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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围住说书人博格沃兹,用刺耳的吵闹声表达着他们的不满。最后,铁匠的儿子康纳——他是这群孩子中最年长、最强壮也最勇敢的一个,也是他给说书人端来了一大锅卷心菜汤,还有配上煎熏肉片的土豆——走上前来,作为代表陈述大家一致的看法。

“这算什么?”他大声问道,“你说‘就到这里’是什么意思?这么结尾真的好吗?你在吊我们的胃口吧?我们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们可不想等你下次来村子再听,那没准儿一晃就是六个月甚至一整年!继续讲!”

“太阳都下山了,”老人答道,“该上床了,小家伙们。如果你们明天干活儿时打哈欠,你们的父母会怎么说?我知道他们会说:‘老博格沃兹给他们讲故事讲到半夜,让他们满脑子都是歌谣,还不准他们上床睡觉。下次他再经过这村子,啥东西都别给他。不管荞麦粥、土豆还是咸肉,都别给。直接赶跑那个老混球就好,他的故事只能带来麻烦和灾难……’”

“他们不会这么说的!”孩子们齐声高喊,“再多讲点儿吧!拜托!”

“唔唔。”老人嘟囔着,看了看消失在雅鲁加河对岸树梢下的夕阳,“那好吧,不过有个条件:你们得选个人跑回自己家里,拿点乳酪来给我润润嗓子。至于剩下的人,你们得商量好要听谁的故事,因为就算我讲到明天早上,也没法讲完所有人。这次想让我讲谁的故事?你们得作出选择。其余的就得等下一次了。”

孩子们又大呼小叫起来,像在比赛谁的嗓门更亮。

“安静!”博格沃兹晃了晃手杖,大吼道,“我是要你们作选择,不是像松鸦一样呱呱叫!你们决定好没?到底想听谁的故事?”

“叶妮芙的。”妮妙尖叫道——她是听众里年纪最小的,因为身量娇小得到个外号叫“小矮子”——她摸了摸在自己膝头酣睡的小猫咪,“告诉我们,那个女术士后来怎么样了?她是怎么用魔法逃出秃山的女巫集会去救希瑞的?我想听这个。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当个女术士!”

“没戏的!”磨坊主的儿子布罗尼克大叫道,“你还是先把鼻涕擦干净吧,小矮子。女术士不收鼻涕精当学徒!至于你,老头子,别讲叶妮芙了,先讲希瑞和耗子帮的故事吧。他们跑去抢劫,然后痛殴……”

“安静。”康纳阴沉着脸说,“你们都蠢透了。既然今晚只能再听一个故事,那你们都给我规矩点儿。老头子,给我们讲讲猎魔人和他伙伴的故事,他们从雅鲁加河畔出发,然后……”

“我想听叶妮芙。”妮妙尖声说。

“我也是。”她姐姐奥菈插嘴道,“我想听她与猎魔人的爱情故事。我想听听他们彼此间的爱。结局一定很美好吧?他们肯定不会死吧?”

“闭嘴,你们这两个蠢货,谁在乎爱情啊?我们要听战争和打架!”

“还有猎魔人的剑!”

“不不,讲希瑞和耗子帮!”

“都给我闭嘴!”康纳凶狠地四下扫视,“不然我找根棍子来,狠狠教训你们这些小鼻涕精!我说了:都给我规矩点儿。让他继续讲猎魔人的故事,讲他和丹德里恩,还有米尔瓦……”

“没错!”妮妙又尖叫起来,“我也想听米尔瓦的故事。米尔瓦!要是女术士不收我当学徒,我就去做弓箭手!”

“就这么决定了。”康纳说,“瞧瞧他,垂着脑袋,鼻子一点一点的,活像一只秧鸡……喂,老头子!醒醒!给我们讲讲猎魔人的故事。我是说,猎魔人杰洛特的故事。从他在雅鲁加河畔与同伴们出发开始。”

“可首先,”布罗尼克插嘴道,“为了缓解我们的好奇心,先讲点儿其他人的事吧。讲讲他们的遭遇。这样的话,等你把故事讲究之前,我们心里就没那么难熬了。只要再讲一点儿叶妮芙和希瑞的事就好。拜托。”

“叶妮芙,”博格沃兹咯咯地笑了起来,“利用咒语飞出了名为秃山的魔法城堡,然后扑通一声掉进了海里。掉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周围只有粗糙的礁石。不过别担心,这对女术士来说算不了什么。她没淹死。她登上史凯利格群岛,在那儿找到了盟友。你们肯定知道,她对那个叫威戈佛特兹的巫师恨之入骨。她认定是他绑架了希瑞,因此发誓要找到他,无情地实施复仇,并将希瑞解救出来。就这样。下次有机会我再详细讲。”

“那希瑞呢?”

“希瑞还在跟耗子帮四处游荡,自称‘法尔嘉’。她喜欢上了强盗的生活。虽然当时无人知晓,但那女孩心中潜藏着愤怒与残忍。潜藏在她内心深处的所有阴暗面全都浮了上来,慢慢占据了上风。哦,凯尔·莫罕的猎魔人真不该教她如何杀戮!但在散播死亡的同时,希瑞完全没想到死神也正紧随身后。可怕的邦纳特正在跟踪她、追捕她。这两个人——邦纳特和希瑞——的对决是不可避免的。但他们的故事还是下次再讲吧。今晚你们将听到的是猎魔人的故事。”

孩子们安静下来,紧紧围着老人坐成一个圈,竖起了耳朵。夜幕正在降下。生长在小屋周围的大麻丛、覆盆子丛和蜀葵丛在白天显得那么友好,现在却变成一座座险恶而异样的森林。有什么东西在沙沙作响。是老鼠弄出的动静?还是眼神凶狠、相貌骇人的精灵?又或是渴望吞吃孩童血肉的吸血妖鸟或女巫?在牛棚里跺脚的究竟是牛,还是像一百年前那次一样,再次跨越雅鲁加河的入侵者的战马?从茅草屋顶飞过的到底是夜鹰,还是渴求鲜血的吸血鬼?又或是位美丽的女术士,正借助咒语飞向远方的海洋?

“猎魔人杰洛特,”说书人再次开口,“带着他的伙伴朝安格林的沼泽和森林进发。要知道,当时的安格林可有真正的原始森林。唉,哪像现在,那样的森林只剩下布洛克莱昂了……他们一行人向东方跋涉,奔向雅鲁加河上游,朝人迹罕至的黑森林进发。开始的时候一切顺利,但后来,老天啊……你们马上就能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说书人将那久远的过去娓娓道来。孩子们听得聚精会神。

* * * * * * *

猎魔人坐在崖顶的一根圆木上。从这里放眼望去,能看到雅鲁加河沿岸的大片湿地与芦苇滩。夕阳正在西沉,野鹤从沼地间飞起,成群结队地翱翔在空中。

一切都完蛋了,猎魔人看看樵夫小屋,再看看从米尔瓦点燃的篝火上升起的稀薄烟柱。一切都乱了套,尽管原本却很顺利。我的同伴是些怪人,但至少他们支持我。我们有想共同达成的目标——近在眼前、清晰而又现实的目标。穿过东边的安格林,向凯德·杜进发。我们进展顺利。可到头来,事情还是乱套了。这到底是厄运,还是早已注定?

野鹤发出军号般的哀鸣。

* * * * * * *

爱米尔·雷吉斯·洛霍雷克·塔吉夫-哥德弗洛伊骑在队伍最前面,胯下是猎魔人在阿梅利亚附近缴获的枣红色尼弗迦德战马。尽管这匹马起初有些厌恶吸血鬼和他身上的草药味,但它很快就习惯了他,造成的麻烦也不比走在一旁、动不动就拱起脊背尥蹶子、像被马蝇蛰了似的洛奇更多。丹德里恩骑着珀迦索斯跟在他们身后,头上绑着绷带,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在骑马前行途中,诗人写了一首颂赞英雄的歌谣,而伴着曲调和韵律的,正是他最近的各种冒险经历。这首歌谣明显在暗示,其作者和演唱者是冒险队伍中最勇敢的人。米尔瓦和卡西尔·莫瓦·迪弗林·爱普·契拉克负责殿后。卡西尔骑着失而复得的栗色马驹,一只手还牵着一匹灰马,灰马背上驮着他们的一部分装备。

他们终于离开了河岸沼泽,朝丘陵绵延的旱地高处走去。从那里向南眺望,能看到广阔的雅鲁加河闪闪发光的水面,北边则是通往玛哈坎山脉的山路。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总在他们耳边转悠的蚊虫不见了,他们的靴子和裤子也都晒干了。在阳光照耀的山坡上,黑刺莓丛结满了果实,马儿也能找到可吃的青草。清澈的溪流自山上流下,溪水间有许多鳟鱼游来游去。等到夜幕降下,他们生起营火,躺在火边。简而言之,一切都那么美好,他们的心情也本该愉快起来。但事实并非如此。在他们第一次扎营休息时,原因就已显而易见。

* * * * * * *

“等等,杰洛特。”诗人看了看周围,清了清嗓子,“别这么急着回营地。米尔瓦和我想跟你私下谈谈。关于……呃,你知道的……关于雷吉斯。”

“哦?”猎魔人把一堆柴火放到地上,“这么说你们害怕了?现在可有点儿晚了。”

“别这么说嘛。”丹德里恩苦着脸说,“我们承认他是同伴,他也主动要求帮我们找到希瑞。他救了我的命,这一点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但该死的,我们确实有种类似恐惧的感觉。这让你很惊讶吗?你这辈子不都在追捕和猎杀他那样的生物吗?”

“我不会杀他,目前也没这个打算。这样的声明足够吗?如果还不够,就算我心里对你充满同情,也没法治好你的焦虑。讽刺的是,我们当中只有雷吉斯才会治病。”

“够了。”诗人恼怒地说,“你不是在跟叶妮芙说话,所以省省这些拐弯抹角的说辞吧。对于简单的问题,你只要给出简单的回答就好。”

“那就问吧。省去那些拐弯抹角的说辞。”

“雷吉斯是个吸血鬼。谁都知道吸血鬼吃什么。在他极度饥饿的情况下会发生什么?是啊,是啊,我们见过他喝鱼汤,而且从那之后,他也跟我们一起吃喝,就像平常人一样。可是……他到底能不能控制住他的……杰洛特,你非要让我把那个词儿说出来吗?”

“你的脑袋鲜血横流时,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欲望。给你缠好绷带之后,他甚至没去舔自己的手指。当初那个满月之夜,我们畅饮他的曼德拉私酿,睡在他的小屋里,他有绝佳的机会吸干我们的血。可你在自己优雅的脖子上找到牙印了吗?”

“别嘲笑我们了,猎魔人。”米尔瓦咆哮道,“你比我们更了解吸血鬼,可你却在嘲笑丹德里恩。我在森林里长大,我没上过学,我很无知,但这不是我的错,所以你也没资格嘲笑我。说起来惭愧,但我的确也有点害怕……害怕雷吉斯。”

“你们害怕也很正常。”杰洛特点点头,“他是所谓的‘高等吸血鬼’,十分危险。如果他是我们的敌人,我也会害怕他。可是,活见鬼,不知道为什么,他成了我们的同伴。此时此刻,他正带着我们前去凯德·杜见德鲁伊,而他们或许能告诉我关于希瑞的消息。我已经走投无路了,所以决定牢牢抓住这次机会。也正因如此,我才同意让一个吸血鬼跟我们同行。”

“只有这一个原因?”

“不。”杰洛特的回答有些不情不愿,最后终于决定坦白,“还有别的。他……他的举止很正派。在难民营的女巫审判上,他出手相助时毫不犹豫。虽然他知道,这么做会暴露他的真实身份。”

“他从火堆里取出了烧红的马蹄铁。”丹德里恩回忆道,“嘿,他直接用手拿了那玩意儿好几秒钟,眉头都不皱一下。我们当中没人能做到这种事,就算把马蹄铁换成烤土豆都不行。”

“火伤不到他。”

“他还能做什么?”

“他可以随意隐形,可以用目光施展魔法,让人陷入沉睡。在维赛基德的营地里,他就是这么对付守卫的。他可以变成蝙蝠的外形,然后飞起来——我怀疑他只能在满月之夜这么做,但我的想法未必准确。他都让我吃惊好几回了,谁知道他还藏着什么把戏。我猜即使在吸血鬼当中,他也算是个异类。他能完美地模仿人类,而且模仿了很多年。他的草药从不离身,为的是借助草药味骗过能察觉他真实身份的马和狗。我的徽章对他没有反应,这种情况相当反常。要我说的话,他可不是能轻易分类的家伙。如果你们还想知道更多,不如直接去问他。他是我们的同伴,我们之间应该无话不谈,相互怀疑和惧怕反而不合适。回营地吧。帮我搬柴火。”

“杰洛特?”

“说吧,丹德里恩。”

“如果……我是说,理论上……如果……”

“我不知道。”猎魔人诚实而坦白地回答,“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杀死他。而且说实话,我也不想走到那一步。”

* * * * * * *

丹德里恩听取了猎魔人的建议,决定消除误会,驱散心中的疑惑。出发后不久,他用一贯的手法采取了行动。

“米尔瓦!”他突然喊道,随后偷偷瞥了眼吸血鬼,“你干吗不带上弓箭到前面去,帮我们猎一头幼鹿或野猪呢?我吃够该死的黑莓、蘑菇、鱼肉和贻贝了。我想吃点儿真正的肉换换口味。雷吉斯,你觉得呢?”

“抱歉,你说什么?”吸血鬼在马颈旁抬起头。

“肉!”诗人强调道,“我正在劝米尔瓦去打猎。想尝尝新鲜的肉吗?”

“想啊。”

“还有血。要来点儿新鲜的血吗?”

“血?”雷吉斯咽了口口水,“算了,血就免了。如果你自己有兴趣,不用介意我。”

杰洛特、米尔瓦和卡西尔见证了这尴尬而阴郁的沉默。

“我明白你的用意,丹德里恩。”雷吉斯缓缓地说,“那就让我打消你的疑虑吧。我是个吸血鬼,但我不吸血。”

沉默重得像铅。可丹德里恩要能忍住不说话,他就不是丹德里恩了。

“你肯定误会我了。”他故作轻松地说,“我的意思不是……”

“我不吸血。”雷吉斯打断他的话,“已经很多年了。我早就放弃了。”

“你说‘放弃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当真没明白……”

“请原谅。这是我的私事。”

“可是……”

“丹德里恩,”猎魔人在马鞍上转过身,大吼道,“雷吉斯的意思是叫你滚蛋。他只是说得比较礼貌而已。行行好,闭嘴可以吗?”

* * * * * * *

然而,担忧和怀疑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直到一行人停下来过夜,气氛依然凝重,就连米尔瓦在河边射下的白颊黑雁都没能缓和他们之间的紧张。他们给那只鸟抹上泥巴,架在火上烤熟,美餐了一顿,连最小的几块骨头上的肉都剔得干干净净。饥饿得到了缓解,但焦虑仍在持续。尽管丹德里恩努力活跃气氛,他们之间的对话仍很尴尬。诗人的唠叨变成了独白,最后连他自己都察觉到了,只好闭上了嘴巴。唯有马儿咀嚼干草的声音扰乱了营火周围死一般的宁静。

夜色已深,但所有人都没有睡意。米尔瓦用锅在火上煮了开水,就着蒸汽梳理起皱的箭羽。卡西尔在修理一只靴子的搭扣。杰洛特削着一块木头。雷吉斯的目光依次扫过所有人。

“好吧,”最后他说,“看来是不可避免了。有几件事,我在很久以前就该向你们解释清楚……”

“没有人指望你解释清楚。”杰洛特回答。他把自己辛苦削了半天的木头丢进火里,抬起头。“我不需要什么解释。我是个守旧派。如果我朝别人伸出手,接纳他做我的同伴,那么对我来说,其意义胜过在公证人监督下签署的合同。”

“我也是守旧派。”卡西尔继续修理他的靴子,头也不抬地说。

“我不知道还有这么个解释的传统。”米尔瓦干巴巴地说,将另一支箭放到蒸汽里。

“别在意丹德里恩的自言自语。”猎魔人补充道,“他只是忍不住而已。你也用不着向我们坦白或解释任何事,毕竟我们也没向你坦白。”

“但我还是觉得,”吸血鬼微笑着说,“你很想听听我打算说什么,虽然没人强迫我开口。我只是觉得,既然你们接纳我为同伴,我也有必要对你们开诚布公。”

这一次,没人再多说什么。

“我首先要说,”片刻后,雷吉斯说道,“所有与我的吸血鬼身份相关的担忧都是毫无理由的。我不会袭击任何人,也不会在夜里四处游荡,把牙齿插进某人的脖子。我指的不仅仅是在座几位在守旧方面与我不相上下的同伴。我一直滴血不沾。今后也不会。我不再吸血,是因为它给我带来了麻烦。非常棘手、难以解决的麻烦。

“事实上,这个麻烦的出现和产生负面影响的过程,简直就像教科书上写的一般。”过了一会儿,他续道,“就算是我,年轻时也喜欢……呃……交友。在这方面,我跟大多数同龄人没什么不同。你们应该明白的,毕竟你们也曾年轻过。只不过,人类有复杂而繁多的规定和规矩:父母的权威,监护人、长辈与上级的约束——还有最重要的,道德。而我们没有类似的枷锁。我们的年轻人能享受到彻底的自由,并加以利用。他们会形成自己的行为模式,当然都很愚蠢,名副其实的年少无知。‘你不喜欢吸血?你真是吸血鬼吗?’‘他不吸血?千万别邀请他,不然聚会的气氛就全毁了!’我不想破坏气氛,光是想到可能失去社会认可就让我惊恐万分。于是我开始参加聚会。寻欢作乐,彻夜畅饮。每个月圆之夜,我们都会飞去村子,吸食遇见的每个人的血。哪怕最低劣、最污秽的……呃……体液。只要有……呃……血红蛋白,对我们来说都没有区别。没有血怎么能叫聚会?而且面对吸血鬼女孩时,我总是特别害羞,只有吸过血才能有所好转。”

雷吉斯沉默下来,陷入了沉思。没人催促他。杰洛特突然觉得自己也想喝点儿什么。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变得越来越野蛮,”吸血鬼续道,“聚会的场面也越来越不堪。我不时去参加狂欢,然后连续三四个夜晚不回墓穴。只要喝上一小滴那种体液,我就会失控。当然了,这并不能阻止我继续参加聚会。至于我的朋友们,好吧,你们也知道朋友都是什么样子。其中有几个劝我别再去了,但这让我很生气。另一些对我只有不好的影响,他们会拽着我去墓穴外狂欢,嘿,甚至给我安排过几个……呃……玩物,然后取笑我出丑的样子。”

仍在整理箭羽的米尔瓦恼火地嘟囔一声。卡西尔修好了靴子,似乎正在打瞌睡。

“后来,”雷吉斯继续讲述,“令人担忧的症状出现得越来越多。聚会和交友都不再重要了。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再需要这些。我需要的只有血,真正重要的也只有血,即便……”

“自己对着镜子喝?”丹德里恩插嘴道。

“比那还惨,”雷吉斯平静地回答,“因为我压根没有影子。”

他又沉默了半晌。

“然后我遇上了一个特别的吸血鬼女孩。我们开始认真地交往——至少我是认真的。我过上了安定的生活。但那生活没能持续太久,因为她离开了我。于是我比先前吸得更凶了。你们也知道,失望和悲伤是最好的借口。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明白这个道理,我也觉得自己明白。我所做的只是把理论付诸实践而已。你们是不是已经听烦了?那我尽量长话短说吧。最后我开始干些不受欢迎的活儿,没有吸血鬼愿意干的活儿。我开始给其他吸血鬼跑腿。有天晚上,他们派我去个村子弄点儿血,而我的攻击失了准头,跟一个走向水井的女孩擦身而过。我就这么全速撞上了井口……那些村民差点杀死我,不过还好,他们不清楚到底该怎么做……他们用木桩把我刺穿,砍掉了我的头,用圣水洒遍我的全身,然后把我埋进土里。你们能想象我醒来后的感觉吗?”

“我能。”米尔瓦审视着手里的箭。所有人都用怪异的目光看着她。女弓手咳嗽一声,转过头去。雷吉斯露出微笑。

“我就快讲完了。”他说,“在坟墓里,我有充足的时间反思……”

“充足?”杰洛特问,“有多充足?”

雷吉斯看着他。

“你这算是职业病吗?大概五十年。等重新长出身体,我决定控制住自己。这并不容易,但我做到了。从那以后,我再没吸过血。”

“一次也没有?”丹德里恩欲言又止。但最后,他的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一次也没有?从没有过?可是……”

“丹德里恩,”杰洛特略微扬起眉头,“去边上自己想。别说话。”

“请原谅。”诗人嘟囔道。

“不用道歉。”吸血鬼安抚他道,“还有你,杰洛特,别为难他了。我理解他的好奇。我——说得更明确些:我虚构出来的人类身份——也拥有跟他一样的人类的恐惧。指望人类能彻底摆脱恐惧,完全是异想天开。恐惧在人心中占据的地位比其他任何情绪都重。没有恐惧的心灵是残缺的。”

“照这么讲,”丹德里恩恢复了镇定,“如果我不怕你了,会不会说明我就是残缺的了?”

有那么一瞬间,杰洛特以为雷吉斯会亮出獠牙,治好丹德里恩所谓的残缺。可他错了。这位吸血鬼显然并不喜欢戏剧化的举动。

“我说的是扎根于意识和潜意识深处的恐惧。”他平静地解释道,“请别介意我的比喻:如果乌鸦能克服恐惧,落在稻草人身上,它就不会再怕挂在木棍上的帽子和外套。但风吹动稻草人时,乌鸦还是会仓皇飞走。”

“乌鸦的行为可以看作是为生存而自保。”卡西尔在暗处评论道。

“乌鸦聪明着呢。”米尔瓦不屑地说,“乌鸦才不怕稻草人,它怕的是人,因为人会朝它丢石头或射箭。”

“为生存而自保,”杰洛特点点头,“是所有生物的本能,无论人类还是乌鸦。谢谢你的解释,雷吉斯,我们完全接受。但你别再去人类的潜意识深处翻找原因了。米尔瓦说得对。看到饥渴的吸血鬼时,人类的恐慌并非毫无来由,而是求生意志导致的结果。”

“专家如是说。”吸血鬼朝他微微欠了欠身,“一位出于职业自豪感、不愿收钱去跟虚构的怪物搏斗的专家。这位怀有自尊的猎魔人只会与真正危险的邪恶生物搏斗。但不知这位专家是否愿意解释一下:为什么吸血鬼比巨龙或野狼威胁更大?别忘了,后两者也有獠牙。”

“或许是因为,后两者使用獠牙只为捕食和自卫,而不是为了找找乐子,好融入朋友的社交圈,或是克服对异性的羞涩。”

“但人类对此一无所知。”雷吉斯反驳道,“你是早就知道了,可其他的同伴都是刚刚才得知真相。普罗大众深信吸血鬼吸血并非为了取乐,而是以血为食,并且除此以外什么都不碰。不用说,我指的是人类的血。血是供应生命的液体,失血会导致身体虚弱,生命力流失。因此你们的理论是:让我们流血的生物就是我们的死敌,以我们血液为食的生物更是邪恶百倍。它们夺走我们的生命,却让自己的生命力得以增长。只要它们种族繁荣,我们就必将衰落。可要知道,尽管你们清楚血液有供应生命的特质,但你们依然厌恶血液本身。你们有人愿意饮血吗?我很怀疑。有些人一见到血就浑身无力,甚至晕厥。在某些社会里,人们相信女人每个月都有几天是‘不洁’的,还会将她们隔离起来……”

“只有蛮族才会这样吧。”卡西尔插嘴道,“而且我认为,只有北方人才一见到血就头晕。”

“跑题了。”猎魔人抬起头,“本来只是个简单直接的话题,却被我们绕成了复杂的哲学讨论。雷吉斯,就算人类知道,你们只把他们看作酒吧里的酒而非猎物,这又有什么区别?吸血鬼会喝人血,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被吸血鬼当作伏特加痛饮的人类会失去力量,这也是事实。这么说吧,一个人的血被吸光,那他肯定会失去生命。他会死。很遗憾,不过你不能把对死亡的恐惧和对血液的厌恶——无论是不是经血——相提并论。”

“你们的对话太深奥了,搅得我头都晕了。”米尔瓦讽刺地说,“还有这些关于女人裙底的睿智言论。可悲的哲学家们。”

“那我们暂时抛开血液的象征意义吧,”雷吉斯说,“虽然这些传闻是有事实根据的。我们可以把重点放在一些普遍公认却毫无根据的传闻上。所有人都听说过:被吸血鬼咬过却没死的人,自己也会变成吸血鬼。没错吧?”

“没错。”丹德里恩说,“甚至有首歌谣……”

“你懂最基本的算术吗?”

“我学过所有的七门文科课程,还拿到了最优等生的称号。”

“世界融合,或称‘天球交汇’之后,留在这个世界的高等吸血鬼大概有一千两百个。其中有许多禁血主义者——就像现在的我;也有不少过量吸血者——比如过去的我。不过前者的数量远远大于后者。不管怎么说吧,从统计学的角度看,正常的吸血鬼会在每个满月之夜吸血,因为满月那天对我们来说是个神圣的日子,而我们庆祝的方式通常都是……呃……喝上一小口。按照人类的历法,每年有十二个满月之夜,那么理论上,每年就该有一万四千四百人被咬。从世界融合之日算起——依然是按你们的律法——大概过去了一千五百年。那么,哪怕只是简单的计算,我们也能知道,此时此刻,世界上应该有两千一百六十万个吸血鬼。如果再算上指数增长……”

“够了够了。”丹德里恩叹了口气,“我没有算盘,但我能想象这个数字有多大。事实上,我完全想象不出,但我明白你的意思:这种传闻只能是荒谬的编造。”

“谢谢。”雷吉斯鞠了一躬,“我们接着讨论下一个传闻吧。传说吸血鬼原本是死掉但没死透的人类。他在坟墓里没有腐烂,也没化作尘土。他躺在那儿,脸色红润,精神抖擞,随时准备吸别人的血。这种传闻不正来自你们潜意识里不愿与挚爱分开的念头吗?你们崇拜并怀念死者,又梦想着永生不死。在你们的神话传说里,永远都有死而复生、征服死亡的人。可如果你们德高望重的曾曾祖父当真钻出坟墓,要人拿酒来喝,带来的后果就只有恐慌了。我对此并不意外。生命进程结束之后,有机物会分解,其外观会令人相当厌恶,尸体会散发臭气,溶解为烂泥。你们的传说故事里不可或缺的‘不朽灵魂’会嫌恶地抛弃臭气熏天的躯壳,‘灵’走高飞——请原谅我的俏皮话。灵魂是纯粹的,值得尊敬。但接下来,你们又发明了另一种行为叛逆的灵魂,它不会飞走,也不会抛弃死尸,嘿,而且被它占据的尸体居然不会发臭。这简直反常到令人厌恶!在你们看来,活死人是所有畸形怪物中最令人作呕的。某个蠢货甚至发明了‘不死者’这种词汇,而你们尤其喜欢用这个词称呼我们。”

“人类,”杰洛特微微一笑,“是个原始而又迷信的种族。如果有这么一种生物,他的身体被木桩刺穿、脑袋被砍掉,还被埋在土里整整五十年却仍能复活,他们根本没法理解,更没法给出恰当的命名。”

“真的不能吗?”吸血鬼对猎魔人的嘲弄无动于衷,“你们人类的手指甲、脚趾甲、头发和表皮都能再生,你们却无法理解在这种方面更加优于你们的物种?你们的错误不是因为原始。恰恰相反,真正的理由是自大,是因为你们坚信自己才是最完美的。比你们更加完美的东西必定是可憎的怪物,而这也正好符合社会学上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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