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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而且我认识你没有丹德里恩那么久,不知道你的生日是哪天。我也希望能送你件礼物,让你快乐……并叫你洋娃娃。”

她用力扑向他的脖子。杰洛特预料到了她的举动,及时转过头,让她冰冷的嘴唇只吻到自己的脸颊。他温柔地抱着她,只是有所保留。他感觉到女孩绷紧身体,缓缓退开些,但双臂仍然勾在他的肩膀上。他知道她想要什么,但他没有回应她的期待。

艾希放开他,转头看着半开的脏兮兮的窗子。

“当然了。”她突然说,“你跟我不熟。我都忘了……”

“艾希。”片刻的沉默后,他回答,“我……”

“我跟你也不熟。”她气势汹汹地打断他的话,“那又如何?我爱你。我控制不住,一点办法都没有。”

“艾希!”

“是的,我爱你,杰洛特。你怎么想对我并不重要。从我在结婚礼堂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爱上了你。”

女诗人沉默地低下头去。

她站在他面前,杰洛特真希望她就是把武器藏在水下的鱼眼怪物:那样的话,至少他还有一拼之力。

“你没什么想说的?”她问,“一个字都没有?”

我累了,他心想,而且虚弱得要命。我需要坐下,我的视线模糊不清,我流了血,还什么都没吃……我需要坐下。这间该死的卧室……愿它被闪电劈中,然后彻底烧光。这儿什么家具都没有:最起码也该有两张椅子和一张桌子,让我们可以更轻松地交谈和倾吐,握住手也不会有危险。如果我坐在床垫上,再让她也坐上来,那么后果不堪设想。没有比塞满稻草的床垫更危险的东西了:坐上去就会往下沉,而且活动范围小到躲不开……

“坐在我身边吧,艾希。”

女孩犹豫不决地在床垫另一端坐下,和他拉开距离。

“听说丹德里恩拖着满身是血的你回来,”她低声说着,打破了沉默,“我就像个疯婆子一样跑出屋子,没头没脑地乱跑。然后……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觉得这是魔法,是你对我偷偷施了咒语;你迷惑了我,用法印、狼头徽章还有邪眼。这就是我所想的,但我停不下来,因为我知道自己已经接受了……已经向你的力量缴械投降了。但事实更加可怕。杰洛特,你根本没做这些事,你没用咒语诱惑我。为什么?为什么你没对我施法?”

猎魔人沉默不语。

“如果只是因为魔法,”她续道,“情况就非常简单,也容易解决。我会愉快地屈服于你的力量。可现在……现在我……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活见鬼,他心想,要是叶妮芙和我相处时,跟现在的我有同样的感觉,那真应该同情她才对。我不会再因为她的反应吃惊或反感了……永远不会。

我对叶妮芙的期望——正如现在艾希对我的期望——不可能实现,而且比艾格罗瓦尔和希恩娜兹的爱情更难有结果。叶妮芙确信,仅有一点点牺牲是不够的,所以我们会一再要求对方付出,永远不知满足。不,我不会再怪叶妮芙忽视我了。我发现,即使最微小的牺牲也无比沉重。

“杰洛特,”小眼睛呻吟着,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我真为自己的软弱羞愧:它就像一种超自然的热病,让我没法自由呼吸……”

杰洛特继续保持沉默。

“我一直以为,爱情会让你的头脑进入庄严而美妙的状态,即便失望时也能保持高贵。但爱情只会让你生病,杰洛特,一场可怕而又老套的病。在这种状态下,你会像喝下毒药,陷入情网的人为了解药会不惜一切。所有一切,甚至是尊严。”

“艾希,我恳求你。”

“我因为欲望而放弃了尊严,又羞愧地承受沉默的折磨。我为自己让你尴尬而羞愧,但我别无选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命运面前沦陷,就像卧病在床,只能仰赖他人的恩惠。疾病向来令我惧怕:它让我虚弱、困惑而又孤独。”

杰洛特缄口不语。

“我本该感谢的。”她用哀怨的语气再次开口,“感谢你没有乘人之危。但我做不到。你这么做也让我羞愧。我痛恨你的沉默,还有你惊恐睁大的双眼。我恨你……恨你的缄默、你的真诚,还有你的……我也恨她,恨那个女术士:真想用刀子跟她做个了结……我恨她。命令我离开吧,杰洛特,因为我自己没法离开,虽然这也是我的愿望:离开这儿,回镇子,回到旅店里。我要为自己受到的羞耻和羞辱向你复仇……我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该死的,他心想。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像顺着楼梯滚落的破布球。她肯定会哭出来的。天杀的,然后呢?我该怎么做?

艾希耸起的双肩像风中的叶子那样颤抖。女孩转过头,哭得出奇安静而又平和,没发出一点抽噎的声音。

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他惊恐地想。丝毫情感都感觉不到。就算我把她拥进怀里,也只是个早有预谋、精心计算的动作,丝毫不是发自内心。我会拥抱她,不是因为想这么做,而是因为有这必要。我感觉不到任何情感。

等到他搂住女诗人的双肩,她停止了哭泣,擦干泪水,用力摇摇头。她转过头,让杰洛特看不到她的脸,然后把脑袋重重靠在他的胸口。

一点牺牲,他心想,只要一点点……就能让她冷静下来:只要一个拥抱,一个吻……她想要的只有这些……就算不够,那又怎样?只要一点点牺牲,还有一点点关注。她很漂亮,而且值得我这么做……如果她还想要别的什么……只要能让她冷静下来就好。做一次温柔、无声而又平静的爱。但是我……这对我来说都一样,因为艾希身上是马鞭草的香气,不是丁香和醋栗,她也没有触感仿佛带电的冰冷皮肤;艾希的头发不是富有光泽的黑色、也不是龙卷风般的卷发;艾希的双眼迷人、甜美、火热而又蔚蓝,却并非冰冷而又平静的深紫色双眸。在做爱以后,艾希会沉沉睡去,会转过脸来,双唇微翕,而不是露出胜利的微笑。因为艾希……

艾希不是叶妮芙。

所以我连一点点牺牲都给不了她。

“求你了,艾希,别再哭了。”

“是啊……”她缓缓地、缓缓地挪开身子,“是啊……我明白。哭也无济于事。”

他们在沉默中对坐,各自坐在稻草床垫的两头。夜幕开始降临。

“杰洛特,”她突然开口,嗓音有些颤抖,“也许……就像这只贝壳,这份奇怪的礼物……我们能在彼此的关系里发现一颗珍珠?或许过一阵子?”

“我看到这颗珍珠,”最后,他费力地开口,“镶嵌在银制的小花里,每一片花瓣都精雕细琢。我看到它用链子挂在你的脖子上,就像我的徽章。它会是你的护身符,艾希。一件保护你不受邪恶伤害的护身符。”

“我的护身符。”她重复着,低下头去,“一颗困在白银里的珍珠,就像永远无法挣脱的我。一件珠宝,一个代替品。这样的护身符会带来好运吗?”

“会的,艾希。我保证。”

“我能继续坐在你身边吗?”

“可以。”

夕阳西沉。黑暗一点点笼罩大地。他们肩并肩坐在一起,坐在阁楼房间的稻草床垫上,周围没有家具,只有陷在一摊冰冷烛泪里、并未点燃的蜡烛。

他们在沉默中坐了很久。丹德里恩回来了。他们听到脚步声,听到鲁特琴弦的拨动声,还有他的哼唱声。进了房间,丹德里恩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却一言不发。艾希也什么都没说。她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丹德里恩未置一词,但在诗人的目光里,猎魔人看出了他没说出口的话。

“智慧种族。”艾格罗瓦尔的双肘拄着椅子的扶手,用拳头托着下巴,思忖着说,“水下文明。住在海底、长得像鱼的生物。通向深海的楼梯。杰洛特,你以为我是那种没脑子的公爵吗?”

站在丹德里恩身旁的小眼睛愤怒地哼了一声。丹德里恩紧张地摇摇头。杰洛特不为所动。

“无论你相不相信,对我来说都一样。我的责任是警告你。在那片海域航行的船只,还有在退潮时靠近龙齿礁的人都将面临巨大的威胁。如果你想知道我的声明是否属实,如果你想冒险,那是你自己的事。我只是给你应有的警告。”

“哦!”泽李斯特突然插嘴,这位采珠业负责人就坐在艾格罗瓦尔身后的凹窗里,“如果那些怪物跟精灵或地精差不多,那就没什么危险的。我害怕的是巫术制造的怪物。从猎魔人的说法来看,那些东西就像海底的鬼魂。我们没法对抗鬼魂。最近我听说,有位魔法师只用眨眼工夫就杀死了莫克瓦湖的鬼魂,但他把一桶魔法药剂丢进水里,鬼魂就都完蛋了。一丝痕迹都没剩下。”

“说得对。”一直沉默的杜路哈德插嘴道,“没留下任何痕迹……但鲤鱼、梭子鱼、小龙虾和贻贝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甚至包括水底的水草——就连湖边的赤杨树都干枯了。”

“真了不起。”艾格罗瓦尔干巴巴地评论道,“多谢你精彩的主意,泽李斯特。还有别的吗?”

“对……对……”泽李斯特涨红了脸,继续说着,“那个魔法师确实做过了头,有点过火了。但我不靠魔法师也能成功,公爵大人。猎魔人说,搏斗并杀死怪物是可行的,那我们就跟它们开战吧,我的大人。就像从前那样。这不是什么新鲜事!矮人过去住在山里,现在他们在哪儿?森林里仍能看到野蛮的精灵和恶毒的小妖精,但他们离完蛋也不远了。我们必须像祖先那样保护我们的土地……”

“为了让我的孙辈看到珍珠的颜色?”公爵皱着眉头打断他的话,“我没那个时间,泽李斯特。”

“我有个简单的法子:为每艘渔船配备两船弓箭手。让那些怪物懂得道理,学会恐惧。是这样吧,猎魔人大师?”

杰洛特冷冷地看着他,没有答话。

艾格罗瓦尔展示出高贵的侧影,转过头去,咬住嘴唇。他又将目光转向猎魔人,连连眨眼,皱起眉头。

“你没能完成你的使命,杰洛特……”他说,“你再一次浪费了良机。的确,你努力了,我不否认这一点,但我不会为没有结果的努力酬谢你。我感兴趣的只有效率,猎魔人,而你的效率,说实话,真的很可悲。”

“说得好,亲爱的公爵大人!”丹德里恩讽刺道,“你真该跟我们一起去龙齿礁。我们——猎魔人和我本人——会非常庆幸有你拿着剑,帮忙对付一头浮出海面的怪物。然后你就会明白情况,也不会再对早该掏出的酬劳……”

“像个鱼贩子一样讨价还价。”小眼睛说。

“我没有讨价还价和争辩的习惯。”艾格罗瓦尔平静地回答,“我说了,我一个子儿都不会给你,杰洛特。我们的契约是有效力的:解决威胁,消除危险,让潜水采珠能安全进行。可你做了什么?你讲了个关于海底智慧生物的浪漫故事。建议我尽可能远离资源丰富的场所。你究竟做了什么?只是杀了……顺便问一句,你杀了几个?”

“数量并不重要。”杰洛特的脸色微微发白,“至少对你不重要,艾格罗瓦尔。”

“说得没错,而且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哪怕你至少带给我一只鱼怪的爪子,或许我也会像护林官带回狼耳朵时那样,给你些补偿。”

“好吧。”猎魔人冷冷地说,“那我别无选择,只能道别了。”

“你错了。”公爵说,“我可以给你一份收入体面的全职工作:保护渔夫的卫兵队长。这不是终身职位,等到那个智慧种族懂得远离我的人民,你就可以离开了。你怎么想?”

“谢谢,但我不感兴趣。”猎魔人面露苦相,“这工作不适合我。我认为同另一个种族开战是非常愚蠢的行为。或许对一位无所事事的公爵来说,这样的活动相当理想,但不适合我。”

“哦,真伟大!”艾格罗瓦尔大笑着说,“真高尚!你拒绝的样子简直像位国王!你拒绝了一笔大钱,口吻像个饱食终日的有钱人。杰洛特,你今天吃过东西吗?没有?那明天呢?后天呢?你的选择会越来越少,猎魔人。在正常情况下,你也会难以维持生计,更别提一条胳膊还挂着吊带……”

“你竟敢!”小眼睛大叫起来,“艾格罗瓦尔,你竟敢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他挂着吊带的胳膊可是在你的委托中受伤的!你怎能说出如此自私的话?”

“别说了。”杰洛特插嘴道,“别说了,艾希。没有意义。”

“你错了。”她愤怒地回答,“有意义。总得有人告诉公爵,他能有这个头衔,是因为除了他,没人想统治海里的这么一小块石头,可他却觉得自己有资格羞辱别人。”

艾格罗瓦尔咬紧牙关,面红耳赤,却保持着沉默。

“是啊,艾格罗瓦尔,”艾希续道,“你以贬低同胞为乐,你喜欢俯视猎魔人这种替你卖命的人。但你要明白,猎魔人并不在乎你的轻蔑和侮辱,这些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甚至转个身就会忘记。猎魔人也不会有你的仆人和臣民——就像泽李斯特和杜路哈德——那样的感受,不会感到由衷而痛苦的羞愧。猎魔人也不会像丹德里恩和我那样,看到你就恶心。艾格罗瓦尔,你知道为什么吗?我来告诉你:因为猎魔人知道,他比你更优越,他的价值胜过你千倍。这就是他力量的源泉。”

艾希停了口。她飞快地低下头,不让杰洛特察觉到她美丽眼角的泪滴。女孩把手伸向脖子上的银制小花,花朵正中央嵌着一颗天蓝色的珍珠。这朵银花的格状花瓣出自某位名副其实的大师级珠宝匠之手。猎魔人为杜路哈德雇佣的手艺人的技艺感到高兴,而且杜路哈德付清了所有费用,一个子儿都没向他们要。

“因此,我的公爵大人,”小眼睛抬起头来,“请别再侮辱猎魔人,让他率领你的雇佣兵去对抗大海了。别再拿这种只能逗人发笑的提议让自己蒙羞了。你还不明白吗?你可以雇用猎魔人,让他完成特定的使命,保护人们不受伤害和威胁,但你没法买下猎魔人,然后随心所欲地使唤他。因为一个猎魔人,即使受了伤又挨着饿,也比你更有价值。所以他才会唾弃你可悲的提议。你明白了吗?”

“不,达文小姐。”艾格罗瓦尔冷冷地回答,“我不明白。而且我不明白的事越来越多了。起先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没有下令把你们三个大卸八块?至少也该痛打一顿,再用炽热的烙铁给你们留下记号。你——达文小姐——你想让我们相信你无所不知,那就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放过你们?”

“当然,我这就告诉你。”女诗人针锋相对地回答,“因为,艾格罗瓦尔,在你的内心深处,仍有一颗尊严的火花,在你暴发户的傲慢背后,还有尚未完全磨灭的一丝荣誉感。在内心深处,艾格罗瓦尔,在你心灵的最深处,仍然爱着一条美人鱼。”

艾格罗瓦尔面白如纸,用椅子扶手擦去手心的汗水。精彩,猎魔人心想,精彩啊,艾希。你太棒了。但他同时也觉得很累,非常非常累。

“滚出去。”艾格罗瓦尔没精打采地说,“离开这儿。想去哪儿都行。别来打扰我。”

“别了,公爵。”艾希说,“在我离开之前,请接受我的另一条建议。这事本该由猎魔人来说,但我怕他忘记。所以我代他转告你。”

“我在听。”

“大海很广阔,艾格罗瓦尔。没人知道海平面那头藏着什么。你们把精灵赶进庞大的森林,但大海比最大的森林还要大。渡过大海,比跨过你们屠杀矮人的群山与山谷更难。在大海底部,住着一支配备了铁甲的种族,它们懂得铸造金属的奥秘。当心点儿,艾格罗瓦尔。如果你让弓箭手陪伴渔夫出海,就代表你向你并不了解的敌人宣战。你惊动的说不定是大黄蜂的巢穴。因此我建议你,把大海留给他们,因为大海不属于你。你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龙齿礁的那段水下楼梯通往何处。”

“你错了,艾希小姐。”艾格罗瓦尔平静地说,“我们知道那段楼梯通向哪儿。我们甚至可以沿着楼梯走下去,发现藏在大海彼端的东西,如果那儿真有东西的话。然后我们会从海里拿走一切。即使我们办不到,我们的子孙和子孙的子孙也能办到,这只是时间问题。即便会让大海被鲜血染红,这也是我们的工作。记住这一点,艾希,睿智的艾希,用歌谣记录人类编年史的艾希。生命可不是歌谣,可怜的孩子,你只是个小小的诗人,被华丽的辞藻蒙蔽了漂亮的双眼。生命是一场战斗,就像比我们优越的猎魔人早就明白的那样。是他们带领我们前进,是他们开辟出道路,跨过那些阻挡人类脚步的生物的尸体。是他们和我们一起在保护这个世界。我们,艾希,只能继续这场战斗。创造人类编年史的不是你的歌谣,而是我们。我已经不需要猎魔人了,因为从现在开始,一切都阻挡不了我。一切。”

艾希脸色发白,朝那缕头发吹了口气,又猛地摇摇头。

“你说一切,艾格罗瓦尔?”

“一切,艾希。”

女诗人笑了。

前厅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他们听到了脚步声和叫喊声。侍从和护卫闯进房间。他们或下跪,或鞠躬,将公爵围在中央。

希恩娜兹出现在门口,穿着一条海蓝色衣裙,上面装饰着像浮沫那样雪白的褶边。那条裙子的衣领低得惊人,只将美人鱼傲人的双峰遮住了一部分,又以软玉和天青石的领子作为装饰。她青瓷色的头发巧妙地卷起,用珊瑚和珍珠做成的宝冠固定。

“希恩娜兹……”艾格罗瓦尔结结巴巴地说着,跪倒在地,“我的……希恩娜兹……”

美人鱼用轻盈而优雅的脚步缓缓走来,动作像波浪一般流畅。她在公爵面前停下,笑了笑,露出满口洁白小巧的牙齿,又用小手抬起衣裙,让所有人都能目睹海女巫的超卓技艺。杰洛特吞了口口水。海女巫显然知道怎样的腿才算美丽,也懂得如何去塑造。

“啊!”丹德里恩惊呼道,“我的歌谣……这正是我歌谣里写的……为了他,她用尾巴交换了双腿,但也因此失去了嗓音!”

“我什么都没失去。”希恩娜兹用通用语高唱道,“至少暂时如此。变化之后,我感到焕然一新。”

“你会说我们的语言?”

“怎么,不可以吗?你怎么样,白发人?哦,你的爱人也在这儿……艾希·达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对她多了些了解,还是跟她依然不熟?”

“希恩娜兹……”艾格罗瓦尔依然语无伦次,双膝跪地向她靠近,“我的爱人!我的爱……我的唯一……你终于决定了……终于,希恩娜兹!”

美人鱼做了个再清楚不过的手势:她伸出手,让他行吻手礼。

“哦是啊,我也爱你,傻瓜。什么样的爱人连一点点牺牲都办不到?”

离开布利姆巫德海角那天,清爽的晨雾淡化了地平线上的朝阳,让它显得不那么刺眼。他们决定三人一同离开,但没经过正式的讨论,也没有共同的目标,只想再同行一段路。

他们离开了那片满是岩石的海角,向由海浪冲刷而出、耸立于海滩处的悬崖,以及饱受风雨与海水侵蚀的古怪石灰岩道别。他们走进鲜花盛开、绿意盎然的多尔·爱达拉特山谷,海水的气息、海浪的声响、海鸥的啼鸣,依然驻留在他们的鼻翼和耳间。

健谈的丹德里恩不断改换话题:巴尔斯乡间强迫年轻女孩保留处子之身,直到结婚为止的愚蠢习俗;伊尼斯·博赫特岛上的铁鸟;生命之水与死亡之水;一种名叫“基石”、色彩就像蓝宝石的酒的口感和麻醉效用;艾宾王国的王家四胞胎,取了普兹、格里特兹、米兹和胡安·帕布罗·瓦瑟米勒这样莫名其妙的名字。他还批评同行带动的音乐和诗歌的新潮流,没一个称得上真正的艺术家,他说。

杰洛特保持沉默。艾希也很安静,仅回以只言片语。猎魔人能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他在刻意躲闪。

他们乘渡船过了爱达拉特河,只是被迫自己拉着绳子过去,因为船夫的脸色白得像纸,醉得像个癫痫病人,连系船的缆绳都解不开,无论问他什么,他只会回以毫无意义的“呃”。

河对面的村子令猎魔人心情愉快。位于河岸的村舍大都用栅栏围起,暗示他有活可干。

那天午后,正在休息时——他们留下丹德里恩照看饮水的马——艾希毫无预警地接近了杰洛特。

“杰洛特,”她轻声说,“我……我受不了了。我已经受够了。”

猎魔人试着避开她的目光,但她不肯放过他。艾希摆弄着项链上那朵嵌着天蓝色珍珠的银花。

“杰洛特……我们必须解决这个问题,不是吗?”

她等待他的回答:只需一个字,或是一个最微不足道的反应。但猎魔人知道,他无法为她付出什么,也不想对她撒谎。他更不敢说实话,怕伤害她。

这时,丹德里恩——永远可靠的丹德里恩——以他一贯的机智突然出现,缓和了气氛。

“是啊,说得对!”他大喊道,把手里的树枝伸进水里,拨开灯芯草和河生荨麻,“你们真该做决定了,是时候了!我已经看腻这出戏了!你指望他做什么,洋娃娃?某种他不可能做到的事?还有你,杰洛特,你在指望什么?你指望小眼睛能读出你的想法,就像……没错,就像另一个女人那样?你指望她能像你一样满足于现状,不要求对方吐露真情,也不必做出解释或拒绝?你要过多久才能听到她的话?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理解?多年以后再从遥远的记忆中领悟?见鬼,我们明天就分道扬镳了!哦,我真是受够你们两个了。听着:我会削一根榛木枝做钓竿,你们可以用这段时间说该说的话。全都说出来吧!试着达成共识。这没你们想的那么难。然后,看在诸神的分上,去做吧。洋娃娃,去跟他做该做的事;杰洛特,你也是,这对她有好处。然后,该死的,你们要么各过各的日子,要么……”

丹德里恩猛地转过身,折断一根灯芯草,嘴里咒骂不停。他打算用系上马鬃的榛木枝一直钓到天黑。

等他消失,杰洛特和艾希伫立良久,靠着俯瞰河水的那棵柳树的树干。他们手牵手,沉默不语。接着,猎魔人用低沉的声音开始了长长的叙述,小眼睛听着这一切,眼眶里含着泪水。

然后他们做了。

接下来的一切都有条不紊。

第二天,他们安排了一场告别晚餐。艾希和杰洛特从村子里买来一只宰好的羊羔。趁讨价还价的空当,丹德里恩从屋后的菜园顺走了新鲜的大蒜、洋葱和胡萝卜。他们还偷了只做菜的锅,巧妙地透过蹄铁匠的栅栏缝隙塞了出去。猎魔人被迫用伊格尼法印修补了锅子上的洞。

告别晚餐在森林深处一片开阔地举行。篝火欢快地劈啪作响,杰洛特小心翼翼地翻转羊羔,又用剥了皮的松树枝搅着锅里热气腾腾的汤。小眼睛对烹饪一无所知,只能弹着鲁特琴,唱些下流的小曲儿活跃气氛。

这是一场晚餐聚会。他们达成共识,等明天一早,三个人就会分道扬镳,去寻找他们已经拥有的东西。但他们当时并不明白这个事实,也不清楚路会将他们带向何方,只是决定分开而已。

吃饱了羊羔肉和胡萝卜,喝够了杜路哈德送给他们的啤酒,他们一起聊天,一起大笑。丹德里恩和艾希来了场歌唱比赛。杰洛特躺在云杉枝上,双手枕在脑后,他从没听过如此美丽的声音和如此悦耳的歌谣。他想到了叶妮芙,也想到艾希。他有种感觉……

那天夜晚结束时,小眼睛和丹德里恩唱起了著名的二重唱歌曲《辛西娅和维特文》,那是一首非凡的情歌,第一句是“那些并非我最初的眼泪……”杰洛特不禁觉得,就连树木都弯下腰,聆听两位吟游诗人的歌声。

接着,散发着马鞭草气味的小眼睛躺在他身边,贴着他的肩膀,脑袋枕在他的胸口,似乎叹息了两声,随后沉入了梦乡。猎魔人过了好久才睡着。

丹德里恩入迷地看着越来越微弱的火光,仍然坐在那儿,轻轻弹奏鲁特琴。

他先弹奏了几个音节,随后转为一段平静的旋律。歌词伴着音乐而来,被困在乐声中,像困在透明琥珀里的昆虫。

这首歌谣讲述了一位猎魔人和一位女诗人的故事:他们在海边相遇,在尖叫的海鸥之间;他们初次相见就彼此一见钟情;他们拥有诚挚的爱;他们漠视死亡,因为就连死亡也无法让他们分开,更无法摧毁这份爱。

丹德里恩知道,相信歌谣里的故事的人少之又少,但他不在乎:歌谣不是让人相信的,而是让人感动的。

多年以后,丹德里恩本可以改写这首歌谣的内容,让它更符合真相。但他没有。真实的故事太过令人伤感。说真的,谁会想知道猎魔人和女诗人分开之后,从此天各一方?谁又想知道,四年后,小眼睛在维吉玛死于肆虐的天花?谁想知道,是丹德里恩抱着她的尸体离开城外的火葬柴堆,独自一人静静走进森林,按她的遗愿,把那两件东西与她一同埋葬:她的鲁特琴,还有她从未离身的天蓝色珍珠。

不,丹德里恩让歌谣维持最初的版本,但他再没唱过这首歌。无论在谁面前。

那天早上,一头凶狠而饥饿的狼人趁着尚未消散的夜色闯入宿营地。但认出丹德里恩的歌声后,它驻足聆听片刻,便消失在森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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