它俯冲下来,扑向布拉河畔的洗衣妇。我的朋友啊,她们吓得四散奔逃!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好笑的场面。那条龙在霍洛珀尔城上空盘旋了两圈,又飞去附近的牧场袭击羊群。它引发了多大的恐慌和混乱啊!要知道,前一天甚至没人相信牧羊人的话……市长开始动员城里的民兵与公会,但还没等他组织起人手,人民就凭自己的力量解决了此事。”

“怎么解决的?”

“用一种很常见的办法。有个叫柯佐耶德的鞋匠<a id="ch1-back" href="#ch1"><sup>(1)</sup></a>想出一招,要杀死那只爬行动物。他们宰了一只羊,往羊肚子里塞满菟葵、颠茄、毒芹、硫黄和鞋匠用的树脂。为保险起见,当地的药剂师还自作主张添加了两夸脱煮沸的药水,再让克里夫神殿的牧师给这件祭品祝福。然后他们把羊绑到木桩上,放到羊群里。说真的,没人相信那条龙会在一千只羊里选中这只臭气熏天的死羊,但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其他羊都活得好好的,唯独这只连同木桩一起被它吞下了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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