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魔人卷五:火之洗礼 第四章 (第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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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先生,”农夫嘟囔道,“我也说不清。那女人是个生面孔,无家可归。在我看来,她的脑子确实不太对劲儿。她是个大姑娘了,却只跟小孩子玩,好像她自己也是个小孩子。你问她话,她却啥也不说。每个人都说她跟吸血鬼来往,还会摆弄巫术。”
“除了嫌疑人以外的每个人。”一直在猎魔人身边默不作声的雷吉斯开了口,“因为就算有人问起,她也啥都不说。我猜是这样吧。”
他们已来不及进一步了解情况,因为他们已经来到枫树下。在卓尔坦及他那根梣木棍的帮助下,他们走进到人群当中。
一个约莫十六岁的女孩,被绑在一辆四轮马车的车辕上,马车上装满麻袋。她被分开双臂和双腿,脚趾几乎碰到地面。就在他们赶到时,有人扯去了她的衬裙和衬衣,让她露出瘦削的双肩。她的反应却只是翻个白眼,发出混合着傻笑与抽泣的声音。
马车旁边已经生了火。有人在周围撒上煤块,还有人用铁钳将几副马蹄铁放进炽热的余烬。牧师激动的呼喊声盖过了周围的喧闹。
“恶毒的女巫!不敬神的女人!坦白真相吧!哈,看看她,乡亲们,她吃了太多邪恶的草药!看看她!她的脸上写满了‘巫术’这两个字!”
说话的牧师身材瘦削,面孔黝黑起皱,活像一条熏鱼,黑色长袍松松垮垮地披在骨瘦如柴的身板上。他的脖子上戴着闪闪发光的圣徽,杰洛特不清楚那代表了哪一位神祇。话说回来,他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他对近年来数量猛增的神灵不感兴趣,而这位牧师肯定属于某个新兴的教派。比较有年头的宗教会更加务实,不至于随便抓个女孩绑到马车上,再煽动迷信的暴民迫害她们。
“有史以来,女人就是所有邪恶的根源!她们是混沌的工具,参与了毁灭世界和人类种族的阴谋!女人只受肉欲支配!她们乐于服侍恶魔,就为满足自己永无休止的冲动和放荡!”
“这是种恐惧症,”雷吉斯喃喃道,“而且非常典型。这位牧师肯定经常梦到有牙的阴道。”
“我敢打赌,情况比你说的更糟。”丹德里恩小声说,“我敢肯定,他就算醒着时都能幻想到没有牙齿的正常版本。所以他的脑子不对劲儿了。”
“可要付出代价的却是个弱智女孩。”
“除非有谁能阻止他。”米尔瓦怒气冲冲地说,“阻止这个穿黑袍的混蛋。”
丹德里恩意味深长又期待地看了看猎魔人,杰洛特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如果不是女人的巫术,我们又怎会遭遇灾祸和不幸?”牧师继续吼道,“正是女术士在仙尼德岛背叛了诸王,又策划了刺杀瑞达尼亚国王的举动!没错,派出松鼠党追杀我们的,也是多尔·布雷坦纳的精灵女巫!现在你们明白跟女术士结交,并容忍她们的恶毒法术所导致的罪恶了吧?你们对她们的肆意妄为、对她们的傲慢无礼、对她们的富有奢靡都视而不见!这又是谁的错呢?是那些国王!那些爱慕虚荣的君王否认神明,驱赶牧师,剥夺他们在议会的地位和发言权,却对这些可憎的女术士毕恭毕敬!现在我们都尝到恶果了!”
“啊哈!原来问题出在这儿。”丹德里恩说,“你错了,雷吉斯。真正的原因是政治,不是阴道。”
“还有金钱。”卓尔坦·齐瓦补充道。
“听好我的话,”牧师吼道,“在加入对抗尼弗迦德人的战斗之前,让我们首先清理自家宅院里的污秽!用滚烫的铁烧灼脓包!给予它火之洗礼!我们不能放过任何沾染巫术的女人!”
“不能放过!烧死她!”人群大喊起来。
绑在马车上的女孩歇斯底里地大笑,又翻了翻白眼。
“好了,好了,悠着点儿。”一个脸色阴郁、体格魁梧的农夫开了口,他刚才一直默不作声,身边围着一小群同样沉默的男人和几个表情阴沉的女人,“到目前为止,我们只能听到你在瞎叫唤。瞎叫唤谁都会,就连乌鸦也会。尊敬的神父,我们对你的期望可没这么少。”
“拉布斯长老,你在否认我的话吗?你在否认牧师的话吗?”
“我啥也没否认。”壮汉说着,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提了提他那条做工粗劣的马裤,“这丫头是个无父无母的流浪儿,不是我的家人。如果她真跟吸血鬼是一伙的,那就杀了她吧。但我是这个营地的长老,我只同意惩罚有罪的人。如果你想惩罚她,得先证明她的确有罪。”
“我会证明的!”牧师尖叫着,向他的跟班们——就是先前把马蹄铁放到火堆里的那些人——比了个手势,“我会把无可辩驳的证据展示给你们看!给你,拉布斯,还有在场的所有人看!”
他的跟班们从马车后面取出一口外表焦黑、有着曲状握柄的小锅,把它放到地上。
“这就是证据!”牧师大吼着踢翻了锅子。稀薄的汤汁洒了出来,几小块胡萝卜、几片难以辨认的绿色蔬菜和好几根细小的骨头出现在沙地上。“这女巫正在调制魔法药剂!一瓶能让她飞上天空、去往她的吸血鬼爱人身边的灵药,只为同他建立邪恶的纽带,谋划更多的罪恶行径!我了解巫师的行为和做法,所以我知道这锅药剂的成分是什么!这女巫活煮了一只猫!”
人群发出惊恐的呼声。
“真可怕,”丹德里恩颤抖着说,“把活的动物下锅煮了?我同情这女孩,但她确实做得有点过火……”
“闭上你的嘴。”米尔瓦嘶声道。
“这就是证据!”牧师大喊着,从热气腾腾的泥坑里捞出一块小骨头,高高举起,“这就是不容置疑的证据!猫骨头!”
“这是鸟骨头。”卓尔坦·齐瓦眯起眼睛,冷冷地说,“要俺说的话,这是松鸦的骨头,要不就是鸽子的。这女孩只是给自己煮了一锅肉汤!”
“闭嘴,你这异教怪物!”牧师吼道,“不许亵渎神明,不然诸神会借敬虔者之手惩罚你的!我说了,这是一锅猫汤!”
“猫汤!肯定是猫汤!”牧师周围的农夫大喊道,“这丫头有只猫!一只黑猫!所有人都知道!它总跟着她跑来跑去!现在那只猫去哪儿了?不见了!进到锅里了!”
“她把猫煮了!熬成了药汁!”
“说得对!这女巫把猫做成了药剂!”
“不需要别的证据了!烧死这个女巫!不过首先要拷打她!让她坦白一切!”
“真他妈带劲儿!”陆军元帅话篓子尖叫道。
“真是可惜那只猫了。”珀西瓦尔·舒腾巴赫突然大声说道,“它长得胖乎乎的,身体也很健康,皮毛像无烟煤一样富有光泽,双眼就像一对儿绿玉,胡须长长的,尾巴有铁棍那么粗!好猫该有的优点,它全都有。它肯定抓到过不少老鼠!”
农夫们沉默下来。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侏儒先生?”有人问,“你怎么知道那猫儿长啥样?”
珀西瓦尔·舒腾巴赫擤了下鼻子,用裤子擦擦手。
“因为它就坐在那边的货车上。就在你们身后。”
农夫们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果然看到一只黑公猫。它坐在几捆干草上,对自己成为目光的焦点毫无察觉,反而抬起一条后腿,低头舔起自己的屁股。
“这么说来,”卓尔坦·齐瓦打破了沉默,“牧师大人,你所谓的‘不容置疑的证据’连个屁都不是。下一个证据是啥?再来只母猫吗?那倒不错。俺可以叫它们凑成一对儿,下一窝猫崽子,让耗子在这附近彻底绝迹。”
几个农夫哼了一声,而另外几个——包括拉布斯长老在内——全都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牧师气得脸色发青。
“我会记住你的,渎神者!”他指着矮人大吼道,“异端怪物!黑暗的造物!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你也是吸血鬼的同伙吗?等着瞧,处置完这个女巫,我们就来审问你!但首先,我们要先拷问女巫!马蹄铁已经在煤炭上烧热了,让我们瞧瞧她那丑恶的皮肤嘶嘶作响时,她会吐露出怎样的真相吧!我向你们保证,她会自行坦白沾染巫术的罪行。还有比自白更可靠的证据吗?”
“哦,是啊,是啊。”赫克托·拉布斯说,“要是把烧红的马蹄铁放到你的脚底,牧师大人,你也会承认自己曾跟母马交配过。呸!你明明是个侍奉神明的人,说起话来却像个无赖!”
“没错,我是侍奉神明的人!”牧师用吼声压过农夫们的交头接耳,“我相信神明的判断!还有神圣的审判!就让这个女巫面对神裁……”
“绝妙的主意。”猎魔人走出人群,高声打断了他的话。
牧师怒视着他。农夫们停止了窃窃私语,目瞪口呆地看着猎魔人。
“神裁,”杰洛特重复一遍,让人群彻底安静下来,“是绝对公平和公正的。神裁的结果会得到世俗法庭的接受,但它也有独特的规矩。按照规定,在女人、孩童、老人或体弱之人遭到指控时,可以由其他人代为接受。拉布斯长老,我没说错吧?因此,我愿意自告奋勇。请腾出场地来。认定这个女孩有罪,同时不怕神裁之人,可以上来挑战我。”
“哈!”牧师紧盯着他,大喊道,“别耍这种花招了,自以为高贵的陌生人。你说向你挑战?谁都看得出,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剑客!你还指望用你那把罪恶的剑来接受神裁?”
“如果你看不上他的剑,牧师大人,”卓尔坦·齐瓦慢吞吞地说着,站到杰洛特身旁,“如果你反感这位先生的话,或许俺比他更合适。指控这个女孩的人,请务必找把战斧来向俺挑战。”
“或者向我挑战弓术。”米尔瓦眯起眼睛,也走上前来,“相隔一百步,每人一箭。”
“乡亲们,你们看到女巫的维护者出现得有多快了吧?”牧师尖声说着,转过身来,脸上浮现出狡猾的笑,“很好,你们这些废物,我邀请你们三个一起参与即将开始的神裁。我们会证明这个妖婆的罪行,同时也将考验你们的德行!但不是用刀剑、战斧、长枪或者弓箭!你说你知道规矩?我也知道!看到煤块上烤得发红的马蹄铁了吗?那就是火之洗礼!来吧,巫术的喽啰们!谁能从火中取出马蹄铁,拿到我面前,手上却不留下任何焦痕,就能证明这个女巫是无辜的。如果神裁得出另一个结果,那她和你们都将被处死!我说到做到!”
拉布斯长老和他那群人不满地叫嚷起来,却被聚集在牧师身后的农夫们狂热的呼喊声盖了过去。在这群暴民看来,这将是场绝佳的消遣。米尔瓦看看卓尔坦,卓尔坦看看猎魔人。猎魔人先是抬头看天,然后又看向米尔瓦。
“你相信有神存在吗?”他低声问她。
“我相信。”弓手看着烧红的煤块,轻声答道,“但我觉得,他们不喜欢被这种事打扰。”
“从火堆到那个杂种也就三步远,”卓尔坦咬牙切齿地说,“俺在铸造厂干过活儿,俺应该办得到……不过你们得帮俺祈祷才行……”
“稍等一下,”爱米尔·雷吉斯把一只手按到矮人的肩膀上,“先别忙着祈祷。”
理发医师走到火堆旁,向牧师和观众们躬身行礼,随后飞快地弯下腰,把手伸进滚烫的煤块之间。人群同声惊呼起来,卓尔坦骂了句脏话,米尔瓦的指头掐进了杰洛特的胳膊。雷吉斯挺直脊背,平静地看着手里发红的马蹄铁,不慌不忙地走到牧师面前。牧师后退一步,撞到了站在身后的农夫。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牧师大人,”雷吉斯举起马蹄铁,“这就是所谓的‘火之洗礼’,对吧?如果真是这样,我想神明的判决已经再清楚不过。这个女孩是无辜的,她的维护者也是无辜的,而我同样清白无辜。”
“让……让……让我看看你的手……”牧师嘟囔道,“真没烧伤吗?”
理发医师露出惯常的微笑,抿着嘴唇把马蹄铁交到左手。他先将毫发无损的右手抬到牧师面前,然后高高举起,让其他人也能看到。周围一片哗然。
“这是谁的马蹄铁?”雷吉斯问,“请物主把它拿回去吧。”
没人上前。
“这是魔鬼的花招!”牧师吼道,“你是个巫师,要不就是魔鬼的化身!”
雷吉斯把马蹄铁扔到地上,转过身去。
“那就给我驱邪啊。”他冷冷地提议道,“我不会阻拦你的。但神裁已经结束了。我听说,质疑神裁的结果同样是异端行径。”
“湮灭吧!滚吧!”牧师尖叫着,在理发医师面前挥舞起一枚护身符,又用另一只手画出令人费解的符号,“你这魔鬼,滚回地狱深渊去!愿你脚下的大地开裂……”
“够了!”卓尔坦怒吼道,“嘿,乡亲们!拉布斯长老!这场闹剧你们还想看多久?你们想……”
矮人的话语被一声刺耳的尖叫压了回去。
“尼弗迦德人来啦——”
“西面来了骑兵队!都骑着马!尼弗迦德人进攻啦!快逃命啊!”
营地立刻陷入彻底的慌乱。农夫们冲向各自的马车和棚屋,途中互相推搡、踩踏。叫喊声不绝于耳。
“我们的马!”米尔瓦大喊,手脚并用地赶开周围的人,“猎魔人,我们的马!跟我来,快!”
“杰洛特!”丹德里恩叫道,“救命!”
人流仿佛巨浪将他们冲散,又在眨眼间卷走了米尔瓦。杰洛特攥着丹德里恩的衣领。他们没被人流立刻卷走,因为他及时抓住了绑着女孩的马车。但马车却猛地向前冲去,使得猎魔人和诗人摔倒在地。女孩猛地昂起头,发出歇斯底里的大笑。随着马车的后退,笑声渐渐减弱,最后完全被喧嚣声淹没。
“他们会踩死我们的!”丹德里恩趴在地上大喊,“他们会碾碎我们的!救——命——”
“真他妈带劲儿!”陆军元帅话篓子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尖叫。
杰洛特抬起头,吐出几粒沙子。他看到一幕全然混沌的景象。
只有四个人没有陷入恐慌,但说实话,他们只是别无选择而已。这四人包括卓尔坦、珀西瓦尔、牧师,以及紧紧攥住牧师脖颈、不让他逃跑的赫克托·拉布斯。侏儒飞快地掀起牧师的长袍后摆,矮人则用铁钳从火堆里夹起一块通红的马蹄铁,丢进牧师的长衬裤。牧师挣脱了拉布斯的双手,飞奔而去,屁股后面烟雾腾腾,活像一颗拖着长长尾巴的彗星,他的尖叫声完全没入周围的喧嚣。杰洛特看到拉布斯、侏儒和矮人正打算为“火之洗礼”的成功彼此道贺,就在这时,又有一群恐慌的农夫朝他们冲来,三人立刻消失在飞扬的灰尘里。猎魔人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也没时间去看,因为他正忙着搭救被奔逃的猪撞倒的丹德里恩。杰洛特弯腰去扶诗人,经过的马车上却掉下一只干草架,正好砸在他背上。沉重的干草架将他压倒在地,在他推开架子之前,又有十来个人撞了上来。等他终于摆脱了这些,就听一声砰然巨响,附近又有一辆马车向侧面倾倒,三袋小麦粉——在这营地里每磅能卖一克朗——落到他身上。袋口裂开,整个世界只剩白色的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