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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弓手米尔瓦!”卓尔坦清了清嗓子,举杯敬酒,“敬那个尼弗迦德人。敬雷吉斯,那个在自己的小屋里用曼德拉草私酿酒招待陌生人的草药医生。敬俺不熟悉的安古蓝。愿他们在大地之下安息。愿他们在死后得到生前缺少的一切。愿他们的名字长存于故事与歌谣。干杯。”

*******

维尔辛花白头发,皮肤苍白,瘦得像根竹竿,与典型的旅店老板与厨艺大师截然相反。他将一篮香喷喷的白面包,一大盘嘶嘶作响、撒着大蒜与香料、摆放在萝卜叶上的蜗牛端到桌上。

丹德里恩、杰洛特和两个矮人吃得津津有味。他们用钳子夹碎蜗牛壳,就着面包咽下蜗牛肉,每吃几个就品头论足一番。而当蜗牛肉从钳子滑落到地上,酒馆里的两只小猫也会跟着大快朵颐。

从厨房飘来的味道表明,维尔辛正在准备另一份食物。

*******

亚尔潘·齐格林不情愿地摆摆手,但随即明白猎魔人不会就此罢休。

“俺可没什么新鲜事。”他吐出一块蜗牛壳,“俺参了军……他们又选俺当了郡长。俺会在政界做出一番事业。生意场的竞争太激烈了。而在政界,就连傻瓜都能占据一席之地。要比他们出色实在太简单了。”

“至于俺,”卓尔坦·奇瓦用手里的蜗牛比画了一下,“俺可不是当政治家的材料。俺会回去打理俺那间用水和蒸汽做动力的打铁铺,带上菲吉斯·梅卢卓和芒罗·布吕伊一起。你还记得菲吉斯和芒罗吧,猎魔人?”

“不止他们。”

“亚松·瓦尔达死在雅鲁加河边。”卓尔坦用单调的语气说,“死在最后那几场仗里,真够蠢的。”

“令人遗憾。珀西瓦尔·舒腾巴赫呢?”

“那个侏儒?哦,他没事。那个无赖声称他的宗教禁止他参战,逃避了征兵。结果他还成功了,虽然谁都知道,他信的那些神甚至能为了腌鲱鱼开战。他在诺维格瑞开了家珠宝店。他买下了俺的鹦鹉陆军元帅话篓子,让那只鸟充当活广告。他教它说‘钻石!钻石!’这招管用得很,谁能想到呢。那个侏儒的客户全都有大把大把的钱。那儿可是遍地黄金的诺维格瑞!所以,俺也想去诺维格瑞开家打铁铺。”

“那些人会用粪便在你的店门上乱写乱画。”亚尔潘说,“他们会用石头砸碎你的窗玻璃。他们会叫你该死的矮人。就算你是退伍军人也没用。在诺维格瑞,你的地位不比贱民强。”

“俺还是会去的,”卓尔坦欢快地说,“玛哈坎的竞争太激烈了。政客也太多了。让咱们为朋友们干杯吧。敬卡莱布·斯特拉顿。敬亚松·瓦尔达。”

“敬里根·达尔伯格。”亚尔潘皱起眉头。杰洛特摇摇头。

“里根也……”

“是啊,在玛伊纳。老达尔伯格在这世上孤苦无依了。哦,见鬼,这种事说得够多了!咱们喝酒。蜗牛也吃快点儿,维尔辛又端一盘过来了。”

*******

矮人们松开腰带,听杰洛特讲述丹德里恩那段在绞刑台上收尾的贵族罗曼史。诗人露出气愤的表情,一言不发。卓尔坦和亚尔潘的肚皮都快笑破了。

“没错,没错,”最后,亚尔潘说,“就像那首老歌的歌词——男人崩溃落泪,女人喜笑颜开。说到这个,今天跟俺们坐在一起的某人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俺说的就是卓尔坦·奇瓦。他说了那么多故事,却忘了提他要结婚了。就在九月份。那个走运的婆娘名叫尤多拉·布雷克克斯。”

“是布雷肯里吉斯!”卓尔坦皱起眉头,大声纠正道,“俺受够了帮你纠正发音了,齐格林。当心点儿,俺受够了谁,就会踢谁的屁股!”

“婚礼在哪举行?具体什么时候?”丹德里恩打着圆场,“我问这个,因为我们会出席。当然了,如果你们邀请我们的话。”

“俺还没决定地点、时间和方式,甚至连要不要结婚都没决定。”卓尔坦嘀咕道,显得不知所措,“亚尔潘的话说得太早了。俺觉得尤多拉对俺死心塌地,但天知道会发生啥呢?这世道可不算好。”

“女人无所不能的第二个例子,”亚尔潘续道,“就是猎魔人,利维亚的杰洛特。”

杰洛特装作忙着挑蜗牛肉。亚尔潘哼了一声。

“他奇迹般地找到了他的希瑞,却就这么放她离开。他放任她孤身一人,而某人刚刚指出,现在的世道可不算好。猎魔人之所以有这些遭遇,是因为有个女人希望他这样。猎魔人总是照那个女人,照温格堡的叶妮芙希望的去做。要是那女术士回报过他也就算了……可他到头来啥都没得到。这就是事实。就像迪斯莫得王经常在解手后盯着尿壶说的那句话:‘头脑可理解不了这个。’”

“我提议,”杰洛特苦笑着举起杯子,“我们干了这杯,然后换个话题。”

“同意。”卓尔坦和丹德里恩异口同声说道。

*******

维尔辛把第三和第四盘蜗牛放到桌上。当然了,也少不了面包和伏特加。他们举杯的次数越来越多,但这不足为奇,因为四人都有些饱了。他们谈论的内容越来越有哲理,也越来越口齿不清,但这同样不足为奇。

*******

“我们对抗的邪恶,”猎魔人顽固地说,“是混沌的化身,它的目的就是扰乱秩序。所以每当邪恶散播出去,秩序就无法掌控大局,秩序建立的一切都会分崩离析,全无存留。智慧的微光与希望的星火,它们就像余温尚存的灰烬,无法再闪耀光辉,只会就此消亡。黑暗接踵而来。而那些黑暗中的存在长着尖牙与利爪,浑身浴血。”

亚尔潘·齐格林捋了捋胡子,把蜗牛肉的油脂抹在胡子上。

“说得好,猎魔人。”他承认说,“但就像年轻的瑟萝与维瑞丹克王初次约会时说过的那样:‘这玩意儿真的有用吗?’”

“猎魔人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杰洛特没有笑,“因为善与恶如今正在截然不同的领域,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展开冲突。邪恶不再混沌。它不再是那股盲目而失控、必须由猎魔人这种和混沌的邪恶同样危险的变种人来面对的力量。现如今,邪恶由法律支配——因为法律在为它们服务。邪恶在按和约条款行动,因为根据那些条款……”

“移民会被强制驱逐。”卓尔坦推测道。

“不止如此,”丹德里恩严肃地补充道,“不止如此。”

“那又怎样?”亚尔潘·齐格林靠向椅背,在肚子上交叠双手,“咱们都见识过可怕的事。咱们都被羞辱过。咱们的梦也都破灭过。现在是这样,从前是这样,将来也会是这样。咱们是最微不足道的,不比这些蜗牛壳好多少。你有什么不满的,猎魔人?发生什么事了?因为世界正在经历的变化?发展?还是进步?”

“也许吧。”

亚尔潘沉默了片刻,用浓密眉毛下的双眼打量着猎魔人。

“进步,”最后他说,“就像一群猪。这就是你看待进步的方式,以及判断它的方式。就像一群在农舍庭院里转悠的猪。这群牲畜的存在就意味着利润。猪肘。香肠。培根。简而言之,好处确实不少!所以你不该噘起嘴,抱怨院子里到处都是猪粪。”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把良知和那些真正重要的事放到心中天平的两端。

“我得喝一杯。”最后,丹德里恩说。

没人反对。

*******

“进步,”亚尔潘·齐格林在沉默中开了口,“从长远来看,会照亮黑暗。黑暗会给光明让路。但不会很快。而且,当然了,要先经历一番挣扎。”

杰洛特注视着窗外,为自己的念头和梦想露出微笑。

“你提到的黑暗,”他说,“是某种精神状态,而非物质。要跟那样的东西对抗,得靠与猎魔人截然不同的存在才行。是时候开始了。”

“你打算重新锻炼自己?这就是你的想法?”

“并非如此。我对这份工作已经不感兴趣了。我要退休。”

“可不是嘛!”

“我是说真的。我不当猎魔人了。”

随后是阵漫长的沉默,只是不时被猫咪抓挠打闹的喵呜声打断。

“不当猎魔人了,”亚尔潘·齐格林重复一遍,“哈!就像老迪斯莫得王在打牌出千被人抓到时说的那句话:‘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俺有个非常不好的预感。丹德里恩,你跟他一起旅行,大部分时间都跟在他身边。他有没有出现过妄想症的症状?”

“好吧,好吧,”杰洛特板着脸说,“就像迪斯莫得王在宴会气氛变糟时对全体宾客说过的那句话:‘玩笑就打住吧。’我已经把要说的都说完了。现在该开始行动了。”

他拿起他的剑,那把挂在椅背上的剑。

“这是你的希席尔剑,卓尔坦·奇瓦。我怀着感激和赞赏把它还给你。它很有用。它帮了我。它救了很多性命。也取走了很多性命。”

“猎魔人……”矮人抬起双手,挡在身前,“这把剑是你的。俺当初给你的时候是送,不是借。作为礼物……”

“住口,奇瓦。我把你的剑还给你。我已经不需要它了。”

“快,”亚尔潘说,“丹德里恩,给他再灌点伏特加,因为他就像个摔进矿井、头先着地的老矿工。杰洛特,俺知道你性格内向又敏感,但别说这种胡话了——你也瞧见了,叶妮芙不在这儿,只有俺们这几头老狼。别跟俺们说什么猎魔人不需要剑。这世界可不是这样的。你是个猎魔人,你总会用到……”

“不,我用不到了。”杰洛特轻声否认道,“也许你们这些老狼会大吃一惊,但我已经得出了结论:迎风撒尿是愚蠢之举。为别人冒险也是愚蠢之举。就算对方会付钱也一样。还有,不,这不是什么生存哲学。管你们信不信,但我突然非常爱惜我这条命了。我得出了结论:拼上性命去保护别人实在太蠢了……”

“我也发现了。”丹德里恩点点头,“从一方面来说,你的想法很明智。而从另一方面……”

“没什么另一方面。”

“叶妮芙和希瑞,”过了一会儿,亚尔潘问道,“跟你的决定有什么关系吗?”

“有很大的关系。”

“那一切都清楚了。”卓尔坦叹了口气,“俺可不知道剑术大师该怎么适应正常人的生活。就算俺努力去想,也想象不出你种卷心菜的样子,虽然俺尊重你的选择……老板!这是把玛哈坎符文希席尔剑,是鲁恩杜林铸造工坊出产的。它曾作为礼物被赠送出去。但如果接受者不想要了,送出之人就必须收回它。拿去,挂在你的壁炉上吧。把你的酒馆改名叫‘猎魔人之剑’。然后等到冬天的夜晚,俺们就能讲述关于怪物和宝藏的故事。讲述血腥的战争和惨烈的战斗。讲述死亡。讲述深沉的爱与坚定的友谊。讲述勇气和荣耀。还有挂在听众头顶,为说书人带来灵感的这把剑。现在给俺倒杯酒吧,先生们,一杯伏特加,因为俺要继续说下去,讲述深刻的道理和哲学,包括教人生存的那些。”

他们静静地、不失体面地给自己的杯子倒满伏特加。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然后用不怎么体面的方式一饮而尽。亚尔潘·齐格林清了清嗓子,看向他的听众,确保他们全都集中精神,也保持着体面。

“进步,”他从容地说,“会照亮黑暗,因为这就是进步的作用,就像——请原谅俺的表达——屁股的作用就是拉屎。每次出现新的光芒,咱们对黑暗、对潜伏其中的邪恶的畏惧就会减少一些。也许有朝一日,咱们不会再相信黑暗里藏着些什么。咱们会嘲笑对黑暗的恐惧。那种恐惧会显得幼稚。会让人丢脸!但黑暗永远、永远不会消失。邪恶也会永远等待在黑暗里,仍旧长着尖牙和利爪,浑身浴血。猎魔人也永远必不可少。”

*******

他们沉默地坐在那里,陷入深思,甚至没注意到城市里愈加响亮的噪声——那是种不祥而险恶的噪声,就像被惹怒的黄蜂的嗡嗡声。

他们没注意到湖畔林荫道显得格外安静和空旷,直到某人飞奔而过,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突然,城市里响起了喊叫声,维尔辛酒馆的门突然打开,有个年轻矮人冲了进来。他面红耳赤,几乎喘不过气来。

“怎么了?”亚尔潘·齐格林抬起头。

仍旧气喘吁吁的矮人指了指城区的方向,眼神慌乱。

“深吸一口气,”卓尔坦·奇瓦建议道,“然后告诉俺们,出了什么事。”

*******

在事发后,人们声称利维亚惨案只是个不幸的意外,不存在任何预谋,只是由这座城市的矮人和精灵对人类的敌意所引发的一场预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暴动。他们说先动手的不是人类,而是矮人,是他们率先使用了暴力。有个矮人刁民侮辱了战争孤儿,尊贵的娜迪亚·埃斯波西托女士,还用对她使用暴力。高尚的人们赶来保护自己的友人,而那个矮人也叫来了他的亲戚。随之而来的是一场斗殴,并很快演变成一场真正的战斗。一眨眼的工夫,战火就吞没了整个市场。战斗也随即演变成一场屠杀,人类与非人种族居住的区域,包括榆树区,都发生了大规模冲突。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里,从市场那起事件到女术士出手干预,一百七十人失去了生命,其中大半是女人和孩童。

牛堡教授埃默里克·戈特沙尔克的著作中采用的就是这个版本的说法。

但也有人持不同看法。如果说这是场没有预谋、出人意料的暴动,那为何仅仅几分钟后,市场的街道上就出现了货车,还向人类分发武器?在这场情理之中的突发暴动里,在屠杀中最显眼、最活跃的成员,为何都是些没人认识,事发前几天才来到利维亚,事后又消失得了无痕迹的家伙?而军方的干预为何来得如此之晚?又为何如此不情不愿?

有些学者力图将利维亚事件解释为尼弗迦德帝国的煽动,而另一些人主张整起事件都是矮人和精灵联手策划的。他们杀戮自己的同胞,只为抹黑人类。

有位年轻、大胆且古怪的学者提出了一个理论,但最后也被淹没在主流观点之下。在被迫沉默之前,他声称利维亚事件的起因并非什么阴谋,而是地方居民司空见惯的缺点——无知、排外、暴戾与惊人的残忍。

后来,所有人都厌倦了这个话题,也就不再有人谈论此事了。

*******

“到地窖里去,”猎魔人听着逐渐逼近的噪声和人群的吼声,“去地下室,矮人!抛开你们那愚蠢的英雄气概!”

“猎魔人,”卓尔坦抓住斧柄,抗议道,“我不能……他们在杀戮俺们的兄弟……”

“到地窖里去。想想尤多拉。你希望她没结婚就守寡吗?”

这句话见效了。矮人跑向地窖。杰洛特和丹德里恩用一块地毯盖住入口。维尔辛的脸色本就苍白,此时白得堪比脱脂牛奶。

“我在马里波见识过暴动。”他看着地窖的入口,结结巴巴地说,“如果有人发现他们藏在这儿……”

“到厨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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