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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凯雷。

“我不会告诉他们,尼弗迦德人正在找你。”金发男孩轻声说着,跪到地上,朝她俯下身子,“我不会告诉他们,阿玛瑞罗的总督给你开出了悬赏。你在酒馆救了我的命,我会报答你。我会让你见识些好东西。就现在。”

他缓慢而谨慎地躺到她身边。希瑞想起身,但被凯雷按了回去。他的动作坚定有力,却又算不上粗鲁。他用手指轻轻捂住她的嘴,虽然根本没这个必要。希瑞吓得动弹不得,就算她想尖叫,发干而绷紧的喉咙也叫不出声,何况她根本不想叫。寂静和黑暗更好、更安全、更熟悉。恐惧和羞愧笼罩了她,令她呻吟起来。

“安静,小家伙。”凯雷轻声说道,缓缓解开她的衬衣搭扣。他缓慢而轻柔地拉开兽皮,掀起她臀部上方的衬衣。“别怕。你很快就能领略到其中的美妙了。”

他的手干燥、坚硬而又粗糙。在他触碰之下,希瑞开始发抖。她一动不动地躺着,身体僵硬而紧绷,难以抵挡的恐惧洪流将她的意志席卷而去,强烈的厌恶感随之袭来,让她的太阳穴和脸颊一阵阵发烫。凯雷让她枕着自己的左臂,紧紧搂住她的身子,试图拨开她紧紧抓住衬衣下摆、徒劳地向下拉扯的手。希瑞浑身发颤。

她感到黑暗中有阵突如其来的躁动,身子又颤抖几下,随后听到脚踢的声音。

“米希尔,你疯了吗?”凯雷略微仰起身,咆哮道。

“别碰她,你这猪猡。”

“滚一边去。睡你的觉。”

“我说了,别碰她。”

“我碰她又咋了?她是叫了还是挣扎了?我只是想抱抱她,哄她入睡。你别多管闲事。”

“滚开,不然我砍了你。”

希瑞听到短刀与金属刀鞘的摩擦声。

“我没跟你开玩笑。”米希尔的身影在黑暗中显得模糊不清,“快滚,回男生那边睡去。马上。”

凯雷坐起身,低声咒骂一句,然后站了起来,快步走开。

希瑞的泪水滚落脸颊,而且越来越快,仿佛扭动的蛆虫在耳边的头发里乱爬。米希尔躺到她身旁,用兽皮轻轻盖住她。但她没帮希瑞整理凌乱的衬衣,任由它保持原样。希瑞又开始发抖。

“冷静,法尔嘉。现在没事了。”

米希尔身子温暖,散发着树脂和烟火的味道。她的手比凯雷小,更纤细,也更柔软,更温柔。但她的触碰让希瑞再一次全身僵硬,恐惧和厌恶又占据了她的身心,令她牙关咬紧,喉咙紧绷。米希尔躺在她身旁,保护似的抱着她,低声说着宽慰的话。但与此同时,她的小手也在不屈不挠地往下挪,像一只温暖的小蜗牛,镇定、自信而又坚决,而且很清楚自己的路线和目的地。希瑞感觉得到,像铁钳一样攫住她的厌恶和恐惧在慢慢退却。她的身体不断下沉,沉入温暖而潮湿的井底。现在她只能感觉到放弃与顺从。这顺从令她厌恶,令她羞愧,同时却也令她心情愉快。

希瑞轻柔又绝望地呻吟起来。米希尔的呼吸灼痛了她的脖颈,天鹅绒般湿润的双唇拂过她的肩膀和锁骨,又无比缓慢地向下滑去。希瑞再次呻吟起来。

“安静,猎鹰。”米希尔轻声说道,将手臂缓缓伸到希瑞的脖子下方,“你不再孤单了。再也不会了。”

*******

第二天一早,希瑞在晨光中醒来。她小心翼翼地钻出兽皮,免得吵醒米希尔——她双唇分开,用前臂遮住双眼,仍在睡梦之中,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希瑞给女孩轻轻盖上兽皮,然后迟疑片刻,俯下身,在米希尔像刷子一样翘起的短发上轻柔地吻了一下。米希尔说了句梦话。希瑞擦掉脸颊上的一滴泪水。

她不再孤身一人。

其他耗子帮成员仍在熟睡,其中一个鼾声如雷,另一个放了个响屁。伊思克菈的手臂靠着吉赛尔赫的胸口,浓密的头发杂乱不堪。马儿喷着鼻息,跺着蹄子。一只啄木鸟在松树上啄得正欢。

希瑞跑到溪边,花了很长时间清洗,冰凉的河水让她瑟瑟发抖。她用颤抖的双手拼命地洗,想洗净那些不可能洗净的东西。泪水流下她的脸颊。

法尔嘉。

溪水泛起泡沫,绕过岩石,潺潺流向远方,流进雾气之中。

一切都流向远方,流进雾气。

一切。

*******

他们是流浪儿。他们是战争、灾祸和轻蔑创造的怪异混合体。战争、灾祸和轻蔑让他们聚集到一起,又将他们甩到岸上,就像泛滥的河水把被石块打磨过的黑色木片甩上河岸。

凯雷在烟雾、火焰和血泊中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座遭受洗劫的要塞,躺在养父母和兄弟的尸体中间。他拖动身体,穿过遍地尸骸的庭院,然后撞见了瑞夫。瑞夫是讨伐部队的士兵,恩希尔·瓦·恩瑞斯皇帝派他们前来镇压艾宾的叛乱。围攻两天之后,讨伐部队夺取并洗劫了要塞,可随后,瑞夫的战友就抛弃了他,尽管他当时还能喘气。对尼弗迦德特殊部队的杀手来说,他们可没有照顾伤者的习惯。

一开始,凯雷打算杀掉瑞夫,但他不愿孤单一人。而瑞夫和凯雷一样,当时只有十六岁。

他们舔舐彼此的伤口,一道抢劫并杀了一个税吏,一道在酒馆里痛饮啤酒,骑着抢来的马在村庄穿行,把剩下的钱扔得到处都是,同时大笑不止。

他们一道躲避尼西尔团和尼弗迦德人的巡逻队。

吉赛尔赫是个逃兵。他逃离的也许是跟艾宾叛军结盟的吉索领主的军队,但只是“也许”,因为他也不清楚抓壮丁的家伙究竟想要他参加哪支部队。他当时喝得烂醉,醒来后尝到教官的第一顿鞭打,于是就逃跑了。起初他独自游荡,等尼弗迦德人粉碎了叛军的势力,森林里又出现了许多难民和逃兵。他们很快结成几个匪帮,吉赛尔赫加入了其中一个。

匪帮劫掠并烧毁村庄,攻击护卫队和运输车队,但在尼弗迦德骑兵队的穷追猛打之下,他们的数量越来越少。在一次逃亡中,匪帮在密林里遇到几个森林精灵,并因此遭遇了毁灭:无形无影的死亡化作来自四面八方的灰色利箭,伴着嘶嘶的破空声朝他们扑来。有支箭射穿了吉赛尔赫的肩膀,把他钉到树上。第二天早上,一个名叫安雅维迪恩的精灵拔出箭头,帮他包扎好伤口。

吉赛尔赫始终不明白,为什么精灵要流放安雅维迪恩?她到底做错了什么,竟被同胞们逼进死地?对自由精灵而言,独自留在分隔精灵与人类的无人地带也就意味着死刑。如果她找不到伴侣,势必会迎来死亡。

但安雅维迪恩找到了伴侣。她的名字——粗翻过来就是“火焰之子”——对吉赛尔赫太过难念,而且过于诗意。于是他叫她伊思克菈。

米希尔来自北梅契特的瑟恩城,出生于富有的贵族家庭。她父亲是鲁迪格公爵的属下,曾加入叛军,在兵败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听说了臭名昭著的“吉米瑞亚调节者”正朝瑟恩进军的消息,市民们纷纷逃出城市,米希尔一家也在其中。在恐慌的人群中,她跟家人失散。这个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连出行都有软轿接送的女孩根本没法跟上难民的脚步。独自游荡三天后,她落入跟随尼弗迦德人到来的奴隶贩子手中。十七岁以下的女孩销路很好,当然前提是她们仍是处子之身。确认米希尔还是处女之后,奴隶贩子没碰她。那天晚上,米希尔在哭泣中度过。

在维尔达河谷,奴隶贩子的车队遭到一伙尼弗迦德强盗的劫杀。所有奴隶贩子和男性俘虏都死了,唯独女孩们活了下来。她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活命,但这无知没能持续太久。

最后幸存的只有米希尔。当铁匠之子埃瑟把她从水沟里拖出来时,米希尔赤身裸体,全身都是瘀青、烂泥和凝固的血块。三天来,埃瑟一直在追杀这伙尼弗迦德人,他疯狂地渴望复仇——这伙强盗折磨并杀害了他的父母和姐姐,当时他躲在一块大麻田里,目睹了一切。

在吉索一个村落参加收获节庆典时,所有成员相遇了。那时,上维尔达地区尚未彻底落入战争与灾祸的魔爪——这里的村庄依然按照传统,用喧闹的聚会和舞蹈庆祝“镰刀之月”的开始。

没花多少时间,他们就在欢乐的人群中发现了彼此。他们太与众不同了,彼此之间也有太多相似之处。他们都喜爱造型花哨、色彩斑斓又异想天开的装束,喜爱偷来的小饰品,喜爱漂亮的马,还有刀剑——他们在跳舞时都不会取下武器。他们引人注目,因为他们的傲慢与狂妄,因为他们的自大、刻薄和冲动。

还因为他们轻蔑的态度。

他们诞生于轻蔑的时代。他们轻蔑其他人。对他们来说,重要的只有力量;只有运用武器的技巧——在劫掠生涯中,他们很快学会了这些;只有坚定的意志;以及快马加利剑。

还有同伴、同志,或者说,同伙。因为孤单之人必将死去——死于饥饿,死于刀剑,死于箭矢,死于农夫粗劣的棍棒,死于绞索,死于火焰。孤单之人必将死去——死于利器戳刺或拳打脚踢——还会像多次易手的玩具一样污秽与肮脏。

他们在收获节相遇。吉赛尔赫面容冷酷,黑色头发,又瘦又高;凯雷身材瘦削,留着长发,恶毒的眼神和嘴巴定格成可憎的苦相;瑞夫一张嘴仍带着尼弗迦德口音;米希尔双腿修长,个子高挑,稻草色的短发根根竖立,活像一把大刷子;精灵伊思克菈长着大眼睛,嘴唇纤薄,牙齿小巧,衣服五颜六色,跳起舞来轻盈优雅,杀起人来迅捷致命;埃瑟则肩膀宽阔,金色卷发垂在脸颊旁边。

吉赛尔赫成了领袖。他们给自己取名叫“耗子帮”。有人曾经这么叫过他们,他们很喜欢这个称呼。

他们抢掠、谋杀。他们的残忍家喻户晓。

起初,尼弗迦德的总督们对耗子帮视而不见。他们相信,就像其他匪徒一样,耗子帮成员也会死在成群的愤怒农夫手下,或因分赃不均而分道扬镳甚至自相残杀。他们对其他匪帮的判断是正确的,但耗子帮不一样。这些轻蔑之子对战利品不屑一顾。他们攻击、抢劫和杀戮只为取乐。他们从运输部队手上抢来马、牛、粮食、饲料、食盐、木焦油和布料,然后分发给村民。他们将大把金银付给裁缝与工匠,换取他们的最爱——武器、服装和饰品。受过恩惠的村民会给他们食物和饮水,为他们提供住处和掩护。即便被尼弗迦德人和尼西尔团的鞭子打得皮开肉绽,村民们也不会供出耗子帮的藏身处,以及他们经常出没的路线。

总督们给出了可观的悬赏。起初,的确有人对尼弗迦德人的黄金动了心。但到晚上,告密者的农舍便被付之一炬,逃出火海之人也会死在徘徊于烟雾中、身影如鬼魅的骑手的刀刃下。耗子帮的攻击方式的确像耗子,安静、狡猾而残忍。他们热爱杀戮。

总督们开始动用其他手段,比如在耗子帮安插内应。这一招对付其他匪帮可谓屡试不爽,但这一次,他们失败了。耗子帮谁都不接受。诞生于轻蔑时代的六人,彼此之间忠诚而团结。他们不要任何外人。他们蔑视其他人。

直到有一天,一个银色头发、沉默寡言、身手像杂耍艺人般灵巧的女孩出现在他们面前。对于这个女孩,耗子们一无所知。

除了一个事实:她跟过去的他们一样,跟他们每个人都一样。她孤苦无依又满心怨恨,因为这个轻蔑的时代从她手中夺走了太多。

而在轻蔑的时代里,孤单之人必将死去。

吉赛尔赫、凯雷、瑞夫、伊思克菈、米希尔、埃瑟,还有法尔嘉。当阿玛瑞罗的总督听说耗子帮成员增加到七人时,不禁大惊失色。

*******

“七个?”阿玛瑞罗总督问道,他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面前的士兵,“现在是七个,不是六个了?你确定?”

“我敢用脑袋担保。”大屠杀唯一的幸存者答道。

虽然整个脑袋和半张脸都包着染血肮脏的绷带,但他不像是在撒谎。总督对搏斗并不陌生,他知道劈中士兵的剑是从上方左侧挥下——而且用的是剑尖。对方手法老练,速度惊人,无比精准地劈中了士兵的右耳和脸颊。那是头盔和护喉甲保护不到的位置。

“继续说。”

“我们当时正沿维尔达河赶往瑟恩。”士兵开口道,“我们受命护送艾佛特森大人的运输队去北方。在一座断桥边渡河时,他们袭击了我们。一辆马车陷进烂泥,所以我们牵来其他车上的马,把那辆车拖了出来。其他护卫队继续前进,我和另外五人外加后勤官殿后。这时他们发起进攻。后勤官遇害之前,只来得及大喊一声,说他们是耗子帮,然后对方就扑了过来……所有人都死了。我看到这一幕……”

“你看到这一幕,”总督皱着眉头说,“于是驾马掉头就跑,但没能全身而退?”

“他们中的第七个成员撞见了我。”士兵垂下头,“我刚开始没看到第七个人。那是个年轻姑娘,比孩子大不了多少。我以为耗子们把她留在后面,是因为她年纪小,而且缺乏经验……”

总督的客人从阴影里站起身。

“是个姑娘?”他问,“长什么样子?”

“跟其他耗子一样,脸涂油彩,好似女精灵,身上像鹦鹉一样五颜六色,挂着各种饰物,穿丝绒和锦缎衣服,帽子上饰有羽毛……”

“是银色头发吗?”

“我想是的,大人。看到她时,我加快速度,觉得自己起码能干掉一个,就算给战友们报仇了,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我从右边偷袭,以为能轻松解决她……我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但我失手了,好像我攻击的是个幻影或幽灵……我不知道那个女魔鬼是怎么做到的。我举剑防守,可她毫不费力地攻破了我的防御。她一剑就刺中我的脸……大人,我上过索登战场,也在艾德斯伯格打过仗。可现在,我这辈子都得带着那个小丫头留下的疤痕过活了……”

“你应该庆幸才对,毕竟你还活着,”总督嘟囔一声,看向客人,“没有沦为河边的碎尸。现在你是英雄了。要是你没动过手就逃之夭夭,要是你没带着疤痕就回来报告,那你很快就会在绞索上晃荡了!很好,解散,去战地医院吧。”

士兵离开了。总督转过身,面对他的客人。

“您也看到了,尊贵的御用验尸官阁下,在这儿服兵役可算不上轻松。没有休息时间,还得忙得团团转。您在首都时,总觉得行省的人除了游荡、喝酒、玩女人和赌博之外什么都不干。没人想过多派几个人,或者多拨些资金,他们给的只有命令:给我做这个,干那个,找到这个,搜捕那个,把所有人集合起来,从早到晚东奔西跑……其实,光是我自己的麻烦就让我头痛欲裂了。像耗子帮这样的匪徒,在这儿还有五六拨。的确,耗子帮是最难缠的,还没有哪一天……”

“够了够了。”史提芬·史凯伦抿住嘴唇,“我知道你这些抱怨是出于何种目的,总督大人。但你在浪费时间。没人会撤回那些命令。别指望了。不管有没有耗子帮,不管有多少匪徒,你都得继续搜寻。用上所有可能的手段,直到有进一步通知为止。这是帝国的命令。”

“我们已经找了三周,”总督面露苦相,“还不知道要找的是谁,或者是什么——是幻影、鬼魂,还是大海里的一根针。结果呢?反倒有几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无疑死在了叛军或强盗手上。我再说一遍,御用验尸官大人,如果到现在都没找到您要的女孩,那恐怕永远都找不到了。前提是真有长得像她的人存在,而这一点我持怀疑态度。除非……”

总督停了口,沉思片刻,然后冲御用验尸官皱起眉头。

“那个小丫头……耗子帮的第七人……”

灰林鸮轻蔑地挥挥手,试图让他的手势和表情都令人信服。

“不,总督大人,别指望走什么捷径。衣着华丽的半精灵和身披锦缎的女土匪,这些肯定不是我们要找的人。肯定不是她。继续搜寻。这是命令。”

总督阴沉着脸,看向窗外。

“至于那个匪帮,”史提芬·史凯伦——恩希尔皇帝的御用验尸官,有时人称“灰林鸮”——故作冷漠地说,“那些叫‘耗子’还是什么的家伙……把他们捉拿归案,总督。必须维护行省的秩序。开始干活儿吧。抓住他们,然后绞死,省去多余的繁文缛节。绞死所有人。”

“说得容易。”总督嘀咕道,“但我会竭尽所能的,这点您可以让皇帝陛下放宽心。不过我想,是否有必要活捉新加入耗子帮的那个女孩,以免……”

“不。”灰林鸮打断他的话,努力让嗓音保持镇定,“绞死所有人。全部七个,无一例外。我再也不想听到他们的事了。一个字也不想。”

<a id="ch1" href="#ch1-back">(1)</a> 法尔嘉在上古语中就叫Gvalch'ca,意思是“年幼的猎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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