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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发生在九月的第五天,新月之夜的次日。从离开布洛克莱昂森林算起,这也是我们远征的第三十天。“大桥之战”后的第六日。

亲爱的未来的看官们,现在我要稍微回溯一点时间,讲述一下那场光荣而重要的“大桥之战”落幕后发生的事。但首先,我还是先讲讲“大桥之战”好了,毕竟还有些看官对此一无所知呢——不知道他们是对别的事情更感兴趣呢,还是单纯地对时事漠不关心。这场战斗发生在大战期间,时间是八月的最后一日,地点是在安格林一条连接雅鲁加河两岸、位于“红码头”要塞附近的大桥上。这场武装冲突涉及到如下势力:尼弗迦德军、米薇女王率领的莱里亚军团,以及我们这奇妙的一行人——本文的作者,也就是鄙人;猎魔人杰洛特;吸血鬼爱米尔·雷吉斯·洛霍雷克·塔吉夫-哥德弗洛伊;弓箭手玛利亚·巴林,又名米尔瓦;卡西尔·莫瓦·迪弗林·爱普·契拉克,一个紧张兮兮的尼弗迦德人,爱在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上斤斤计较,比如他总说自己不是尼弗迦德人。

诸位看官,或许你们还不清楚,那位莱里亚女王是怎么起死回生,还跑到安格林来的呢?你们知道,尼弗迦德人于七月攻入莱里亚、利维亚和亚甸,使得这些王国向尼弗迦德帝国彻底臣服,国土也被帝国军队占领。大家都以为,在此期间,米薇女王陛下与手下的士兵一起战死沙场了。但事实上,米薇女王并未遇害,也没被尼弗迦德人俘虏。她重整旗鼓,召集了莱里亚军中的残兵败将,并尽可能地继续招兵买马,甚至将佣兵和强盗也都纳入麾下。随后,勇敢的女王陛下对尼弗迦德帝国发起了游击战,而蛮荒的安格林正是打游击的理想战场——安格林树木繁茂,无论设伏杀敌还是隐身遁藏,无所不在的丛林都能为你提供保障。当然了,除了丛林,安格林本身也没什么优点了。

米薇被部下们称为“白女王”,她的兵力迅速扩张。英勇无畏的士兵们渡过雅鲁加河左岸,深入敌后,安营扎寨,肆无忌惮地骚扰敌军。

好吧,现在让我们说回正题,也就是精彩的“大桥之战”。最初的战略形势是这样:米薇女王的部队在雅鲁加河左岸驻扎了一段时间,准备逃到右岸但他们却在桥上与一支尼弗迦德军狭路相逢,后者恰好打算从雅鲁加河右岸逃回左岸去。我们在上述情况下出现在双方人马之间,也就是说,我们位于雅鲁加河正中央,被两支武装部队左右夹击。虽然我们无路可退,但也因此成了荣耀加身的英雄。这场战斗的胜利者是莱里亚人,因为他们达成了战略目标,成功地撤回到右岸。尼弗迦德人则被打散,不知所踪,因此是绝对的输家。我知道这些描述会让有些人摸不着头脑,但我保证在本书出版之前,会找位军事理论家咨询一番。至于眼下,我只能采纳一行人中唯一的军人,卡西尔·爱普·契拉克的意见。他说了:依据普遍的军事准则,迅速撤离战场的一方便可以声称赢得了战斗。

毫无疑问,我们在战斗中的表现极其出色,但也带来了几桩负面影响。怀孕的米尔瓦运气不佳,其他人则受到幸运之神的垂青,没受多少严重的伤。然而喜悦很快便褪了色,因为我们只收到了感谢,却没得到任何嘉奖,除了猎魔人杰洛特。尽管杰洛特经常把冷漠与中立挂在嘴边——如你们所见,这种态度相当虚伪——但他在战场上却大展拳脚,显示出强烈、甚至可谓壮烈的激情。换言之,他的表现如此抢眼,令所有人瞩目。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莱里亚女王米薇陛下更是亲自册封他为骑士。但我们很快发现,这份荣誉带来的麻烦,远比好处多得多。

亲爱的看官们,你们要知道,猎魔人杰洛特向来是个谦逊、简单、冷静而又自律的人,他总是把感情藏在心里,但又直率得好像一根长戟。米薇女王出人意料的赏赐与显而易见的青睐改变了他——要不是我对他如此熟悉,肯定会以为他被荣誉冲昏了头。他本该不声不响地在众人眼前消失,但他没有。他反而骑着马在营地里四处招摇,品尝荣耀,享受荣誉,沐浴荣光。

而我们目前最不需要的就是名声与关注。也许有些看官已经忘了,所以我要提醒你们:先前提到的当上了骑士的猎魔人杰洛特,因为参与了仙尼德岛的暴乱,正受到四个王国的情报部门的通缉。就连我这样身家清白之人,也差点被他们安上间谍的罪名。除此之外,米尔瓦是树精和松鼠党的盟友,与布洛克莱昂森林边界那些臭名昭著的大屠杀脱不了干系。最麻烦的还属卡西尔·爱普·契拉克,他是个尼弗迦德人,归根结底是敌国的属民,而他出现在另一方前线的事实只能让人百口莫辩。我们当中只有一人与政治和犯罪事件全无关系,但他却不是人类,而是个吸血鬼。因此,只要我们中任何一人暴露身份,等待我们全体的便是削尖的白杨木桩。我们在莱里亚旗帜下每度过一天,风险便会增加一分——顺便一提,最开始那几天过得还算惬意,毕竟我们有吃有喝还很安全。

当我义正词严地提醒杰洛特时,他的脸色微微一沉,随即向我解释了他的两点动机。首先,意外流产的米尔瓦需要照顾和护理,而这支军队里恰好有军医。其次,米薇女王的军队正朝东边的凯德·杜进发。在我们的队伍被迫改变方向、又被卷入“大桥之战”之前,我们原本的目标也是东方的凯德·杜——我们希望住在那儿的德鲁伊教徒能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好帮我们找到希瑞。在安格林肆虐的尼弗迦德骑兵、四处抢掠的佣兵与盗匪迫使我们改变了原来的路线。而现在,有了莱里亚军队的保护,再加上米薇女王的青睐,我们就可以安全而轻松地前往凯德·杜了。

但我还是提醒猎魔人:伴君如伴虎,女王陛下的恩宠缥缈不定,根本靠不住。可惜猎魔人不愿意听。好在事实很快证明了谁对谁错,等有消息传来,说尼弗迦德的复仇远征军正从克拉玛特隘口向安格林袭来,莱里亚军立刻转向北方,前往玛哈坎。可想而知,杰洛特对改道一万个不乐意。他想尽快赶到凯德·杜,而不是去玛哈坎!他像个幼稚的孩子,直接跑到米薇面前,恳求女王陛下准许他离开部队去处理自己的私事。在那一刻,王家的风度与垂青不复存在,对“大桥之战”英雄的敬意与钦佩也消散如烟。她用冰冷而坚定的语气提醒利维亚的杰洛特骑士,他有责任和义务为王室效命。于是,尚未痊愈的米尔瓦、吸血鬼雷吉斯,还有鄙人——本文的作者——被送进了跟随部队的难民与平民队伍。完全不像平民的魁梧年轻人卡西尔·爱普·契拉克则戴上蓝白相间的饰带,被分配到所谓的“自由连”,也就是由莱里亚军团一路收罗来的各色人渣组成的骑兵部队。就这样,我们的队伍分散了,这场远征似乎也不可挽回地迎来了失败的结局。

亲爱的看官,其实您应该想象得到,这绝不可能真是结局。没错,这甚至连开始都算不上!了解事态发展之后,米尔瓦立刻宣称自己恢复了健康,足以上路旅行了,并跟我们约好一有机会就逃跑。卡西尔把王家军服丢进树丛,悄无声息地脱离了自由连,还建议杰洛特也离开他那顶奢华的骑士帐篷。

至于笔者的功绩,鄙人就不一一赘述了。出于谦逊的考虑,我不会允许自己大肆标榜,尽管鄙人的贡献当真不小。我在此只会陈述事实:在九月五日和六日之间的那个晚上,我们一行人悄然离开了米薇女王的军团。与莱里亚军队告别之前,我们没放过补充给养的机会,当然了,我们也没征得军需官的同意。米尔瓦用了“抢”这个词,但我觉得她未免有些夸张。毕竟,在之前那场意义重大的“大桥之战”中,我们的表现理应得到嘉奖。就算没有额外的奖赏,至少也该赔偿损失吧。除了米尔瓦遭遇的不幸、杰洛特和卡西尔受到的刀伤,我们的马匹也在战斗中或死或残——除了我忠心可靠的珀迦索斯,还有猎魔人任性的母马洛奇。总之,作为补偿,我们带走了三匹良种马和一匹驮马。

我们还尽可能地拿了不少装备——但我必须公正地补充一句,有一半被我们随后就扔掉了。正如在我们动手之前,米尔瓦评论的那样:在黑灯瞎火里偷东西,你没法搞清自己摸到了啥。最有用的装备几乎都是吸血鬼偷的,毕竟他在晚上的视力胜过白天。雷吉斯还进一步削减了莱里亚军的战斗力,因为他额外牵走了一头肥胖的鼠灰色骡子。牵着它离开营地的过程中,那头牲畜一次也没乱跺脚,更没有乱叫。由此可见,所谓“牲畜能感应到吸血鬼的存在,闻到其气味时还会恐慌失措”纯属无稽之谈——除非某个吸血鬼和某头牲畜是个例外。我再补充一句,这头鼠灰色的骡子后来一直陪伴着我们。自从那匹驮马在河谷地区的森林被狼群吓得不见踪影,我们的全部行李——确切地说,是剩下的行李——就都由那头骡子来驮了。雷吉斯给它起名叫“德拉库尔”。他显然很喜欢这个名字,因为在吸血鬼的语言文化中,这个词有种滑稽的意味,但我们要他解释清楚时,他却说这只是个没法翻译过来的文字游戏。

于是我们再度上路。本来喜欢我们的人就不多,到了现在,敌人的名单拉得更长了。利维亚的杰洛特,这位无所畏惧、无可指摘的骑士,在爵位得到世人认可、纹章被设计出来之前便脱离了骑士阶层。卡西尔·爱普·契拉克,在大战期间先后为尼弗迦德帝国和北方诸国效过力,又以逃兵的身份被交战双方分别判处了死刑。其他人的处境也没好到哪儿去。绞索就是绞索,没有太大不同,唯一的区别在于被绞死的理由:侮辱骑士精神、擅离职守,或给军队的骡子取名叫什么“德拉库尔”。

所以,亲爱的看官,为什么我们拼了命也要与米薇女王的军团拉开距离,你们总该明白了吧?

我们骑着偷来的马赶往南边的雅鲁加河,打算渡河去左岸。这不仅是要让大河挡在我们与女王的游击队之间,也因为河谷地区远比战火肆虐的安格林安全得多。要去凯德·杜找到德鲁伊,绕路左岸是更明智的选择。但问题在于,雅鲁加河左岸是尼弗迦德帝国的领土。前往左岸的想法是猎魔人杰洛特提出的,脱离了只会夸夸其谈的骑士阶层,他那理性、谨慎又富有逻辑的思考方式终于回来了。接下来的日子证明,猎魔人的计划造成了深远的影响,甚至改变了整支队伍的命运。这些暂且不谈。

等我们到了雅鲁加河,河岸边已满是尼弗迦德士兵。他们在红码头要塞旁修好了大桥,正准备继续朝安格林进军,随后则要去泰莫利亚、玛哈坎,还有尼弗迦德参谋部才知道的目的地。在军队过桥期间,我们根本没有渡河的可能,只能躲起来等他们全数通过。整整两天时间,我们蹲在河边的柳树林里饱受风寒,养肥了无数蚊子。雪上加霜的是,连老天也跟我们过不去,下起连绵的细雨,刮起肆虐的狂风,把我们冻得牙齿打颤。我活了这么久,就没见过这么冷的九月。亲爱的看官们啊,也就在这时,我在从莱里亚军营借来的装备里找到一支笔和一堆纸,然后,为了消磨时间,也为了忘却不适,我开始记下这次伟大而艰难的冒险经历。

沉闷的阴雨天和整日的无所事事影响了我们的心情,各种阴暗的想法也随之出现,尤其是猎魔人。杰洛特早先就会习惯性地计算与希瑞分别了多少天——按他的说法,每耽搁一天,他们之间就会离得越远。如今,在潮湿的柳树林里,在寒风和冷雨中,猎魔人越来越阴沉,也越来越吓人。我注意到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还在自以为没人看到或听到时大声骂人,或因痛楚而大口吸气。亲爱的看官,你们肯定知道,在仙尼德岛的巫师大会期间,杰洛特的腿骨被人打碎了。多亏布洛克莱昂的树精用魔法接合了他的断骨,但他毕竟还没有彻底痊愈。猎魔人承受着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痛苦,心情糟糕得要命,这时千万不要招惹他。

另外,他又开始做噩梦。九月十日早上,他把我们所有人都吓坏了。之前他放了一整夜的哨,直到天快亮才躺下,但没过多久,他大叫着跳了起来,还猛地拔出了长剑,一副就要发疯的样子。幸好,他马上控制住了自己。

他迈步走开,不久后摆着一张臭脸回来。他没对我们解释太多,只说队伍立刻解散,他又要独自上路了,因为某地发生了可怕的事,他必须尽快赶去。他说情况很危险,他不能叫其他人跟着去冒险,也不想为任何人负责。他语气阴沉,却没有一点说服力。由于他闹别扭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所以我们懒得跟他争论,就连平素能言善辩的吸血鬼也只是耸耸肩。米尔瓦吐了口唾沫以示不屑。卡西尔则冷冷地提醒杰洛特,说会为自己负责,还说自己身为一名士兵,身上佩剑的同时,就已经把脑袋系到了腰带上。然后大家沉默下来,意有所指地盯着笔者,显然以为我会趁机打退堂鼓。但不用我说,各位看官也能明白,鄙人叫他们大失所望了。

不过,这起事件还是打破了僵局,促使我们下定决心强渡雅鲁加河。我必须承认,行动的方式让我隐隐有些担忧,因为按计划,我们要趁夜游到河对岸去,引用米尔瓦和卡西尔的说法,就是“被马的老二拖着走”。虽然他们是在打比方——笔者怀疑他们懂不懂什么叫打比方——但我依然怀疑珀迦索斯的胆量,更何况它还是匹阉马。保守地说,游泳从来不是我的强项。如果自然之母希望我游泳,她就该让我一出娘胎,手脚间就长出蹼来。这情况同样适用于珀迦索斯。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至少不用担心被马的老二拖着走。最终我们用完全不同的方式过了河,而且这主意显然比前一种更疯狂、更大胆:就在尼弗迦德守卫和巡逻队的眼皮子底下穿过重建的大桥。到头来,这个举动只是看起来很鲁莽,好像是在赌命,事实上却像钟表运转一样精密。跟在步兵队列后面过桥的,有运输车队、有牲畜群,还有各色各样的平民,我们便混在人群里,没有引起丝毫的注意。就这样,在九月的第十天,我们的队伍跨过了雅鲁加河,中途只被守卫盘问了一次。当时卡西尔盛气凌人地皱起眉头,以帝国军官的身份吼了回去,又用军队中间最具传统、但也最有效的“滚你妈逼”作为强调。不等其他人过来调查,我们便踏上了雅鲁加河左岸,迅速消失在河谷地区的森林深处。因为这里只有一条通往南方的大道,不论这条路的方向,还是路上人山人海的尼弗迦德人,都让我们不得不敬而远之。

在河谷森林扎营的第一个晚上,我也做了个怪梦。但跟杰洛特不同,我没梦到希瑞,却梦到了女术士叶妮芙。这个梦十分古怪,且令人不安。在梦里,叶妮芙一如既往穿着黑白相间的衣服,飞过一座位于山顶的黑暗小城堡,其他女术士站在下面,朝她挥舞着拳头,高声叫骂。叶妮芙舞动长长的袖子,就像一只黑色的信天翁,飘到无边无际的海面上,朝初升的太阳飞去。从这一刻起,怪梦转成了噩梦。等我醒来,细节已被我忘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令人费解的模糊画面。但这些画面非常可怕——其间有拷打、尖叫、痛苦、恐惧和死亡……一言蔽之,实在太可怕了。

我没向杰洛特提起这个梦。一个字也没提。日后看来,这一决定相当明智。

*******

“她的名字是叶妮芙!温格堡的叶妮芙。一位强大又知名的女术士!如果我有半句假话,情愿横死当场!”

特莉丝·梅利葛德吃惊地转过身,努力让目光穿过旅店大厅里的人群和蓝色烟雾。最后她从桌边站起身,略有些遗憾地丢下那盘涂了凤尾鱼糊的比目鱼片——这可是本地特色,也是货真价实的美味珍馐。但她来布利姆巫德的旅店和酒馆不是为了品尝美食,而是要收集信息,何况她还得保持身材。

她拼命挤过密密麻麻的人群。布利姆巫德的居民爱听故事,从不放过任何听到新故事的机会。造访此地的水手也从没让他们失望过,因为水手总有新鲜的趣闻和轶事可讲。当然了,其中绝大多数纯属虚构。但这不重要。故事就是故事,可以自由发挥。

正在讲故事、且刚刚提到叶妮芙的女人是个来自史凯利格群岛的渔妇。她身材敦实,肩膀宽阔,头发剪得特别短。跟她的四位同伴一样,渔妇的外套也用鲸鱼皮制成,破损严重,磨得有些反光。

“时间是八月的第十九天,满月后的第三个早上。”渔妇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继续讲她的故事。特莉丝注意到,她手掌的颜色好像旧砖块,那条赤裸、粗糙、肌肉发达的手臂或许有二十寸粗。而特莉丝的腰围只有二十二寸。

“天刚蒙蒙亮,”渔妇巡视听众们的脸,“我们就把船开进了阿德·史凯利格岛与史派克鲁格岛之间的海峡,好去我们平时设网捕鲑鱼的牡蛎栖息地。我们想抓紧时间,因为西边的天空一片昏暗,像在酝酿暴风雨。我们必须尽快把网里的鲑鱼捞出来,不然——你们晓得的,等到风暴结束,网里就只剩一堆烂鱼头了,连一条整鱼都不会留下。”

听众大多是布利姆巫德和希达里斯的居民,基本都住在海边,生计与大海息息相关。他们纷纷点头,赞同地窃窃私语。特莉丝对鲑鱼的了解仅限于生鱼片,但也跟着连连点头,以免引起旁人的注意。她有秘密任务在身,所以要尽量保持低调。

“我们赶到那里……”渔妇喝光了杯里的酒,又用手势示意某个听众再请她喝一杯,“我们赶到那里,正准备收网,斯图里的女儿姑德伦突然大叫起来!她用手指着右舷!我们回头一看,有个黑黑的东西正从空中飞过。可那不是鸟啊!我的心脏停跳了一刻,因为我突然想到,那可能是条双足飞龙,或者小型的龙蜥。据说它们有时会飞去史派克鲁格岛,尤其是在猛刮西风的冬天。可那黑黑的东西马上就掉水里了!‘扑通’一声,掀起四尺高的浪花,然后径直撞进我们的网子。它在水里被网缠住,像只海豹似的拼命挣扎。我们一起用力,好不容易才把它拉上来——要知道,船上可有整整八个女人呢!光是把它拖到甲板上,就花光了我们所有人的力气!等拉上来,我们的嘴巴全都合不上了!因为那是个女人!穿着黑裙子,头发像渡鸦一样黑的女人。她被网子缠住,夹在两条鲑鱼中间,其中一条,我敢打包票,足有二十四磅半重!”

来自史凯利格群岛的渔妇吹了吹酒上的浮沫,愉快地猛灌一大口。虽然说,哪怕最年长的听众也不记得有人捕到过这么大的鲑鱼,但没一个人插嘴,更没人表示怀疑。

“网里的黑发女人咳出几口海水,”渔妇续道,“扯着渔网扭来扭去。姑德伦尖叫起来:‘是凯尔比!凯尔比!是美人鱼啊!’——她怀着孕,所以容易紧张——但连傻子也看得出,这才不是什么凯尔比。如果真是,它早把渔网扯破了,哪能被我们拉到船上?她也不是美人鱼,因为没有尾巴呀。美人鱼都有鱼尾巴的!更何况她还是从天上掉进海里的,谁见过会飞的凯尔比和美人鱼?这个时候,乌娜的女儿、一向没什么脑子的史卡蒂也跟着嚷了起来:‘是凯尔比啊!’她抄起拖钩,朝渔网砸了过去!你们猜怎么着?网里突然射出一道蓝色的闪电,史卡蒂嗷的一声就飞了出去!拖钩往左,史卡蒂往右——如果我有半句假话,愿我不得好死——她在空中翻了三圈,一屁股坐到甲板上!哈,原来网里是个女术士,简直比水母、蝎子和电鳗还毒呢!那个女巫一副戒备十足的架势,还大喊大叫地骂我们!紧接着,渔网开始嘶嘶作响,冒出黑烟和焦臭味。她在施展魔法!我们看得出,毫无疑问……”

渔妇喝光一杯酒,马上又拿起一杯。

“毫无疑问……”她打了个响嗝儿,用手背抹了抹鼻子和嘴巴,“把女巫套到网里可不是个好主意!我得补充一句,她这时已经在用魔法摇晃我们的船了。所以我们不再犹豫!卡伦的女儿布丽塔用拖钩钉住渔网,我抄起一支船桨,开始揍她!揍她!狠狠地揍她!”

啤酒溅得老高,泡沫洒了一桌子,几只翻倒的酒杯掉到地上。听众们擦擦脸和额头,但没人抱怨,更没人出声指责。故事就是故事,可以自由发挥。

“那个女巫终于明白,”渔妇拍了拍高耸的胸脯,轻蔑地扫视四周,“史凯利格的女人可不是好惹的!她说她认输了,还答应解除咒语和法术。她告诉我们,她的名字是‘温格堡的叶妮芙’。”

听众们开始窃窃私语。仙尼德岛事件过去还不到两个月,人们依然记得被尼弗迦德收买的叛徒都有谁。其中就有著名的叶妮芙。

“我们带上她,”来自群岛的女人续道,“把她送到阿德·史凯利格岛的凯尔·卓城堡,交到克拉茨·安·克莱特伯爵手上。从那以后,我就再没见过她。当时伯爵出了远门,听说等他回来,一开始就没给那个女巫好果子吃,但慢慢地对她客客气气、非常友好了。呃……我本以为那个女巫会回来报复我,毕竟我用船桨狠揍了她一顿。我以为她会在伯爵面前说我的坏话,可她没有。据我所知,她连一个字都没提。她是个正派人。后来听说她自杀了,我还觉得挺伤心的呢……”

“叶妮芙死了?”特莉丝惊叫起来,甚至忘记了隐藏身份,“温格堡的叶妮芙死了?”

“是啊,她死了。”渔妇喝了口啤酒,“像条鲭鱼一样死透了。她施展法术的时候,被自己的咒语害死了。这是不久之前的事——八月的最后一天,就在新月之前。不过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

“丹德里恩!别在马背上睡着了!”

“我没睡!我正在脑子里搞创作呢!”

*******

亲爱的看官们,我们正骑马穿越河谷地区的森林,朝东边的凯德·杜前进,去寻找能帮我们找到希瑞的德鲁伊教徒。至于我们的表现为何如此糟糕,我以后会做出说明。不过首先,出于记载史实的目的,我会先描述一下我们队伍中的每位成员。

吸血鬼雷吉斯大概有四百岁——只要他没撒谎的话——也就是说,他是我们当中最年长的一位。当然了,他也可能是在撒谎,反正我们也没法证实。但我倾向于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因为他告诉过我们,他早就彻底摒弃了吸食人血的行为。多亏他作出这番声明,才让我们每晚入睡都能放心些。最开始那段时间,我发现米尔瓦和卡西尔醒来后总会先提心吊胆地揉揉脖子,但他们很快就不这么干了。至少从表面上看,雷吉斯是个崇尚荣誉的吸血鬼,既然立了誓,他就一定不会再吸任何人的血。

当然了,他也有缺点。但我觉得,他的缺点跟他是不是个吸血鬼没什么关系。雷吉斯是个聪明人,也经常流露出智慧的一面,只是他有个令人恼火的坏习惯,就是爱用先知一样的语气大声发表意见。对于他的发言,我们很快就懒得回应了,因为他的主张,要么的确是事实——至少听起来挺可信的;要么根本就无从验证——这跟事实又有什么分别呢?而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雷吉斯的另一个习惯:他总喜欢在提问者把问题说完之前——甚至不等提问者发问——便抢先给出答案。我一直认为,这种表现看似智慧过人,实则却是傲慢无礼和狂妄自大。这样的人也许很适合在大学教书或在宫廷社交圈出入,但作为朝夕相处的同伴,却总叫人忍不住想打他。多亏队伍里还有个米尔瓦,不然我的头都要大了。杰洛特和卡西尔似乎都挺理解吸血鬼的,时不时还会戏仿一下他的说话方式,唯独米尔瓦从来不买雷吉斯的账。她选择了简单又不矫情的对应方式。当吸血鬼第三次不等她说完就抢答时,他被米尔瓦狠狠地臭骂了一顿,那些字眼和形容,连老兵油子听了也会满脸通红。真别说,这个办法还挺管用,雷吉斯以后再没犯过类似的臭毛病。这事也给我上了一课:对付那些想凭“才智”掌控全局的“智者”,骂脏话才是最有效的对策。

我有种感觉:面对那场不幸的意外和随之而来的……损失,米尔瓦一定付出了很多。但这只是我的感觉罢了,因为我知道,身为男人,恐怕我永远也没法真正理解这一切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尽管我既是诗人又是作家,但这一次,就连我老练又丰富的想象力都辜负了我,我本人对此也无能为力。

米尔瓦的身体恢复得很快,精神状态却每况愈下。有时一连几天,她从早到晚一声不吭。有时她会突然消失,一个人不知去了哪儿,让我们提心吊胆。终于有一天,她的状况开始好转。米尔瓦像个真正的树精或精灵一样,做出了粗鲁、冲动而又令人费解的举动。某天早上,她当着我们的面拔出刀子,二话不说便割掉了辫子,剩下的断发堪堪只到颈背。“我不适合再留辫子,反正我也不是处女了。”她对目瞪口呆的我们说。“但我也不是寡妇。”她又补充道,“我的哀悼到此为止。”从这一刻起,她恢复了从前的样子——粗鲁、严厉、刻薄、惯用各种难登大雅之堂的词汇。由此我们得出结论:她总算渡过难关了。

队伍里第三位成员同样是个怪人。他是个尼弗迦德人,却总想证明自己不是尼弗迦德人。他自称叫作卡西尔·莫瓦·迪弗林·爱普·契拉克……

*******

“契拉克之子卡西尔·莫瓦·迪弗林,”丹德里恩用小铅笔指了指尼弗迦德人,同时用强调的语气说道,“在这支人人可敬的队伍里,我被迫忍受了许多让人无法忍受的事,但唯独这一件,绝对不行!在我写作时,不允许别人站在背后偷看!这种行为,是可忍孰不可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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