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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商言商嘛。”霍温纳赫重复一遍,晃了晃下巴,“卡萨德伊男爵也很清楚:他用极低的利息从我这儿借了不少钱,等他再来找我借,我们就得好好谈谈了。不过嘛,区区一个外国男爵也想干涉我的私人事务吗?赌金已经押下,观众也买了入场券,竞技场的沙地必须洒下鲜血。”

“必须?”温沙·因布拉咆哮道,“见鬼去吧!我可以让你的竞技场再见不着一丝血!我可以直接离开,连看都不看你一眼。下次流血的就是你们自己了!光是想想要给这些下等人提供娱乐,我就想吐!”

“叫他滚!”人群里突然传来个声音,是个身穿马皮外套的大块头,“既然他想吐,那就叫他滚。我不介意。听说谁能拿下耗子帮,谁就能拿到赏金。我这就下场办了她。”

“滚蛋!门都没有!”因布拉的一名手下喊道。他个头不算太高,但肌肉发达,体格健硕。他的头发浓密蓬乱,胡乱扎成一条脏兮兮的辫子。“是我们先来的!对不对啊,伙计们?”

“这还用说!”另一名手下赞同,是个留着山羊胡的瘦子。“第一次机会是我们的!你就别在名誉方面这么敏感啦,温沙!让下等人看看又咋了?法尔嘉就在竞技场里,我们只要带走她就好。就算这些下等人把眼睛瞪得再大,我们也不用在乎!”

“而且我们还能捞一票!”第三个手下尖叫道,他穿着鲜艳的紫红色紧身上衣,“保证公平,对吗,霍温纳赫先生?这里最适合看表演了!再说还有赏金可拿!”

霍温纳赫露出欢快的笑容,自豪而威严地点点头,脸上的赘肉晃个不停。

“那么,”山羊胡问,“赔率是多少?”

“目前来说,”商人笑着说,“还没到给结果下注的时候!但有人赌你们压根儿就不敢进场,赔率是三赔一。”

“就是!”马皮外套大吼,“我也要下注!我准备好了!”

“滚开!”脏辫子吼了回去,“是我们先来的,第一次机会归我们。来啊,我们还等什么?”

“我们是能上多少上多少?”紫红上衣正了正腰带,“还是一个一个上?”

“啥?你们这帮狗娘养的!”衣着朴素的镇长也吼了起来,大大出乎众人的意料。他的嗓音像牛一样雄壮,跟他的体格完全不相称。“你们还想十个打一个?那你们想不想骑马呀?再来辆战车?要不你们去武器库瞧瞧,推一辆投石车来,远距离朝那女孩丢石头?好不好啊?”

“行了,行了。”邦纳特插嘴道,刚才他一直在跟霍温纳赫小声嘀咕,“既要公平,还得有趣。你们可以一次上两个人。也就是二对一。”

“不过赏金是不会加倍的!”霍温纳赫警告道,“如果上两个人,赏金你们就只能自己分了。”

“干吗要两个人?干吗要二对一?”脏辫子猛地把头发甩向身后,“伙计们,你们就不觉得丢人?她只是个小丫头!呸!退后,我自己上。看我怎么修理她!”

“我要活的法尔嘉!”温沙·因布拉出言反对,“让厮杀和决斗都见鬼去!我才不在乎邦纳特的表演,我只要那个女孩!你们两个一起。你和斯塔夫罗,把她给我弄出来。”

“叫我跟人联手?”斯塔夫罗,也就是留山羊胡的男人说道,“对付这么个皮包骨的小东西?简直是侮辱。”

“男爵大人会用一枚弗罗林补偿你的侮辱,但你必须把她活着拖出来!”

“男爵大人真是个小气鬼。”霍温纳赫大笑,肚皮和牛头犬似的下巴抖个不停,“他既没有娱乐精神,也拿不出像样的奖赏!但我支持这场比试,所以我会提高赏金。独自踏入竞技场,还能自己走出来的人,我会用这只手,从这个口袋里掏出赏钱,亲自奉上——不止二十,而是三十弗罗林。”

“那还等什么?”斯塔夫罗尖叫道,“我先上!”

“等等,”小个子镇长用打雷般的嗓音喊道,“那丫头只穿了一件薄布衣!所以你也得脱掉皮甲。为了公平!”

“愿瘟疫带走你们!”斯塔夫罗解开镶钉外套,脱掉衬衣。他赤裸上身,瘦削的身子长满汗毛。“愿瘟疫带走你们,连同你们该死的娱乐精神!我就光膀子上好了!喂!我用不用连裤子也脱了?”

“脱,内裤也脱了!”德-奈蒙斯·尤瓦侯爵夫人挑逗地喊道,“让我们瞧瞧你是不是个只会动嘴的男人!”

在雷鸣般的喝彩声中,赤裸上身的斯塔夫罗走近竞技场,一条腿跨过栏杆,谨慎地面对希瑞。希瑞手臂交叉,捂着胸口。她甚至没朝插在沙地上的剑走去。斯塔夫罗犹豫起来。

“别这样。”希瑞轻声说,“别逼我……别碰我。”

“无意冒犯,小姑娘。”斯塔夫罗跳过栏杆,“我跟你无冤无仇。但在商言商……”

他的话没能说完,希瑞已经将“雨燕”——这是她在脑海里对这把侏儒古威希尔剑的称呼——握在手中,逼近他面前。她用了一套几乎注定失败的简单虚招,名叫“三小步”,但斯塔夫罗却中计了。他后退一步,本能地抬起剑,同时也成了待宰羔羊:他背靠着竞技场的围栏,“雨燕”的剑尖距他的鼻子只有一寸之遥。

“这套技巧,”在响亮的欢呼与喝彩声中,邦纳特对侯爵夫人解释道,“合称‘三小步’,佯攻,突刺。真没意思,我还指望那丫头使些更复杂的招数呢。不过你得承认,如果她真想杀人,那家伙已经没命了。”

“杀了他!杀了他!”人群呼喊起来,朝镇长和霍温纳赫比出拇指冲下的手势。斯塔夫罗的面孔血色尽褪,脸颊上的疙瘩和痘疤清晰可见。

“我说了,别逼我。”希瑞嘶声道,“我不想杀你!好在你也没碰我。所以,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她后退几步,转过身,垂下手里的剑,抬头看向观众席。“你们拿我当玩具?”她用嘶哑的声音喊道,“你们想强迫我战斗并杀人?你们强迫不了我。我不会打的!”

“听到了吗,因布拉?”邦纳特讽刺的声音在沉默中响起,“这可是百无一害的纯利!她不会打的。你可以进去,把她活着拖出竞技场,然后献给卡萨德伊男爵,让他赏识你。你可以轻轻松松带走她!连武器都不用拿!”

温沙·因布拉吐了口唾沫。斯塔夫罗的后背依然贴着围栏,他呼吸粗重,攥紧了手里的剑。

邦纳特笑了。“不过呢,因布拉,我敢用全部身家跟你打赌,你抓不住她。”

斯塔夫罗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在他看来,背对他的女孩显得心神恍惚。他发出带着愤怒、耻辱与憎恨的咆哮。他忍不下去了。他发起了进攻,迅速而又背信弃义的进攻。

观众没看清她是如何躲闪并还击的。他们只看到斯塔夫罗扑向法尔嘉,然后像芭蕾舞者一样跳了起来——他甚至做了个芭蕾舞的动作——向前跌落沙地,沙子立刻被他的鲜血染红。

“发自本能的动作!”邦纳特的嗓音盖过观众的呼喊,“完全是下意识反应!霍温纳赫,我跟你说什么来着?现在明白了吧,你用不上你的牛头犬了!”

“真是一出精彩又有赚头的戏码。”霍温纳赫的眼神写满欣喜。

斯塔夫罗用双臂撑起身体,颤抖着晃了晃脑袋,大叫一声,然后倒吸一口气,吐出一口血,重新倒回到沙地上。

“这一招又叫什么,邦纳特先生?”德-奈蒙斯·尤瓦侯爵夫人用沙哑的声音问道,同时淫荡地蹭着膝盖。

“这叫即兴表演。”回答侯爵夫人的问题时,邦纳特露齿而笑,“美丽又充满创意、发自本能的即兴表演。我知道有个地方会教人这种即兴式的腹部刺击。我敢打赌,我们的小女士知道那个地方。我也知道她是谁。”

“别逼我!”希瑞用骇人的语气喊道,“我不会就范的!听到了吗?我不会!”

“这女人真是个地狱饿鬼!”紫红上衣灵巧地跳过栏杆,绕起圈子,试图分散希瑞的注意力,不让她注意到同样跳进场地的脏辫子。马皮外套也跟在脏辫子身后跳了进去。

“不公平!”潘尼奎克镇长喊道,观众们也发声附和,“三对一!不公平!”

邦纳特笑了。侯爵夫人舔舔嘴唇,蹭腿的动作更剧烈了。

三人的计划很简单——迫使女孩退到围栏边,两人封堵她的进攻,第三人趁机杀死她。但他们的如意算盘落空了。理由很简单。女孩没有后退,而是发起了进攻。

她用单足旋转的舞步穿过他们中间,动作流畅得仿佛脚不沾地。穿过的一刹那,她用剑砍中了脏辫子的颈动脉,后者应声栽倒。这一剑如此轻巧,甚至没能影响到她的节奏。她的动作优雅而迅速,在旋转结束之前,脏辫子的脖子甚至没溅出一滴血。她身后的紫红上衣想砍她的脖子,但这阴险的一击却被剑挡了下来。希瑞弯腰,转身,跳起,用双手挥出一剑,并借着腰部的动作加强力道。深色的侏儒剑仿佛一柄剃刀,伴着破空声劈开了对方的腹部。紫红上衣哀号一声,倒在沙地上,缩起身子。马皮外套挪近几步,也跳了起来,想砍断女孩的喉咙。她扭动身体,动作流畅地转过身,用剑身中部劈开了他的面孔,包括一只眼睛、鼻子、嘴巴以及下巴。

观众大吼起来,吹起口哨,连连跺脚。德-奈蒙斯·尤瓦侯爵夫人将双手夹在绷紧的两腿之间,舔着自己濡湿的嘴唇,用女低音发出紧张的淫笑。尼弗迦德后备部队的上尉脸色白得像牛皮纸。有个女人想用双手捂住她孩子的眼睛,那孩子却奋力挣扎。坐在前排的一个灰发老头把脑袋埋进膝盖,大口大口地吐了出来。

马皮外套双手掩面,大声号啕,指头下面渗出混了黏液与唾沫的鲜血。紫红上衣像家猪一样打滚、尖叫。脏辫子试图爬上围栏,但鲜血随着他的心跳不时喷出,将围栏染得又湿又滑。

“救——命——!”紫红上衣疯狂地按住自己不停外涌的内脏,“伙计们——!救——命——!”

“救……救……我……”马皮外套大口喷血。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观众们有节奏地跺脚,高声喊道。刚刚还在呕吐的老头站起身,朝栏杆踢了一脚。

“我敢拿全部身家打赌,”邦纳特讽刺的低音穿透了噪音,“没人敢再踏进竞技场。全部身家,因布拉!哦,再加点儿也行!”

“杀了他们!”怒吼、跺脚、鼓掌声响彻不停,“杀了他们!”

“小姐!”温沙·因布拉大喊一声,朝自己的手下挥挥手,“请让我们把伤员抬出来!让我们进竞技场,在他们失血过多之前带走他们!发发慈悲吧,年轻的女士!”

“慈悲?”希瑞重复一遍,自觉肾上腺素不断涌出。她回忆起从前的训练,用力深呼吸几下,压下了那股冲动。

“进来抬走他们吧。”她说,“但不许带武器。他们也是人。至少曾经是。”

“不行!”观众齐声高喊,“杀!杀!”

“你们这群恶毒的禽兽!”希瑞转过身,目光扫过看台和长凳,“不识抬举的猪猡!你们这群无赖!肮脏的杂种!你们想要血?那就来呀!下来——到这儿来品尝吧!趁血还没干!禽兽!吸血鬼!”

侯爵夫人呻吟一声,颤抖着翻起白眼,无力地靠在邦纳特身上,双手依然夹在两腿中间。邦纳特皱了皱眉头,用尽可能得体的动作推开她。观众们咆哮起来。有人把吃了一半的香肠丢进竞技场,还有人丢出一只靴子。有人甚至朝希瑞丢了根黄瓜,她用剑将黄瓜在空中一分为二,引来更加响亮的倒彩。

温沙·因布拉的手下抬起紫红上衣和马皮外套。搬起紫红上衣时,他发出一声号叫。马皮外套昏了过去。脏辫子和斯塔夫罗已生机全无。希瑞在竞技场里退到尽可能远处,因布拉的手下也尽量与她保持距离。

温沙·因布拉则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眯起双眼看着希瑞,一只手按住剑柄——踏入竞技场时,他曾发誓绝不会拔出自己的长剑。

“不。”她几乎嘴唇都不动地警告他,“我不想再杀人。拜托。”

因布拉脸色发白。观众们在跺脚、咆哮和呼喊。

“别听她的。”邦纳特的喊声盖过了噪音,“拔剑吧!不然全世界都会知道,你是个尿裤子的胆小鬼!从阿尔巴到雅鲁加,所有人都会知道,温沙·因布拉被一个小女孩吓得夹着尾巴逃跑了!”

因布拉的剑从剑鞘里滑出一寸。“不。”希瑞说道。剑又收了回去。

“懦夫!”人群里有个声音喊道,“懦夫!没种!”

因布拉板着脸走向竞技场边缘。他前方的地上躺着两名同伴,他们曾向她出手,现在则连手指都已僵硬。他又回头看了一眼。

“你应该知道等待你的会是什么命运了,小丫头。”他轻声说道,“你应该明白雷欧·邦纳特是什么样的人了。你应该知道雷欧·邦纳特能干出什么事,知道什么事能让他兴奋。还会有人踏进竞技场跟你厮杀,你会为愉悦这帮猪猡和人渣而杀人,甚至更糟。等到连杀人都没法再取悦他们,等到邦纳特厌倦了你的表演,他会杀了你。他会把更多人赶进竞技场,让你应接不暇。他会叫人突然袭击,或者放狗把你撕碎,而这帮下等人会闻着血味喝彩,直到你在肮脏的沙地上流干每一滴血,就像你今天对他们所做的一样。好好想想我的话吧。”

虽说有些奇怪,但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他涂釉的衣领上那枚小巧的别针。

一只在黑色方格里人立而起的银色独角兽。

独角兽。

希瑞垂下头,看着自己的剑刃。

突然间,周围鸦雀无声。

“伟大日轮在上,”一直保持沉默的迪克兰·罗斯·爱普·迈克拉德,尼弗迦德后备部队的上尉突然喊道,“不。别这么做,小丫头。Ne tuv'en que'ss, Luned!”

希瑞咽了口口水,缓缓转动手腕,将剑柄对着沙地。她弯下腰,右手扶着剑身,剑尖不偏不倚地指向自己的左胸骨。剑刃刺穿了她的衣服。

只要别哭出来就好,希瑞将身体更加贴近剑尖。别哭出来就好,我不能哭,也不想哭。只要猛地一刺,一切就结束了……

“你办不到的。”寂静中传来邦纳特的声音,“你办不到,女猎魔人。在凯尔·莫罕,他们教过你杀人,所以你杀人的动作像机械般精准。这些都出自本能。但要杀死自己,你需要个性、力量、决心和勇气。可惜他们没教过你这些。”

*******

“如你所见,他说得对。”希瑞不情不愿地承认,“我没能办到。”

维索戈塔沉默不语。他手里拿着一块麝鼠皮,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久到几乎忘记那块毛皮的存在。

“我退缩了。我是个懦夫。而且我付出了代价,就像每个懦夫一样。痛苦、羞愧、令人作呕的屈服,还有强烈的自我厌恶……”

维索戈塔还是没出声。

*******

如果有人趁着夜色悄悄溜到这座房顶凹陷的小屋前,透过窗扇的缝隙向内窥探,那么,借着黯淡的光线,他们会看到一个灰白胡须的老人和一个银色头发的女孩坐在壁炉前。他们会看到,这两人都沉默地注视着壁炉里深红色的木炭。

但这一切无人得见。这座房顶爬满苔藓的小屋深藏在迷雾与阴霾间,又坐落于佩雷拉特沼泽无边无际的芦苇丛中。这里,没人敢来。

<a id="ch1" href="#ch1-back">(1)</a> 译注:下文的心灵传动。

<a id="ch2" href="#ch2-back">(2)</a> 译注:这里的“海得”与下文的“友克”,都是西方古时的土地测量单位。

凡流人血的,他的血也必被人所流。

——《圣书·创世纪·九章六节》

许多活着的人都该死,一些死了的人却该活,你能把命还给他们吗?若是不能,就别急着断人生死吧。即便是极有智慧的人,也不能洞悉万物的结局。

——J.R.R.托尔金

的确,要将断头台上流下的鲜血称之为正义,只有无比自豪、又无比盲目的人才办得到。

——科沃的维索戈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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