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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使鞠了一躬,悄悄地松了口气。

*******

迪杰斯特拉踏入恩塞纳达宫。当然了,走的是后门,但他对此感到由衷地高兴。这座冬季王宫的主入口位于细长圆柱支撑的三角墙下,与大运河岸边的白色大理石台阶相连,看起来气势恢宏却长得要命。通往众多后门的台阶没那么壮观,但走起来却要轻松许多。尽管如此,迪杰斯特拉迈步时依然咬紧嘴唇,用比呼吸还轻的声音暗暗咒骂,免得让陪同的护卫、士兵与管家听到。

进入宫殿,等待他的是另一段台阶与另一番艰辛的攀登。迪杰斯特拉再次低声咒骂。小艇里的湿度、寒冷和难受的姿势让他的腿——骨头被打断,然后用魔法治好的腿——又开始隐隐作痛了。随之浮现的还有不堪回首的记忆。迪杰斯特拉咬紧牙关。他知道,猎魔人的腿骨也被人打断了。他很开心,觉得那家伙真是恶有恶报。他强烈地希望猎魔人的断腿之痛要多厉害有多厉害,要多长久有多长久。

王宫外已是漆黑一片,王宫走廊同样被黑暗笼罩。一位沉默的管家领着他们穿过一段通道,其间有一排手捧蜡烛的男仆提供照明。管家又领着他们经过一扇大门,门前的卫兵手持长戟,神情紧张,姿势僵硬,好像屁股里也插着一根长戟似的。然后又是一排男仆和蜡烛,烛光刺痛了他的眼睛。如此铺张的欢迎让迪杰斯特拉不禁有些吃惊。

他走进房间,更是惊讶得停下了脚步。他赶忙鞠躬。

“欢迎,迪杰斯特拉。”柯维尔、波维斯、纳洛克、维尔哈德与塔尔哥的国王伊斯特拉德·蒂森说道,“别站在门口,过来,靠近点儿。别这么拘谨,这不是正式接见。”

“国王陛下,王后陛下。”

对于他毕恭毕敬的鞠躬,伊斯特拉德的妻子泽丽卡王后只是微微点点头,手里的钩针一刻不停。

除了国王夫妇,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

“没错,”伊斯特拉德注意到他的目光,“我只想单独……抱歉,是我们三个私下谈谈。我认为这样才最合适。”

迪杰斯特拉坐进伊斯特拉德对面的椅子。国王围着貂皮围脖,披着深红色斗篷,戴着与外套相衬的天鹅绒帽子。他就像每个蒂森家族的男人一样,个子高挑,体格强壮,而且帅得离谱。他始终显得健康又壮实,像个刚刚从海上归来的水手,光是看着他,你就能闻到冰冷的海水与腥咸的海风的味道。同样跟所有的蒂森家族成员一样,这位国王的确切年龄很难猜。看着他的头发、皮肤和双手——这些部位很容易暴露年龄——你会觉得伊斯特拉德应该在四十五岁上下。但迪杰斯特拉知道,国王已经五十六岁了。

“泽丽卡,”国王朝妻子凑近些,“看看他。如果事先不知道,你会相信他是个密探吗?”

泽丽卡矮小而丰满,外表朴素到令人同情。看那身穿着打扮,她明显与时尚绝缘。她穿着肥大的灰色衣物,把头发藏在软帽里,而那软帽估计是她祖母传下来的。她没戴首饰,也没有化妆。

“《圣书》里说过,”她用柔和悦耳的声音说道,“评断邻舍应当谨慎,因为我们也会被对方评断。以貌待人尤不可取。”

伊斯特拉德·蒂森朝妻子投去温柔的目光。他深爱着她,这绝非秘密。在长达二十九年的婚姻里,他的爱火始终没有减退,至今仍在熊熊燃烧。据说伊斯特拉德从未背叛过泽丽卡。对于这种难以置信的传闻,迪杰斯特拉没什么特别的想法,但他确曾三度安排女性密探去讨国王的欢心,以便收集情报,结果都无功而返。

“我不喜欢拐弯抹角,”国王说,“所以我就把私下谈话的原因直接告诉你吧。原因有好几个。首先,我知道你不会回避贿赂手段。说实话,我相信我手下的官员,但何必让他们面对巨大的诱惑和考验呢?你打算拿多少钱贿赂我的外交大臣?”

“一千诺维格瑞克朗。”密探眼都不眨地说,“如果讨价还价,我可以给到一千五。”

“所以我喜欢你。”片刻的沉默过后,伊斯特拉德说,“你就是个该死的杂种,让我想起了我的年轻时代。我看着你,就像看到当年的自己。”

迪杰斯特拉欠了欠身以示感谢。他只比国王年轻八岁。他敢肯定,伊斯特拉德清楚这一点。

“你是个该死的杂种,”国王皱着眉头重复道,“但又是个正派而诚实的杂种。在这扭曲的时代,这种品质相当罕见。”

迪杰斯特拉又欠了欠身。

“你瞧,”伊斯特拉德续道,“每个国家都能找到追求理想的狂热分子。他们醉心于自己理想中的社会秩序,什么事都干得出,包括令人发指的罪行。按他们的说法,只要目的正当,手段和行为都不重要。他们认为自己不是在杀人,而是在维护秩序;他们不是在拷打或勒索,而是在保护国家权益,为秩序而斗争。如果某个个体妨碍了他们的教条,或是他们确立的规范,那个个体的生命就变得无足轻重。但他们始终没意识到,自己服务的社会正是由个体组成的。他们的眼界还真是‘开阔’啊……拥有如此的眼界,无视他人也就顺理成章了。”

“这是尼哥底母·德·布特的话。”迪杰斯特拉说道。

“很接近,但还差了一点。”柯维尔国王露出石膏般雪白的牙齿,“是科沃的维索戈塔。作为哲学家和道德学家,他的名气略显逊色,但同样非常优秀。我推荐你读读他的著作。你的国家应该还留有几本他的书,肯定没全烧光。不过还是说重点吧。你,迪杰斯特拉,也会不择手段,会耍阴谋诡计,会贿赂、勒索和拷打。宣判别人死刑,或者下令暗杀时,你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没错,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忠心侍奉的王国,但这没法替你开脱,也没法赢得我的同情。完全不能。你很清楚。”

密探头子点点头,表示他是很清楚。

“可是你,”伊斯特拉德说,“如我所说,是个有操守的杂种,所以我欣赏并尊敬你,这也是我私下接见你的原因。因为你,迪杰斯特拉,有过无数次成为百万富翁的机会,但你这辈子没做过任何中饱私囊的事,也没在国库里偷过一个便士,连半个法新都没有。你瞧,泽丽卡!他是真的脸红了,还是我眼花看错了?”

王后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抬起头来。

“等你看到谦逊的色彩,就会知道真实的模样。”她又引用了《圣书》中的话,其实她在密探头子脸上没看到半点红晕。

“好了,”伊斯特拉德说,“回到正题吧。他是怀着爱国者的责任漂洋过海的。他的祖国瑞达尼亚正深陷危机。自从国王维兹米尔不幸身亡,那里便被混乱所支配。统治瑞达尼亚的是一群名为‘摄政议会’的白痴贵族,我的泽丽卡啊,这伙人不会为瑞达尼亚做任何事。危机来了,他们会逃跑,或者跪下,像狗一样舔舐尼弗迦德皇帝用珍珠装饰的靴子。那群家伙蔑视迪杰斯特拉,因为他是个密探、杀手和暴发户,但漂洋过海打算拯救瑞达尼亚的人也是迪杰斯特拉。这就能证明真正关心那个王国的是谁。”

伊斯特拉德·蒂森顿了顿,喘了口气,又正了正略微盖住额头的帽子。

“所以,迪杰斯特拉,”国王说,“你的王国正面临怎样的危难?我是说,除了财政紧张之外。”

“除了财政紧张之外,”密探的脸像用石头雕刻出来似的,“什么危难都没有,每个人都很健康,谢谢您的关心。”

“哦。”国王点点头,再次把滑下的帽子戴正,“哦,我懂了。我明白你的意思,甚至要击节叫好了。只要你们有了钱,就能买下对应所有病症的良药。重要的是资金。可你们没有资金,如果有,你就不用来这儿了。我说得对吗?”

“毫无疑问。”

“纯粹出于好奇,你们需要多少?”

“不多。一百万。”

“不多?”伊斯特拉德做了个夸张的手势,又用双手按住帽子,“这叫不多?哎呀哎呀。”

“对于陛下您,”密探喃喃道,“这是笔小数目……”

“小数目?”国王放开帽子,双手抬向天花板,“哎呀哎呀!一百万只是小数目——泽丽卡,你听到了吗?你明不明白,迪杰斯特拉,有这一百万和没这一百万,里里外外就是两百万啊?我明白你和菲丽芭·艾哈特急着建立对抗尼弗迦德人的防线,可你们想怎么做?买下整个尼弗迦德?”

迪杰斯特拉没答话。泽丽卡专心钩针。在此期间,伊斯特拉德假装在欣赏画在天花板上的裸体宁芙。

“跟我来。”他突然站起身,朝密探头子点点头。他们走到一幅巨大的油画旁边,画上是盖多维乌斯王骑着一匹灰马,用权杖指着画布外的某样东西——多半是在指挥军队前进。伊斯特拉德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镀金的小木棒,碰了碰画框,用比呼吸还轻的声音念出一句咒语。盖多维乌斯和灰马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张已知世界的地图。国王用木棒碰了碰地图边缘,它神奇地改变了比例,将雅鲁加河谷和四个王国所在的区域放大。

“蓝色是尼弗迦德,”他解释道,“红色是你们的王国……剩下的部分。你在看什么?看这儿!”

迪杰斯特拉将目光抽离其余的油画——大多数是航海的场景。他想知道其中哪些是伪装。众所周知,伊斯特拉德手上有记录柯维尔商业情报和军事部署的地图,还有将通过勒索与贿赂确立的线人、业务联系人、破坏分子与雇佣杀手全部记录下来的情报网络图。他知道国王有这几张图表,也一直在努力寻找,却徒劳无功。

“红色是你们的王国。”伊斯特拉德重复道,“看起来不妙,是吧?”

是不妙。迪杰斯特拉在心里承认。最近他除了看战略地图几乎什么都没干,但看着伊斯特拉德这张地图,情况似乎更加恶化了。蓝色区域的形状就像可怕巨龙的血盆大口,随时准备咬住并撕裂可怜的红色区域。

伊斯特拉德看看周围,寻找能充当教鞭的东西,最后拔出一柄装饰用的细剑。

“尼弗迦德,”他开始上课,必要时用细剑来指示,“对莱里亚和亚甸宣战的理由是,位于前线的格里维辛根要塞遭到了袭击。我没兴趣弄清谁真的袭击了格里维辛根要塞,谁又伪装成了谁。其实亚甸和泰莫利亚都制订了同样的计划,但要纠结恩希尔比他们领先了多少天或多少个钟头,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我会把这些问题留给历史学家去头疼。我感兴趣的是当前的处境,以及明天会发生的事。此时此刻,尼弗迦德人正驻扎在多尔·安哥拉和亚甸,并以精灵国度多尔·布雷坦纳作为缓冲带和庇护所。而与精灵国度接壤的,是曾经属于亚甸,现在归属科德温的一块领土——换个比较形象的说法,科德温国王亨赛特从恩希尔嘴里抢下这块肥肉,自己吃下了肚。”

迪杰斯特拉未置一词。

“至于亨赛特国王的品行,我也打算留给历史学家去评断。”伊斯特拉德续道,“但只要看看这张地图,你就会发现一件事:亨赛特吞并北部领地之后,也就挡住了恩希尔向庞塔尔山谷进军的路线,并且保护了泰莫利亚的侧翼,以及你们瑞达尼亚的侧翼。你应该感谢他。”

“我会感谢他的。”迪杰斯特拉低声说,“不过只在心里默默感谢。亚甸国王德马维正在崔托格做客,他对亨赛特的品行可是相当直言不讳。他习惯使用简短而有力的字眼。”

“我想象得到。”柯维尔国王点点头,“这个话题先放到一边,再看看雅鲁加河南边吧。攻击多尔·安哥拉时,恩希尔跟泰莫利亚的弗尔泰斯特单独签署了和约,从而确保了侧翼的安全。但在结束了与亚甸的战争之后,皇帝立刻撕毁和约,攻打了布鲁格和索登。凭借懦弱的和约,弗尔泰斯特只得到两周的和平。确切说是十六天。而今天是十月二十六日。”

“的确。”

“十月二十六日的局势如下:索登和布鲁格已被占领。玛伊纳和拉兹瓦要塞已经沦陷。泰莫利亚军队在马里波之战败北,被迫撤回北方。马里波正遭受围攻。今天早上,他们仍在坚持。但现在已是晚上了,迪杰斯特拉。”

“马里波会守下去的。尼弗迦德人不可能彻底包围他们。”

“这话不假。他们过于深入敌境,因此拉长了补给线,也暴露出侧翼的弱点。在冬天到来之前,他们就会被迫停止攻城,撤回雅鲁加河,并且收缩前线。但明年春天又会发生什么呢,迪杰斯特拉?等青草钻出雪地,又会发生什么?来吧,看看这张地图。”

迪杰斯特拉听话地照办。

“看看这张地图,”国王重复一遍,“我会告诉你,恩希尔·瓦·恩瑞斯会在明年春天做什么。”

*******

“等春天到来,他会发动一场空前庞大的进攻。”卡席雅·凡·坎亭在镜子前整理她的金色卷发,同时大声说道,“哦,我知道消息本身算不上新鲜,就连围着水井的农妇都会拿来闲聊。”

艾希蕾·瓦·阿纳兴今天很生气,而且很不耐烦,但她努力控制住情绪,没有质问对方为何提起这种无人不知的情报。艾希蕾了解坎塔蕾拉既然她能提到这件事,就肯定有充足的理由,她最后得出的结论通常也是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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