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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赛尔赫没答话。他捡起一块石头,瞄了瞄,砸到大门上。“滚出来,邦纳特!”

“出来,邦纳特!”耗子帮齐声喊道,“滚出来!”

旅店里有人在下楼梯,脚步声缓慢而沉重。一阵寒意滑过米希尔的脊背。

邦纳特出现在门口。

耗子帮本能地后退一步,靴跟踩进泥土,手掌伸向了武器。赏金猎人把剑夹在腋下,空出双手,一只手拿个剥了壳的鸡蛋,另一只手拿块面包。

他缓缓走向栏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他个子很高,又站在门廊上,因此显得异常高大,简直像个巨人——只是身材瘦得像个食尸鬼。

他凝视着他们,潮湿的双眼轮流扫过每一个人。他咬了口鸡蛋,又咬了口面包。

“法尔嘉在哪儿?”他含糊不清地问道。一小块蛋黄从他嘴角掉到地上。

*******

“跑啊,凯尔比!跑啊,美人儿!能跑多快跑多快!”

黑母马发出响亮的嘶鸣,俯下脑袋,不要命似的撒腿狂奔。希瑞身后沙土飞扬,马蹄却像完全没沾到地面。

*******

邦纳特伸了个懒腰,抻得皮革外套嘎吱作响。他缓缓戴上一副麋皮手套,又仔细调整了一下手套的位置。“哦,怎么着?”赏金猎人皱起眉头,“你们想杀我?为啥?”

“我们是要杀你。为了‘毒蘑菇’。”凯雷回答。

“也为了找乐子。”伊思克菈补充道。

“这样,我们也能过上安生日子。”瑞夫插嘴道。

“啊哈,”邦纳特慢吞吞地说,“原来如此!如果我答应不再打扰你们,你们会放过我吗?”

“不会,你这条老灰狗,我们不会。”米希尔露出迷人的微笑,“我们了解你,知道你做事向来不择手段。你会偷偷跟在我们身后,找机会朝我们背后捅刀子。下来受死吧!”

“别急,别急嘛。”邦纳特冷笑着咧开嘴,嘴角几乎扯到跟那凶狠的灰髭须一样宽,“跳舞的时间有的是,不用这么激动。首先,耗子们,我有个提议:我会指给你们两条路,至于怎么选,看你们自己喽。”

“老家伙,你嘟嘟囔囔说什么呢?”凯雷大喊一声,身子有些绷紧,“把话讲清楚!”

邦纳特点点头,活动一下大腿。“你们的头上顶着赏金,耗子们。相当可观的赏金。没错,我也得讨生活嘛。”

伊思克菈发出山猫一样的嘶嘶声,用山猫般的双眼怒视着他。

邦纳特将双臂抱到胸前,同时把长剑挪到肘边。“相当可观的赏金。”他重复道,“要是活捉,赏金还能再加点儿。但说实话,在我看来没太大分别。我跟你们也没啥私人恩怨。就在昨天,我还打算把你们都杀了,也是为了找点乐子嘛。可今天你们自己送上门来了,省去了我的麻烦,也打动了我的心。所以我会把选择权留给你们。你们希望我怎么对付你们:活捉,还是杀掉?”

凯雷的下巴抖了抖。米希尔身子前倾,做好发难的准备,但被吉赛尔赫抓住了肩膀。

“他想激怒我们。”吉赛尔赫低声道,“让这杂种接着说。”

邦纳特哼了一声。“怎样?”他问道,“活捉,还是杀掉?我建议前者。原因你们也懂的,痛苦会少很多。”

像是收到指令一般,耗子们全都拔出了武器。吉赛尔赫抽剑出鞘,摆好架势。米希尔吐了口唾沫。“来啊,你这瘦竹竿。”她让语气尽量保持冷静,“过来啊,你这狗杂种。看我们怎么捅死你——就像捅死一条老灰狗。”

“也就是说,你们选择了被杀。”邦纳特的目光越过屋顶,像在注视远方的什么东西。他缓缓拔出长剑,丢掉剑鞘,不紧不慢走下门廊,靴子上的马刺叮当作响。

耗子们迅速散开。凯雷在最左边,几乎贴上一家酒坊的墙壁。他旁边是伊思克菈,女精灵纤薄的嘴唇露出平时那种可怕的笑。米希尔、埃瑟和瑞夫绕到右侧。吉赛尔赫留在中央,眯起双眼,审视着赏金猎人。

“很好,耗子们。”邦纳特扫视街道,再次抬头望向天空。他举起剑,往剑刃上吐了口唾沫。“既然你们想跳舞,那就跳吧。奏乐!”

双方像野狼一样扑向彼此,动作快如闪电又悄无声息,更没有半点预警。利刃划破空气,金铁交击的哀鸣声在窄街上回响。一开始,周围只能听到刀剑声、呼气声、闷哼声,以及粗重的喘息声。

紧接着,耗子们出人意料地发出尖叫,相继死去。

最先落败的是瑞夫。他的身体撞上墙壁,随即反弹回来,鲜血洒上肮脏的灰泥墙。然后是埃瑟。他步履蹒跚地退出战斗,弓起身子,朝侧面栽倒,双腿在地上不停抽搐。

邦纳特像陀螺一样旋转、跃动,被刀光剑影和利刃破空声包围其中。耗子们向后退开、躲避锋芒,随即又向前扑去、发起攻击,然后再次退后。他们愤怒而顽强,出手残忍无情,却都徒劳无功。邦纳特不慌不忙地招架,劈砍,招架,再劈砍,冷血的进攻不给对方丝毫喘息之机,但始终保持自己的节奏。耗子们只能后退,然后死去。

伊思克菈颈部中剑,倒在泥地上,像小猫一样蜷成一团,鲜血从大动脉一直喷上邦纳特的小腿和膝盖。赏金猎人跨过伊思克菈,同时挡开米希尔和吉赛尔赫的横扫,骤然转身,闪电般挥出一剑,用剑尖将凯雷开膛破肚,长长的伤口从锁骨一直延伸到腹股沟。凯雷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已长剑脱手。他只是蹲下身子,用双手捂住胸口和腹部,鲜血自掌下泉涌而出。邦纳特再次转身,避开吉赛尔赫的剑,又架住米希尔的进攻,朝凯雷挥出致命一击。凯雷的侧脑一片狼藉,金发被血肉染红。他倒向地面,在泥地上留下了一汪血湖。

米希尔和吉赛尔赫犹豫了一下。但他们没有逃跑,而是齐声发出狂野而愤怒的呼号,一同扑向邦纳特。

结果,他们也死了。

*******

希瑞冲进村子,在街上飞奔。黑母马蹄下掀起大块的烂泥。

*******

邦纳特用脚跟推了推背靠墙壁的吉赛尔赫。耗子帮首领已气息全无,粉碎的颅骨也不再渗出血水。

米希尔双膝跪地,寻找自己的剑。她用双手在湿泥和尿液间摸索,却没发觉自己正跪在一摊迅速扩张的血泊里。邦纳特朝她缓缓走去。

“不——!”

赏金猎人抬起头。

希瑞跳下奔马,摇晃了一下,单膝跪倒在地。

邦纳特笑了。“耗子。”他说,“第七只耗子。来得正好,这下就能凑齐了。”

米希尔找到了剑,却无力抬起。她喘息着扑向邦纳特的双脚,用颤抖的手指抓住他的靴子。她张嘴想要尖叫,但从口中喷出的并非叫声,而是鲜红的液体。邦纳特的脚狠狠踩下,让她的身子陷进了泥地。米希尔捂住破开的肚腹,拼命又爬了起来。

“不——!”希瑞喊道,“米希尔!”

赏金猎人没有回头,只用动作回应了她的呼喊。他强有力地挥出一剑,就像抡起一把镰刀。米希尔的身体离地飞起,撞上墙壁,仿佛一只瘫软的布娃娃,又像一块染成鲜红的抹布。

希瑞的喊声哽在喉头,颤抖的双手伸向佩剑。

“凶手!”她被自己陌生的语气吓了一跳,同时感到一阵口干舌燥,“凶手!杂种!”

邦纳特好奇地盯着她,脑袋略微偏向一旁。“你也想找死吗?”他问道。

希瑞走上前去,绕着他转了半圈。她抬起剑身,晃了晃,猛然刺出。但这下只是佯攻。

赏金猎人哈哈大笑。“找死,”他重复道,“小耗子想找死!”

他在原地缓缓转身,免得自己被逼进死角。但对希瑞来说,这都无所谓。她的心里洋溢着愤怒和憎恨,杀戮的欲望让她全身发抖。她想攻向这个可怕的男人,想体验一下剑刃刺穿人体的感受。她想劈开他的动脉,看着他的血伴随心脏跳动的节奏喷涌而出。

“好哇,小耗子。”邦纳特抬起血迹斑斑的长剑,往剑刃上吐了口唾沫,“在你惨叫之前,让我瞧瞧你有多大能耐!奏乐!”

*******

六天后,棺材铺老板的儿子奈克拉讲述了当时的经过。“我也不明白他俩为啥一见面就要拼个你死我活。谁都看得出,他俩想杀了对方。两人都是。他俩扑向对方,举剑对砍,每眨一下眼的工夫都能拼上两三招。光靠眼睛和耳朵,没人数得清他俩对打了多少回合。大人啊,他俩的剑实在太快了,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他俩就像两只黄鼠狼,绕着对方跳来跳去,好像在跳舞似的。”

外号“灰林鸮”的史提芬·史凯伦把玩着马鞭,同时专心听着他的话。

“他俩突然退后,”奈克拉续道,“可两人身上连个擦伤都没有。谁都看得出,那只母耗子愤怒得发狂,犹如龇牙咧嘴的地狱魔鬼。她发出嘶嘶声,像只到嘴的老鼠被人抢走的猫。而尊敬的邦纳特先生却很平静。”

*******

“法尔嘉,”邦纳特咧嘴一笑,像食尸鬼一样露出牙齿,“你在跳舞和用剑方面真有两下子!你让我很好奇。在你受死之前,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谁?”

希瑞气息沉重,恐惧已漫过她的全身。她知道自己碰上什么样的对手了。

“告诉我你是谁,我就饶你一命。”

希瑞更加用力地握紧剑柄。她必须攻破他的格挡,在他架起防御之前就解决了他。她不能再给他反击的机会,因为她的手肘和前臂又痛又麻,继续强行招架实在太冒险了。她也不能再把力气浪费在闪避上,因为她不能奢望每次都以毫厘之差躲开对方的剑锋。下次迎击的同时,必须立刻攻破他的防御,她心想。不然我就死定了。

“你死定了,小耗子。”他抬起手中的剑,朝她走来,“你居然不害怕?这是不是因为,你还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凯尔·莫罕,她在心里默念,同时跳动着脚步。兰伯特。梳子。空翻。

她迈出三步,转体半周。邦纳特一剑刺来,她没理他的佯攻,而是来了个后空翻,以蹲伏的姿势着地,然后猛地朝他扑去,矮身躲过对方的长剑。她翻动手腕,借着髋关节的转动,强而有力地刺出一剑。希瑞突然感到一阵愉悦:她几乎感觉到剑刃刺进了对方的身体。

但她听到的却是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她的眼前寒光一闪,震惊和痛苦随之传来。她发觉自己正在坠落,正在倒向地面。他挡下了我的进攻。他砍中了我。希瑞心想。我要死了。

邦纳特一脚踢中她的肚子。第二脚则精准地瞄准了受伤的手肘,使她长剑脱手。希瑞抱住隐隐作痛的头,手指却没有碰到任何伤口,更没沾上一丝血。打中我的是拳头,她惊恐地想。只是拳头,要么就是剑柄。他没杀我,只是打了我,就像老子教训儿子。

她睁开眼睛。

赏金猎人站在她面前,瘦得像具骷髅,却又显得那么高大,仿佛一棵染病的枯树。他的身上满是汗味,还有鲜血的味道。

他揪住她的头发,强行将她拽起。他手上用力,拖着脚步不稳、大声尖叫的希瑞来到墙边——米希尔就躺在一旁的地上。

“你不怕死,对吗?”他咆哮着,把她的脑袋往下压,“那就好好看看这只母耗子。这就是死。这就是人死后的德性。看清楚了,这是内脏。这是血。这是原先在她肚子里的屎尿。”

希瑞扭动挣扎,但他的手牢牢按着她,没过多久,她的动作就只剩下抽搐和干呕。米希尔还活着,但双眼黯淡无光,像条半死的鱼。她的手像鸟爪一样僵硬地一开一合,沾满了烂泥和排泄物。希瑞能闻到强烈而刺鼻的尿味。

邦纳特纵声大笑。“这就是死啊!你的母耗子快死了。死在自个儿的尿里!”

他放开她的头发。希瑞身子瘫软,四肢着地,一边抽泣一边颤抖。米希尔就在她身旁。米希尔的手,那双纤细、精致、柔软而又灵巧的手……

……一动也不动了。

*******

“他没杀我。他捆住我的双手,把我绑到拴马桩上。”

维索戈塔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他已经这样坐了好一阵儿了,甚至屏住了呼吸。希瑞继续讲她的故事,但嗓音越来越压抑,越来越不自然,越来越叫人不舒服。

“他招呼那些看热闹的人,叫他们拿来一袋盐和一小桶醋,还有一把锯子。我当时还不清楚……不清楚他要干吗。我不知道他能干出什么事。我被绑在……绑在拴马桩上……他叫来几个人,命令他们抓住我的头发……撑开我的眼皮。他亲自示范该怎么弄……所以我没法转头,也没法闭眼。我只能看着他的所作所为。他说他不能叫货物烂掉。不能叫它们腐烂……”

希瑞声音嘶哑,话语仿佛突然卡在干涸的嗓子里。维索戈塔明白她要说什么了,只觉胆汁涌上了喉头。

“他锯掉了他们的脑袋。”希瑞用单调的语气说,“吉赛尔赫、凯雷、埃瑟、瑞夫、伊思克菈……还有米希尔。他锯掉了他们的头……当着我的面,一个接一个……”

*******

这天夜里,如果有人悄然摸到这片沼泽的中心,来到茅草房顶覆盖着苔藓的小屋,透过窗扇的缝隙向内窥探,那么,借着昏暗的光线,他会看到一位身穿羊皮外套、胡须花白的老人,还有一个银灰色头发、脸上有道丑陋伤疤的女孩。他会看到女孩正在大声抽泣,身子偎在老人的怀里不停地颤抖。老人则笨拙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拍打她战栗的双肩,努力安慰她。

但这是不可能的,这一幕无人得见。因为小屋深藏在沼泽的芦苇丛中,立于终年不散的重重雾气中间。这里,没人敢来。

经常有人问我,是什么让我下定决心记录下自己的回忆,也有很多人想了解我写下这本回忆录的前因后果——换言之,就是促成手稿诞生的那起事件的细节与背景,以及引发该事件的契机。过去的我给出过不少错误的解释,也撒了不少谎,但现在的我只想诉说真相。因为我的头发已花白稀疏,而我深知:真相好比珍贵的谷粒,谎言则是无用的糟糠。

真相其实是这样:引发那起事件、进而促使我开始创作的契机,完全出于一个巧合——在我和同伴从莱里亚军营偷出来的东西里,恰好有一支笔和一堆纸。这事发生在……

——《诗歌的半世纪》

丹德里恩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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