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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往常一样,黎明的薄雾中响起阵阵鸟鸣,预示着日出的来临。像往常一样,一行人中最先准备出发的是沉默寡言的妇人及她们的孩子。爱米尔·雷吉斯神采奕奕地加入队伍。他拿着手杖,肩头挎只皮革袋子。至于痛饮一整晚的其他人,看起来就没那么精神了。早晨凉爽的空气令他们清醒了不少,但还不足以抵消曼德拉酒的效力。杰洛特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小屋的角落,脑袋靠在米尔瓦的大腿上。卓尔坦和丹德里恩枕着彼此的胳膊,睡在一堆曼德拉根上,鼾声如雷,震得挂在墙上的草药都在颤抖。珀西瓦尔醉倒在屋外,蜷缩在一棵朴树下,身上盖着雷吉斯平时用来擦鞋底的草垫。他们五个展露出不同程度的疲态,也都去了泉水边抚慰自己干涸的喉咙。

等到晨雾消散,彤红的日头爬升到芬·卡恩的松林上方,一行人已经踏上旅程,踩着轻快的脚步穿行于古墓之间。雷吉斯走在最前面,珀西瓦尔和丹德里恩紧随其后。两人唱起一首关于三个姐妹和一头铁狼的两段式歌谣,彼此鼓劲儿。卓尔坦·齐瓦跟在他俩身后,牵着栗色马驹的缰绳。矮人在理发医师的院子里找到一根粗糙的梣木棍,这会儿正用它敲打经过的每一块墓碑,并祈祷这些早已辞世的精灵永远安息。他肩头的陆军元帅话篓子竖起羽毛,不时“嘎”地叫上一声,显得不情不愿,甚至有些心不在焉。

米尔瓦是他们当中最不胜酒力的。她走起路来格外艰难,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动作像只头疼的熊,甚至对马鞍上的小女孩也爱搭不理。杰洛特没打算跟她说话,毕竟他自己同样状态不佳。

在雾气和嘹亮——但因为宿醉而有些含混——的歌声中,一小群农夫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对方早就听到了他们的动静,此前一直伫立在古老的墓石之间,灰色的土布外套为他们提供了完美的伪装。卓尔坦·齐瓦的木棍差点打到其中一人身上,他错把那人也当成了墓碑。

“唷呵呵!”他大喊道,“各位乡亲,请原谅!俺没注意到你们。你们好啊!”

十来个农夫低声回应他的问候,同时脸色阴沉地扫视着众人。他们手里攥着铁铲、铁镐和六尺长的尖木桩。

“你们好啊。”矮人重复一遍,“俺猜你们是从楚特拉河的难民营来的,没错吧?”

这次没人答话,其中一个农夫指了指米尔瓦的坐骑。

“那匹黑马,”他对其他农夫说,“瞧见没?”

“黑马,”另一个农夫舔了舔嘴唇,“哦,没错,是匹黑马。应该用得上。”

“嗯?”卓尔坦注意到他们的表情和动作,“你们是说俺们的黑马?它咋了?它就是匹马,又不是长颈鹿,没啥好吃惊的。好乡亲们,你们来这片墓地干吗?”

“你们呢?”农夫说着,怀疑地看了看他们一行人,“你们来这儿干吗?”

“俺们买下了这块地。”矮人说着,直视他的双眼,又用木棍敲了敲旁边的墓碑,“俺们正在用步数丈量,确认卖方没在面积上弄虚作假。”

“我们在狩猎吸血鬼!”

“啥?”

“吸血鬼。”年纪最大的农夫挠了挠脏毡帽下的额头,强调说,“那个混蛋的巢穴肯定在这儿附近。我们削尖了白杨木桩,现在还要找到那个恶棍,用木桩把他刺穿,叫他再也没法复活!”

“这口锅里还有牧师给我们的圣水!”另一个农夫欢快地喊道,指了指那只容器,“只要洒在吸血怪物身上,就能让他痛不欲生!”

“哈哈,”卓尔坦·齐瓦笑道,“你们这场狩猎还挺正规的:人数够多,组织也很有序。你说吸血鬼?乡亲们,这回你们走运了。有位吸血鬼专家正好跟俺们同行,他是个猎……”

他突然停了口,低声咒骂一句,因为杰洛特狠狠地踢了一下他的脚踝。

“谁见过那个吸血鬼?”杰洛特朝他的同伴们使个眼色,“你们怎么知道该来这儿找他?”

农夫们窃窃私语起来。

“没人见过他,”戴毡帽的农夫最后承认,“也没听见过他的动静。谁能见到他从夜空飞过的身影?谁能听见他那蝙蝠翅膀发出的声音?”

“我们没见过吸血鬼,”另一人补充道,“但我们都见过他那可怕的行径。自从满月以来,那个恶魔每晚都会杀死我们的一个同胞。他已经把两个人撕成了碎片。一个女人,还有个小伙子。简直太可怕了!吸血鬼把那两人撕成一条一条的,还喝光了他们的血!我们能怎么办?难道傻等到第三个人惨死吗?”

“可究竟谁说凶手是吸血鬼,不是别的怪物?又是谁觉得它就住在这片墓地附近?”

“是可敬的牧师大人告诉我们的。他是个饱学又虔诚的人,感谢诸神派他来到我们的营地。他说袭击我们的是个吸血鬼,这是对我们疏忽祈祷和向教会捐赠的惩罚。他正在营地里念诵祷文,进行各种各样的驱邪仪式,也是他命令我们来寻找那个不死怪物的坟墓的。”

“吸血鬼的坟墓在这儿?”

“吸血鬼的坟墓不在坟场还能在哪儿?而且这是个精灵坟场,连小孩子都知道,精灵是不信神的堕落种族,他们死后无时无刻不在遭受惩罚!一切都是精灵的错!”

“一切都是精灵和理发医师的错。”卓尔坦严肃地点点头,“说得对。每个孩子都知道。你们说的营地离这儿远吗?”

“呃,不远……”

“老伯,别跟他们说太多。”一个胡子拉碴、头发蓬乱的农夫说,他先前的语气就很不友好,“鬼知道这伙人到底是谁。瞧他们怪模怪样的。得了,我们赶紧办正事吧。让他们把那匹马让给我们,然后放他们走。”

“说得对,”老农夫说,“别再磨蹭了,时间不等人。把那匹马交出来。黑色那匹。我们得用它找吸血鬼。小姑娘,把那孩子抱下马。”

刚才一直茫然看天的米尔瓦垂下目光,看着那个农夫,露出骇人的表情。

“乡巴佬,你在跟我说话?”

“你以为呢?把黑马交给我们,我们需要它。”

米尔瓦擦了擦满是汗水的脖子,咬紧牙关,疲惫的双眼露出凶狠的神色。

“各位乡亲,这又是为什么?”猎魔人笑了笑,试图缓和紧张的气氛,“你们要这匹马做什么?它值得你们如此低声下气吗?”

“不然我们该怎么找到吸血鬼的坟墓?谁都知道,要想找到吸血鬼的坟墓,就得骑着黑马在坟场里转悠,它会停在怪物的坟前死活不肯走。然后你就能把吸血鬼挖出来,用白杨木桩刺穿他。别跟我们争,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我们需要那匹黑马!”

“别的颜色不行吗?”丹德里恩用安抚的口气说道,把珀迦索斯的缰绳递给那个农夫。

“绝对不行。”

“那太可惜了。”米尔瓦咬牙切齿地说,“因为我不会把我的马交给你们。”

“你说不给是啥意思?小姑娘,你没听见我的话吗?我们没它不行!”

“也许吧。但我不会给你们。”

“这事可以和平解决。”雷吉斯用和蔼的语气说,“如果我没理解错,米尔瓦小姐不愿把她的马交给陌生人……”

“可以这么说。”弓手往地上用力吐了口唾沫,“光是想想就让我不舒服。”

“有个既能让狼吃饱,又不伤到羊的好法子。”理发医师平静地说,“只要让米尔瓦本人骑着马,在墓地里转上一圈就好。”

“我才不要像个傻瓜似的骑马在墓地里转悠!”

“也没人请你这么干,小丫头!”头发蓬乱的农夫说,“这事得让胆大又强壮的男人来干。女人就该待在厨房里,围着炉子忙活。不过等一会儿,女人没准就派得上用场了,因为处女的眼泪在对付吸血鬼时很管用:只要洒在吸血鬼身上,他就能像火把一样烧起来。不过必须得是纯洁无瑕的处女眼泪才行。亲爱的,你看起来可不像处女。所以你一点儿用都没有。”

米尔瓦快步上前,挥出的右拳快如闪电。只听“咔吧”一声,那个农夫猛地仰起脑袋,这又让他胡子拉碴的喉咙和下巴成了绝佳的靶子。女弓手再迈一步,掌根径直向前拍出,同时扭动臀部和双肩以增加力道。农夫蹒跚退后,被自己的脚一绊,仰天栽倒,后脑勺撞在墓碑上,发出一声响亮的“咚”。

“现在你们该清楚我有什么用了。”她揉揉拳头,用颤抖的嗓音说道,“你们觉得谁该待在厨房里?的确,再没有比徒手搏斗更管用的了。胆大又强壮的人站着,胆小又懦弱的人躺在地上。我说的没错吧,乡巴佬?”

农夫们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瞠目结舌地看着米尔瓦。头戴毡帽的农夫跪在倒地之人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但他没能醒过来。

“他死了。”他抬起头,哀号道,“你杀了他。姑娘,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就夺走别人的性命?”

“我又不是故意的。”米尔瓦轻声说着,垂下双手,吓得脸色发白。然后她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

她转过身,摇摇晃晃走了几步,额头靠着墓碑,大口呕吐起来。

* * * * * * *

“他怎么了?”

“轻微脑震荡。”理发医师站起身,系紧袋口,“他的颅骨完好无损,已经开始恢复意识了。他记得刚才发生的事,也知道自己的名字。这是个好兆头。谢天谢地,米尔瓦小姐的激烈反应毫无必要。”

猎魔人看看女弓手,后者正坐在墓碑下,双眼凝视着远方。

“她不是容易受刺激的敏感少女。”他嘀咕道,“我觉得,恐怕昨天的酒才是罪魁祸首。”

“她先前也吐过,”卓尔坦小声插嘴道,“就在前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那会儿大家都还没醒。俺还以为她吐是因为咱们在特洛山吃的蘑菇。俺的肠胃也难受了整整两天。”

雷吉斯用灰眉毛下的双眼看看猎魔人,脸上挂着古怪的表情,然后神秘兮兮地笑了笑,用黑色的羊毛斗篷裹住自己。杰洛特走到米尔瓦面前,清了清嗓子。

“感觉怎么样?”

“难受。那个乡巴佬呢?”

“他没事,已经醒了,不过雷吉斯不让他起来。那些农夫正在做担架,准备用两匹马把他送回营地。”

“用我的马吧。”

“我们用的是珀迦索斯和那匹栗色马。它们更温驯些。起来吧,该赶路了。”

* * * * * * *

增员后的一行人看起来就像送葬队伍,前进的速度也像送葬一样缓慢。

“你觉得,他们说的吸血鬼是咋回事?”卓尔坦·齐瓦问猎魔人,“你相信他们的说法吗?”

“我还没看到死者,没法发表意见。”

“根本就是一派胡言。”丹德里恩自信满满地说,“那些农夫说死者被撕成了碎片。吸血鬼可不这样。他们会咬破受害者的动脉,吸食血液,留下两个清晰的咬痕。受害者往往不会死。这是我在一本相当权威的书上看到的。书上还有几张插图,画的是处女优雅脖颈上的吸血鬼咬痕。杰洛特,那是真的吗?”

“我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又没看到插图。而且我对处女没什么了解。”

“别讽刺人。你不可能没见过吸血鬼的咬痕。但你见过把受害者撕成碎片的吸血鬼吗?”

“没有。闻所未闻。”

“比较高等的吸血鬼是这样没错。”爱米尔·雷吉斯轻声道,“据我所知,吸血鬼女、吸血夜妖、吸血夜魔、吸血女妖和吸血僵尸就不会残害受害者。但另一方面,蝠翼魔和血魔对待受害者的尸体相当残忍。”

“精彩。”杰洛特看他的目光带着由衷的钦佩,“你没遗漏任何一种吸血鬼,也没提到那些纯属虚构、只在童话故事里存在的种类。你的知识令人惊叹,那你肯定知道,血魔和蝠翼魔从来不会在这种天气下出没。”

“那到底发生了啥?”卓尔坦哼了一声,挥了挥他的梣木棍,“是谁在这种天气下残害了两个人?难道说,他们在绝望中把彼此撕成了碎片?”

“能做出这种行径的生物相当多。就拿野狗来说吧,它们是战争期间常见的祸害。你绝想象不到野狗能做出多么可怕的事。在所谓‘死于邪恶怪物魔爪’的人中,足有半数其实是野狗的杰作。”

“也就是说,你觉得不是怪物干的?”

“那倒不是。也可能是吸血妖鸟、鹰身女妖、血棘尸魔、食尸鬼……”

“但不是吸血鬼?”

“不大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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