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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天也快亮了。”维索戈塔打了个呵欠,“该睡了,希瑞。明天再继续说吧。”

“也许你说得对。”女孩也打个呵欠,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我都快睁不开眼了。但照这个速度,隐士先生,恐怕我永远也没法讲完。已经几个晚上了?至少……十个?要讲完整个故事,恐怕得花上一千零一夜。”

“我们有时间,希瑞。我们有的是时间。”

*******

“小猎鹰,你到底想逃避谁呢?我,还是你自己?”

“我已经受够逃避了。现在我只想抓住一些东西,所以我必须回去……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我必须去。希望你理解,米希尔。”

“所以……所以今天你才对我这么好?这些天来的头一次……也是分别前的最后一次?然后彻底忘记我们?”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米希尔。”

“你会的。”

“我不会。我向你保证。这也不是最后一次。我会找到你。我会回来接你……驾着六匹马拉的金马车,带上大批随从。等着我。我很快会拥有……权力。巨大的权力。我一定会改变你的命运……等着我。你会看到我能做成什么,看到我能改变什么。”

“那你需要很大的权力。”米希尔叹了口气,“还有强大的魔法……”

“这也是有可能的。”希瑞舔了舔嘴唇,“别说魔法……只要我能成功,我失去的一切都能找回来……它们将重新属于我。我向你保证,等我们再次见面,你一定会大吃一惊。”

短发的米希尔转过头,看着天边的粉蓝两色条纹。东方已经现出曙光。

“是啊。”她轻声说,“如果我们还能再见,我会非常吃惊的。如果我还能见到你的话。快走吧,别再磨磨蹭蹭了。”

“等着我。”希瑞吸了吸鼻子,“千万别死了。好好考虑一下霍斯珀恩提到的特赦。就算吉赛尔赫他们不答应……你也应该接受,米希尔。只有这样你才能活下去。我会回来找你的。我发誓。”

“吻我。”

天色破晓。光辉中带着一点寒意。

“我爱你,米希尔。”

“我也爱你,小猎鹰。赶紧走吧。”

*******

“当然了,她不相信我。她以为我害怕了,以为我是要跑去乞求霍斯珀恩,求他在大赦之后保住我们的性命。当我听到霍斯珀恩提到辛特拉,提到我的外祖母卡兰瑟,我心里有多痛,她永远都不会明白。他还说那个冒牌希瑞菈会嫁给尼弗迦德的皇帝。就是那个皇帝害死了我的外祖母,还派了个戴羽翼盔的黑骑士追杀我。我跟你提过他,还记得吗?在仙尼德岛,他伸手抓我,但我砍伤了他,留下他自生自灭!我明明可以杀死他的……但不知为什么,我下不了手……我可真蠢!唉,不过算了,也许他在仙尼德岛流血太多死掉了……你干吗这么看着我?”

“请继续说。告诉我,为了找回本应属于你的一切,你是怎么骑马追上霍斯珀恩的?”

“你用不着说话带刺,也用不着这么酸。是啊,我知道我当时很蠢。现在我明白了。放到从前……在凯尔·莫罕和梅里泰莉神殿时,我也比当时聪明得多。我知道自己没法回到过去。我知道自己不再是辛特拉的公主,而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我知道自己丧失了继承权,失去了一切,而我必须牢记这个事实。有人用冷静而巧妙的方式向我解释过这些,我听进去了,并以同样冷静的心态接受了。可突然间,这些东西又回来了。先是那个卡萨德伊男爵的女儿,那个贱货居然在我面前炫耀……本来我已经不在乎什么头衔了,可我就是压不住火。我摆出不可一世的架势,冲她大声尖叫,因为我的头衔可比她大得多,出身也比她更尊贵。从那时起,我对这事一直耿耿于怀。我能感觉到愤怒在心头滋长。维索戈塔,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我能。”

“霍斯珀恩的故事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已经气到冒烟了……他们先前总跟我提什么宿命……但就因为一场再简单不过的骗局,享受宿命的成了另一个人。有人冒充我,冒充成辛特拉的希瑞,她就可以为所欲为,可以奢华无度……不,我的脑子已经一片空白了……我猛然意识到我吃不饱,穿不暖,被迫露宿荒郊野外,只能用冰冷的溪水清洗下身……我!我本来拥有纯金的浴缸!拥有薰衣草和玫瑰味道的洗澡水!拥有温热的毛巾!干净的床!维索戈塔,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我能。”

“猛然间,我已准备好前往最近的行省、最近的要塞,去找那些让我又恨又怕的尼弗迦德黑甲士兵……我想对他们说:‘嘿,你们这群尼弗迦德蠢货,我才是希瑞,我才没被你们的傻皇帝抢走当老婆!他们只找到一个臭不要脸的冒牌货,而你们的皇帝就是个白痴,他还被蒙在鼓里呢!’如果有机会,恐怕我已经这么做了,不带丝毫犹豫。维索戈塔,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我能。”

“万幸的是,我冷静下来了。”

“确实是万幸。”隐士严肃地点点头,“皇帝的婚姻跟其他国家事务一样,都是政治派系争斗的结果。如果你真的现身,某些势力会迅速做出反应。出于稳妥考虑,他们会在你背后捅刀子,或者给你下毒。”

“我知道。这些道理我都懂。暴露身份等于找死。当然,我也有可能说服他们,但我不抱期望。”

随后一段时间,二人在沉默中处理毛皮。过去几天的收获好得出奇:陷阱和捕鱼笼抓到不少麝鼠和河鼠,另外还有两只水獭和一只河狸。他们有好多活儿要干。

“你追上霍斯珀恩了?”维索戈塔终于开口。

“追上了。”希瑞用袖子擦擦额头,“很快就追上了,因为他走得不紧不慢。看到我时,他一点都没惊讶!”

*******

“法尔嘉小姐!”霍斯珀恩挽住缰绳,让黑母马踩着碎步转过身,“真是个惊喜!不过说实话,喜还是要大于惊。我就猜到您会来,这点我得承认。我知道您一定会做出决定——明智的决定。在您那双美丽而迷人的大眼睛里,我能看到智慧的闪光。”

希瑞策马上前,近到二人的马镫几乎碰到一起。她清了清嗓子,身子前倾,朝路上的沙子吐了口唾沫。她早就学会了用这种方式吐口水——看上去既恶心,又能冷却男人的热情。

“我猜,”霍斯珀恩似笑非笑,“您打算好好利用这次特赦?”

“那你可猜错了。”

“既然如此,我为何有幸再睹芳容?”

“需要理由吗?”希瑞嘶声道,“在驿站,你说你永远欢迎旅伴。”

“是这样没错。”霍斯珀恩笑得更欢了,“但如果我猜错了,只怕我们就不会一同上路了。如您所见,我们正站在十字路口。十字路口,四个方向,您必须做出正确的选择……就像那个著名的童话故事。如果往东,你将一去不返……往西,你也将一去不回……往北……唔唔……从这儿往北,等待您的便是特赦……”

“换个地方宣传你的特赦吧。”

“谨遵小姐的教诲。容我问一句,您的目的地究竟是哪儿呢?在这十字路口,您将去往何方?‘文身圣手’阿玛维拉大师驾着骡子,去了西边的法诺镇。东部的大道通往妒火村,但我由衷地建议您别走这条路……”

“雅拉河。”希瑞缓缓地说,“你在驿站提起的雅拉河……是尼弗迦德人对雅鲁加河的叫法,对吧?”

“如此博学的年轻小姐,”对方身子前倾,注视着她的双眼,“会不知道这个?”

“别人礼貌地提问,你就不能给出像样的回答吗?”

“只是开个小玩笑嘛,您又何必生气?没错,是同一条河。在精灵语和尼弗迦德语里,它叫‘雅拉’,北方人则叫‘雅鲁加’。”

“那条河的河口,”希瑞续道,“在辛特拉?”

“是的,我的小姐。辛特拉。”

“辛特拉离这儿有多远?多少里路?”

“很远。还要看您用的是哪个国家的‘里’。几乎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度量单位,很容易搞混,所以旅行商人会用天数估算距离。从这儿骑马去辛特拉,大概要二十五到三十天。”

“怎么走?一直往北吗?”

“法尔嘉小姐似乎对辛特拉很感兴趣。为什么呢?”

“我要坐上那儿的王位。”

“好吧,好吧。”霍斯珀恩自卫似的抬起手,“既然事态复杂,我也就不多问了。问题是,如果你要去辛特拉,最轻松的路线不是一路往北,因为沿途的荒郊野岭和泥沼湖滩只能拖慢你的速度。你应该先去弗吉汉姆,然后转道西北边的麦提那城,也就是麦提那王国的首都。再穿过马格·迪耶拉平原,沿商道到纽伦斯城。接着你要选择纽伦斯北面的大路,一直走到耶雷纳河谷。到了那儿就简单了,你只要跟上从不间断的军队和运输队,最后便会来到那赛尔旁边的玛那达山谷。越过‘玛那达阶梯’,也就是通往北方的山道,就能抵达辛特拉了。”

“唔……”希瑞盯着雾蒙蒙的地平线,那边依稀能看到山岭的黑色轮廓,“先到弗吉汉姆,再往西北方走……然后……走多远来着?”

“您知道吗,小姐?”霍斯珀恩露出温和的笑,“我正在前往弗吉汉姆的路上,然后会去麦提那,还会穿过群山间的商道。如果有位小姐愿意与我同行,那她绝不会迷路。特不特赦先不说了,单是与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一同上路,也会让我心情愉快。”

希瑞向他投去最冰冷的眼神。霍斯珀恩回以恶作剧般的微笑。“您觉得呢?”

“那就走吧。”

“非常好,法尔嘉小姐。明智的决定。正如我所说,小姐的睿智更胜她的美貌。”

“能不能别再叫我‘小姐’了,霍斯珀恩?从你嘴里说出来,简直像在侮辱我。而我不会轻饶侮辱我的人。”

“谨遵您的教诲。”

*******

黎明的晴朗没能维持下去,接下来的一整天灰暗而潮湿。垂向道路的树枝上,鲜艳的秋叶在浓雾中显得黯淡无光。视野之间,棕色、红色和黄色的叶片数以千计。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树皮和真菌的味道。

二人驾马踩着厚厚的落叶前进。霍斯珀恩不时驱使他的黑母马小跑或疾驰两步。希瑞嫉妒地看着他。

“它有名字吗?”

“没有。”霍斯珀恩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我这人比较实际,对待坐骑也是如此。坐骑必须经常更换,所以我觉得,除非是开驯马场,不然给马取名字实在没必要。您不这么觉得吗?叫哥德汉斯的马,叫贝罗的狗,叫莫勒的猫……太夸张了!”

希瑞不喜欢他看自己的眼神,不喜欢他意味深长的微笑,更不喜欢他提问或回答时略带嘲讽的语气。对此,她采取了一种简单的策略:尽量保持沉默,只给出最简短的回应,通常是令人不快的单音节词语。但她的对策不是每次都能生效,尤其是对方提到特赦时。当她再一次——而且是相当露骨地——表示不满时,霍斯珀恩竟意外地改了口风。他突然声称:其实耗子帮并不需要特赦,因为他们不符合特赦的条件。他说特赦应该适用于罪犯,而不是受害者。

希瑞放声大笑。“霍斯珀恩,你自己才是受害者吧?”

“我是认真的。”他向她保证说,“我不是想逗你发笑,而是要告诉你,万一你落网被捕,可以用这招保住性命。当然了,对方不能是卡萨德伊男爵。瓦恩哈根家族也不可能对你手下留情——走运的话,他们会用私刑解决你,让你死得痛快点儿。但如果你落到总督手里,在严格却公正的帝国法庭受审……那我建议你试试如下的辩护手段:声泪俱下,宣称自己只是动荡局势的无辜受害者。”

“谁会相信呢?”

“谁都会。”霍斯珀恩在马鞍上探过身,看着她的双眼,“因为这是事实。你是无辜的受害者法尔嘉,还不到十六岁,根据帝国法律,你尚未成年。你加入耗子帮纯属意外。女盗匪米希尔看上了你,这又不是你的错,人人都知道她的性取向不正常。米希尔强迫你服从她。她占有了你,还强行……”

“行了,我必须打断你了。”希瑞被自己冷静的语气吓了一跳,“我终于看清你的真面目了,霍斯珀恩。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是吗?”

“你们这些好斗的老公鸡,”她的语气依然平静,“一想到我和米希尔,鸡冠子都竖起来了。你们这些愚蠢的雄性生物,满脑子只想治好我们‘不正常’的怪病,把我们带回‘正途’。但你知道最恶心也最不正常的是什么吗?就是你们的想法本身!”

霍斯珀恩沉默地看着她,纤薄的嘴唇上挂着令人费解的微笑。

“我的想法,亲爱的法尔嘉,”过了一会儿,他说,“也许没那么得体,没那么漂亮,没那么……呸,反正算不上纯洁就是了。不过,看在诸神的分上,我的想法很符合天性。我的天性。如果你觉得,我对你的好感是出于某种……扭曲的好奇心,那你简直是在侮辱我。哈,如果你故意忽视,或是没察觉到自己摄人心魄的美丽——能让所有男人拜倒在裙下的美丽——那你也是在侮辱你自己。你那充满魔力的眼神……”

“听着,霍斯珀恩,”她打断道,“你是不是以为再甜言蜜语几句,我就会跟你上床?”

“真是敏锐。”他摊开双手,“我都词穷了。”

“那就让我帮帮你吧,”她催马紧走几步,扭头看着他,“因为我想说的话可多了。你喜欢我,我很荣幸。要是换个情形,再把你换成别人……哈!天知道我会不会答应他。可是你,霍斯珀恩先生,却对我毫无吸引力。你身上没有一丁点让我喜欢的地方。恰恰相反,你的一切都让我讨厌。你也必须承认,在这种前提下,上床才是违反天性的行为。”

霍斯珀恩大笑几声,驱马上前。他的黑母马昂首阔步,扬起优雅的头颅。希瑞在马鞍上扭动几下身子,拼命压下突然涌起的冲动——这奇怪而陌生的感觉正在她的下腹翻涌,还流窜到身体各处,让被衣料摩擦的皮肤刺痒难耐。我说的是实话,希瑞心想。见鬼,我又不喜欢他。我只喜欢他那匹马,那匹黑母马。不是他,是他的马……真他妈该死!不,不,不!就算不考虑米希尔的感受,只因为看到黑母马走路的样子,我就兴奋个不停,就向他屈服,那我真不如死了算了。

霍斯珀恩策马来到她身边,凝视着她的双眼,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他猛地拉住缰绳,让黑母马跺了跺脚,朝一边转过身子。他知道,希瑞心想,这老杂种知道我在想什么。

见鬼。我只是好奇而已!

“松针,”霍斯珀恩温柔地说着,靠近过来,伸出一只手,“钩到你头发上了。如果你允许的话,我可以帮你摘下来。我得补充一句,这并非源于不正常的欲望,只是出于对女性的尊重。”

他的触碰令她愉快,而这一反应并不让她吃惊。距做出决定的时刻还早得很,但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她开始计算自己的经期。叶妮芙教过她:事先就该做好冷静的打算,不然真等到干柴遇上烈火,脑子一热就什么都不在乎了,还会自然而然地忽视可能发生的后果。

霍斯珀恩看着她的眼睛,露出微笑,好像知道自己已占据了主动。要是他没这么老该多好,希瑞暗自叹了口气,他肯定年过三十了。

“碧玺。”霍斯珀恩温柔地碰了碰她的耳朵和耳环,“很漂亮,但只是碧玺而已。我会送你一副翡翠耳环。耀眼的绿色宝石更能映衬你的美貌,还有眼睛的颜色。”

“你听着,霍斯珀恩。”她大胆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不管有没有发生什么,我都会要求你先把耳环交上来。因为你这人太实际了,不单单是对坐骑。激情一夜过后,你肯定懒得记住我的名字。叫贝罗的狗,叫莫勒的猫,那个女孩叫啥来着?玛丽?哎呀,简直‘太夸张了’!”

“太对了。”他挤出一个微笑,“您果然连最热切的欲望都能冷却,我的冰雪女王。”

“谁叫我有个好老师?”

*******

雾气消散了少许,但仍模糊不清,让人昏昏欲睡。但他们的睡意很快被叫喊和马蹄声打断。一群骑手钻出他们刚刚经过的橡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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