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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泰保说:“谁叫我拍了手你不应声呢,你不应声我就唱。”

那女子娇声笑了笑,又说:“拍手只准拍一下,你连气儿地拍,多讨厌!听见了我也不能理你。”

刘泰保也笑了,摸摸后脑瓢儿,说:“你这一砖头真打得不轻,都鼓起来一个疙瘩了!也就幸亏是你打的我,换一个别人,刘太爷能饶他?”

女子笑着说:“哎呀刘太爷!真的,我还没问你姓什么呢?刘太爷你在哪个衙门里当差呀?”

刘泰保说:“先别问我。我得先问你姓什么?有名字没有?”

女子笑了一声,仿佛是低头思量了一会儿,才带点儿羞涩地说:“我叫蔡湘妹!”

刘泰保说:“好名字!‘湘妹’叫出来有多么娇嫩呢!你爸爸名叫什么?告诉了我,以后我好请教!”

蔡湘妹说:“我爸爸他没有名字,人家就叫他蔡九。”

刘泰保又问:“蔡九爷出去听评书去了吗?”

湘妹笑着说:“他不出去,我怎会出门来等你?”

刘泰保点头说:“好啦,那么外边太冷,咱们到你家里谈谈去好不好?”

湘妹点头说:“好!慢慢!你跟着我可别大声儿,小心被我们街坊听见!”

刘泰保说:“街坊还能管得着你往家里让朋友?”

说着湘妹在前边快跑着,刘泰保在后跟随。到了门前,湘妹就把那荆棘的门扉推开了一道缝儿,她一侧身就进去了,进去却又推住门。刘泰保笑着,也侧身进去。不料门上的树枝子就挂住了他的衣裳,“嗤”的一声划破了一块。刘泰保便低声骂道:“你家这个门真缺德!”

湘妹暗笑着,陪着刘泰保进到东房里。刘泰保进屋一看,这屋中是乱七八糟,靠南墙是半屋子烂纸,都是像穷人由街上拾来的,里边大概什么脏纸都有。靠东墙是一张破桌,大概用手一推就得塌架,上面放着粗碗粗筷子。桌底下是一只木桶、一只木脸盆,盆里的水已冻着很厚的冰。屋里很冷,四壁全都透风,当中一只破白泥炉子,里面有几个煤球,像是都快灭了。窗台上有一盏清油灯,灯里用的是纸捻,光焰一跳一跳的,大概油都快烧完了。北墙一铺土炕,炕上有一领芦席,席上放着双枪、流星、软绳、铜锣等几件他们用以谋生的家伙;另外还有两份铺盖、一只木箱。那只木箱虽然不大,而且很旧,可是锁得很严,刘泰保不由对之非常注意。另外还有点东西,就是小脚鞋的鞋底,上边还连着针线,是没有纳完。

刘泰保说:“真冷!你们这屋里怎会这么冷?一天挣那么些个钱,可不生个旺火?也不把墙裱糊严了!”

蔡湘妹说:“挣多少钱呀?也就是这两天的买卖还好。前些日,有时一整天连五百钱也挣不来。原来北京城的人更吝啬,净是白看玩意儿的,等到我们练完了作揖求钱的时候,他们可一转身走了,白叫我们苦人流了半天汗。这房子是我们租的,买卖要是不好,过几天就得离开北京,再到别处谋生去。谁像你们大老爷,一间小屋能生七八个旺火炉,才一进我们的屋里来,就挑剔说嫌冷。嫌冷?你给我们叫几百斤煤来!”她伶牙俐齿,半笑半嗔地说了这一番话,仿佛跟刘泰保一点儿也不生疏。

刘泰保不禁有些销魂,笑着说:“好吧!明天我给你们叫二百斤煤来,不但煤,连面、灯油我都可以供给你们。”

湘妹笑着说:“那可好啦!我们算是遇见财神爷啦,我们也不必再在街上敲锣卖艺了!”说着她把火炉又添了几个煤球,然后就盘腿坐在炕头上,拿起那小鞋底儿来低头纳着。又问说:“刘太爷,你的大名是怎么称呼呀?在哪个衙门里当差呀?”

刘泰保说:“你可别叫我刘太爷,我姓刘行二。”

湘妹说:“刘二爷就是了。”

刘泰保说:“称不起爷,我上不在衙门当差,下不在街头讨饭,平日就是无家无业,游手好闲。可是银钱随手去,也随手来。没有高亲贵友,可是到处有人帮忙。”

湘妹抬起头来问说:“你到底是个干什么的呀?”

刘泰保说:“我呀,说出来你也许不明白,恭维我们的人称我们是好汉、光棍;不恭维我们的人,叫我们是混混、无赖,俗名叫作地痞,官名叫作流氓!”

湘妹一听,抬眼看了刘泰保一下,便不再言语了,神情上显出来一种失望的样子。

刘泰保见灯光在窗上映出她的俏影,抓髻上的两朵玫瑰花颤颤巍巍的影子,前边留着刘海发,尤为动人。两只手儿,一手拿着鞋底,一手拿着针线,一起一落的,那手指仿佛撩动着谁的春心。一身红,盘膝坐着,腰间垂下的白罗巾故意掩住了一双莲钩。刘泰保笑着,也坐在炕上,离湘妹不远,他就说:“可是你别看不起我。我刘二虽然是个混混,可是在京城也有些名头,顺天府、都察院、提督衙门,连上带下没有一个不认识我的。都察御史、提督正堂、文武官员,没有一个不跟我称兄唤弟!”

蔡湘妹嫣然一笑说:“你就别吹啦,我早就瞧出来你不是个无来由的。今天提督衙门的那两个官人,要追住我们拿鞭子抽,你上前两三句话就把他们给拦住了,我还瞧见他们冲着你笑呢!正经,我们求你一件事……你认得玉大人吗?认得玉大人府中的大总管也行。”

刘泰保听了,不禁觉得奇怪,遂就说:“玉大人是我的老朋友,他坐在轿子里不理我,可是我给他拜年,他亲手搀扶叫我老弟。现在九城的地面是他管着,可是没有我帮忙也不行。无论哪一省的大案贼混进了北京,我说拿就拿,说放就放。有我,流氓们不敢在街上滋事,因为他们都是我手下的;没有我,纵使他有五百班头、七千捕快,也是不中用。你打算求我办什么事?快说吧!”

蔡湘妹默然了一会儿,就说:“也没有什么难办的事,就是我们想多挣些钱。我们父女是甘肃省的人,在家里种庄稼,本来很好,可是去年黄河发了大水,水过了房顶儿,把我娘给淹死了。我们父女幸亏是腰腿灵便,躲到树上才没被水给淹死。可是水退了之后,我们的庄稼也全都完了,没得吃,没得穿,也没得住。没有法子,幸亏我爸爸还会耍点玩意儿,又教给我踏软绳。”

刘泰保赶紧插话问说:“你学了一年多就会踏软绳啦?”

蔡湘妹说:“可不是,那还有什么难练的?只要腰腿灵便,就容易学,那不像是读书写字,得下十年的寒窗苦功夫。”刘泰保就点了点头。

蔡湘妹又说:“我学会了这点儿能耐,就跟着我爸爸漂流四方,走过山西、陕西、河南、直隶,上半月才来到北京。我们卖艺吃饭,可是有时连饭也吃不饱。幸亏是前两天,在玉大人府门前卖艺,玉大人的小姐出来看了半天,赏了我五两银子,还问我十几,我说十六岁。问我的脚怎么会裹得这么小,我说是从小时裹的。我瞧玉小姐很喜欢我,我也爱玉小姐,她长得有多好呀!我想要自卖自身,到她府里去当个丫鬟!”

刘泰保吃了一惊,赶紧笑了笑说:“踏软绳有多么自由,山南海北随意去。给人家当丫鬟,那苦极了,真比牛马还不如。你别看她们穿的衣裳好,可没有你舒服!”

蔡湘妹摇摇头,显出感伤的样子,说:“不!我可愿意穿好衣裳,住那高楼大厦,这么受一辈子穷,我真不愿意!再说我跟着我爸爸,也是个累赘,要没有我,我爸爸早就投营效力去了,现在也许都做了武官。所以我想托个人,叫我卖身到玉大人的府里去,顶好是叫我去伺候那位玉小姐。这事先别跟我爸爸去说,等事情办到了,他一定也就愿意了,他放心了我,就可以自奔前程去了!”

刘泰保听了,略略发怔,想了一会儿,就点头笑着说:“这件事容易办,要到玉宅里当个丫鬟,我一句话就行。可是你别忙,等一半天我见着正堂大人跟他去说,叫他把你收到宅里。虽然使用着,可别当奴仆看待,一定行!”

蔡湘妹笑了笑说:“那敢则好!那我可就跳出来啦!这样走一辈子江湖,跟我爸爸卖一辈子艺,怎是个下场头呢?”

刘泰保笑着说:“其实你要急着找个安身立命的所在,也不必要去当丫鬟。你看我今年才三十二,也不算老,我家里也没有媳妇,可以跟你爸爸说,叫你嫁给我,吃喝穿戴管保比在玉宅当丫鬟都好。”

蔡湘妹却拿那只小鞋底打了刘泰保的脑门一下,脸通红着,笑着说:“你不是好人!你要存着这个心,你就快走吧!”

刘泰保笑着说:“我说的也是实话,难道你去当一辈子丫鬟,就不想嫁人啦?”

蔡湘妹娇媚地笑着,摇头说:“我不想那事,我还小呢……”说着,把眼睛抬起来,又掠了刘泰保一下,就羞涩地说:“这时要叫我做新媳妇,我爸爸一定要生气,可是他要知道我到玉宅去做丫鬟,他又一定喜欢。你等着,我在玉宅住个一年半载之后,那时你再接我出来。”

刘泰保说:“我跟玉正堂是朋友,要由他宅中接出个丫鬟来,至多了也就做我的妾,要做正太太可就太丢我的人啦!”

蔡湘妹说:“什么妾不妾,我倒不在乎,得啦!你就快走吧!一会儿我爸爸就许回来,他要瞧见我跟你说话,一定得打死我。你快走吧!快点儿给我去办。明天晚上来时,记住了,拍一下巴掌我就听见啦,别在门儿口唱戏。快走!快走!明天见!”

刘泰保还笑着不想走开;湘妹就下了炕,用双手推他,一边儿推一边儿娇笑。刘泰保又向炕上的那只木头箱子盯了一眼,就笑着,被推出了屋去。湘妹在屋里,一手关门,还向外面悄悄地娇声说:“记住了!快去给我办!能叫我在玉宅里住半年就行,出来,我就是你的人!”

一阵风吹来,刘泰保觉得脑后砖头打的那个地方很痛,就冷冷地笑着,向屋里说:“好吧!我走啦,明天我还来。我还想给你打两件首饰,因为你到玉宅去做丫鬟,也跟出一回阁差不多,也得有几件奁妆,不然旁的丫鬟可就瞧不起了!”

屋里没有言语,门关上了,窗上的灯光照出蔡湘妹的俏影。玫瑰花儿颤动着,嗤嗤地发出轻微的纳鞋底拉线之声。刘泰保又不由一阵销魂,但他转身就走,自己小心地开了荆扉,走出门去,却见湖边的寒风甚紧,天色漆黑,星星一颗颗地在天空跳跃。酒意已失,刚才被湘妹弄得那阵昏头昏脑的劲儿也过去了。此时身上就是有些冷,但头脑却非常地清楚。他往东走着,就想:可怕!蔡湘妹要想到玉宅去做丫鬟,她不定是怀着什么心,小者她是想偷盗玉宅的什么贵重东西,大者就许于玉正堂大有不利。那丫头绝不是平常的人,她要不是瞧着我今天跟衙门里的那两个人说话,她也不能跟我调情。总之,她一定是另有贪图,打算耍我这傻大脑袋。好!明天咱俩再说!他一边想一边走。

这时天色才不过二鼓,大街上的买卖还有几家尚未关门上板。回到安定门内,刚走到贝勒府,见门前的大门已然关闭了。门前很黑,刘泰保将要上前去打门,忽然看见左边的大石头块子的后边,有个很矮的黑乎乎的人影。他就像个鹞子似的一耸身跳了过去,把那黑东西抓住。原来是个要饭的小孩儿,手里还抱着个火盆,火盆啪的一声掉在地下摔了个粉碎。小乞丐叫了声:“爷爷!”

刘泰保骂道:“你这小子!黑乎乎的跑到这儿来蹲着,是存着什么心呀?”

小乞丐说:“是酒馆的一位大爷叫我给贝勒爷送一封信!”

刘泰保惊讶地说:“什么?信?拿来先给我看!”他由小乞丐的手中接过来一个小小信封,可是这时四边没有灯,地下的两块碎炭也都快灭了,看不清楚信上写的是什么字,赶紧又问说:“是什么人叫你给送来的?”

小乞丐说:“是一位年轻的大爷。他在酒馆里喝酒,我在酒馆外要饭,他出来就把我揪到一边,叫我送这封信,给了我一块银子。可是我来到这儿,府门就关上了!”

刘泰保说:“哈!送一封信就给一块银子,你这小子倒真发了大财。快告诉我,叫你送信的那个人走了没有?”

小乞丐说:“给了我银子跟信,他就往南去了。”

刘泰保问说:“那人是穿什么衣裳?”

小乞丐说:“穿黑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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