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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玉娇龙微微笑着,用手抚摸着她的爱猫,向两个丫鬟努努嘴。两个丫鬟就都退出屋去,把房门关好,便一齐回她们的寝室睡觉去了。

小姐这闺阁一共是三间房子,靠北墙有一扇木门,里边还有个小小的套间,那是两个丫鬟住的地方,因为小姐好静,晚间不愿别人在她的屋里睡。她是最讨厌别人的鼾声和呓语的。这三间房子是两明一暗,外屋摆的是琴、棋、书、画。有个很大的后窗,临窗一张红木桌子,那是小姐每天读书习字之处。有时启开后窗,冬天可以看见一片雪景、茅亭假山;春天就可以看见十多株海棠树,并莳着几畦芍药。右边是个榆木的隔扇,上面嵌着满月形的玻璃窗,悬着红绸的夹软帘。里面还有两扇很严密的屋门,这就是小姐的卧室。

卧室靠后墙是装着楠木隔扇的卧榻,隔扇上嵌着许多小幅的字画。字是正、草、隶、篆皆有,画是工笔、写意俱全,并有“意云轩主人”的很小的图章。丫鬟们都晓得,这全是小姐自己书画的。左边靠隔扇是一张小书案,上面陈设着端砚、徽墨、古瓷的笔架和水盂,并有一两件精致的小摆设。书案上还放着两卷书,是《史记》和《唐诗》,这是为小姐随时翻阅解闷的。此外并有一匣“朱丝栏”的信笺,小姐有时微微有些感触,就常常命丫鬟磨墨,她玉手执笔,填一阙词或做几首诗。右边是妆台,有檀木镶翡翠的镜奁,并摆着两只白银镂花的灯台。靠窗是红木的茶几和两把小椅子,茶几上并无什么茶具,只有一只玉瓶,里边插着一枝正在开的梅花。窗上是两扇大玻璃,里面挂着碧罗窗帷,外面遮着木板,这是下窗;上面还有窗棂,却是用白绫裱糊着。窗外就是走廊了。

此时窗外的寒风吹得那白绫不住颤动,屋里却很是静默的,只有玉娇龙小姐在小书案之旁坐着,纤手抚摸着在她的膝上熟睡了、浑身长白毛、只有鼻梁上有一块黑点儿的爱猫。半天,她才把猫抱起,亲了一下,叫着猫的名字小声说:“雪虎!”猫儿柔顺地叫她放在地下,咪咪叫了两声,跳到一个有棉垫子的椅上睡去了。

玉娇龙小姐懒懒地站起身来,走到妆台旁,向镜里看了看自己的芳颜,不禁又泛着一阵愁色,又向镜里微微一笑,这是一种冷笑。她俊秀的眼里冒出一股剑似的令人凛惧的寒光,但旋又恢复原状。她依然娇懒地拉开抽斗,取出一个很小很矮的银烛台,拿了一支小蜡,燃着了,便吹灭了那两支高烛。屋中立时发暗了,只有小烛台摇动着微光。她就手执烛台,轻轻走到外屋,将门户窗棂仔细检查了一遍,又回到屋里来,关上里间的屋门,将灯放在床里的一只小炕桌之上。

当她揭起幔帐时,一种麝香和温暖之气就溢散出来。她自己更换了寝衣,上了床,盖上闪缎的丝棉被,将乌云似的发辫掠在绣枕旁,伸着她那戴着翡翠镯子的皓腕,取出来一本书。这本书很小,可是很厚。书皮上有一行字,其中有个字是“哑”字,仿佛是一本很神秘的书。小烛台的光焰虽小,可是将这床幔以内照得通明。这位玉娇龙小姐就拥着香衾,将这本神秘的小书细细翻。

此时,更鼓连敲了三下,由前院敲到后院,由后院又敲往花园去了。这一夜,玉宅里有许多人巡逻防夜,一点惊扰也没有。而在很远之处,一朵莲花刘泰保那里也是无事发生。刘泰保夫妇跟孙正礼、薛八、彭九、李成、梁七,全都一夜没有睡觉,钢刀都没离手。一到鸡鸣了,天亮了,孙正礼就把手中的钢刀当啷往地上一摔,打了刘泰保一拳,说:“你这小子骗我,他娘的哪里看见一根贼毛?”

刘泰保赶紧赔笑说:“大哥你别生气,这几天要是真没有贼,是我瞎造谣言,那我一朵莲花算是个什么东西啦?这不用说,一来是玉正堂把家宅看得太紧,二来是孙大哥的威名把贼给镇住了,所以贼才不敢来。我谢谢大哥跟众位啦!”遂向众人抱了抱拳。

薛八、彭九等人齐说:“没有什么的,今天晚间我们还来,省得我们在镖局聚赌了。只要你不嫌骚扰,我们替你防守半个月,管保贼人得自己逃开北京!”

刘泰保笑着说:“这不过是暂时的办法,我们净躲在家里求诸位来保护着,也不像话。虽然铁贝勒昨天已嘱咐我,不叫我再管闲事,可是你们的弟妹在会宁县的官差还没交代呢,她爸爸也不能白死。我再等五天,玉正堂如对此案仍旧没有办法,他家里还养着那大狐精与小狐精,那我就要另出妙计……可是现在我那条妙计还没有想出来。干脆吧,凭我刘泰保的计谋,再仰仗诸位的武艺,我非得有一天,叫两个狐精现露了原形,把那口宝剑放在桌上,咱们大家细看一遍,然后交还铁府,那时我才能甘心!”

众镖头齐都哈哈大笑,说:“好!我们帮着你露这次脸,出这口气!我们帮到底!”

孙正礼却说:“到临完我再看。你这小子若是冤我,我就揪下你的头!”

刘泰保笑着说:“好啦好啦,快到年底了,把我的头揪下来给孙大哥,你去给财神爷上供!”大家又一阵说笑。湘妹也一边打哈欠,一边娇声地笑着。

随后,孙正礼和那四个镖头就都出去了。刘泰保夫妇把他们送出门外,回到屋来,把刀枪都放在一块儿。两人对脸打着哈欠,这才关上屋门开始睡觉。及至醒来已是三点多钟,窗外却密密地落起雪来。蔡湘妹做好了饭,两人吃了。刘泰保又要到西大院去找秃头鹰,蔡湘妹就叫他顺便带回来衣裳材料。傍晚刘泰保才回来,做了晚饭正在吃,孙正礼又来了。待了一会儿,薛八、彭九、李成、梁七也全都来到。薛八带来了一副骨牌,他们就推了一夜牌九,这一夜,仍然没有贼人的踪影。

两三日后,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可是来这里帮助拿贼的人却越来越多。秃头鹰和李长寿他们连上房也不会,可是也都来了,因为这里已变成了赌场,弄得房东得禄天天向刘泰保交涉。可是刘泰保只是向他作大揖,说:“面子事儿!人家都是好心来替我们防贼熬夜,推个小牌九儿也不算什么,怎好把人家赶出去呢?”

得禄说:“什么叫替你我防贼?你不搬来,我们这儿什么事儿也没有!”

刘泰保笑着说:“那可不敢说!早先没闹过贼,以后可保不住不闹。你不信我们就搬走,可是贼人要是再来,你预备下酒席请我们来防夜。我们可都不管!”得禄也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刘泰保此时虽因案子没破,心里烦闷,可是别的事倒都很顺心。在这里住房不花钱,晚间他也加入赌团,凭他的精熟的赌术,简直没有一回不赢。而且蔡湘妹这个娇滴滴的绳上女,已然做了他的媳妇,两人是非常恩爱。

不过就是蔡湘妹的心里还略微有点不痛快,因为她以前是连年漂泊江湖,帮助她父亲探案,没有一刻生活安定,而且她父亲管束得她又严。如今父亲死了,虽然她很悲伤,可是反倒觉着自由了。尤其现在是新婚,眼前又快到了新年,她真是非常的快乐。就是,贼人既是不来了,这些守夜的朋友连宵聚赌,丈夫的心又仿佛不专一在她的身上,所以她总有点不痛快。

幸是这外院是南北房,守夜聚赌的人都在南屋里,她在北房还可以做做针线或睡觉;但是晚间睡了,白天又睡不着,可是白天她的丈夫一朵莲花又非休息不可,所以她在屋中觉着闷,就常到门首去,穿着一身红衣裳倚着新油漆的黑门儿。她看小孩儿们在雪地里打架,看卖年货的穿着胡同来来往往,都觉得很有趣味。并且附近的小门户里住的爱站门口的妇女,都渐渐与她熟识了,一见了面就彼此问:“您吃饭啦?”“您瞧今儿的天气倒还不太冷?”于是她认识了张家的三婶子、李家的二嫂子、马家的大姑娘、徐家的老太太,那些人也都认识了这个新媳妇,并且都知道她的丈夫就是铁府的教拳师傅,在街上出了名的一朵莲花。

这天是腊月十五,再有半个月就是年。晚饭后,孙正礼和那些赌徒又都来了。蔡湘妹帮助丈夫应酬了一阵,就坐在炕头发愁。刘泰保看出来了,见屋中没有人,就安慰他的媳妇,小声说:“你别发愁!过几天他们镖店里就开了赌啦,他们也就不能再来啦!咱们办点儿年货,好好过个年,灯节以后再想办法,那时俞秀莲也就来啦。你现在要觉得闷得慌,可以到里院找得禄的老太太聊天儿。”

蔡湘妹摇着身子说:“谁跟她们聊天?她们学来些府里的习气,我这样儿的,跟你又不是明媒正娶,人家从根儿上就看不上眼!”

刘泰保啧啧嘴儿,皱着眉说:“这可怎么办呢?我还得到那屋里应酬那几位大爷去。顶是孙大爷难应酬,他恨不得叫我做一回贼,叫他捉住才行!”

蔡湘妹说:“我要到李二嫂子家里去玩玩。”

刘泰保说:“那你就去吧!天还早,我跟你关门去。”

于是蔡湘妹站起身来,移近了灯,对着镜子又梳了梳头发,就很轻快地出了屋子。南屋里灯光摇摇,窗上人头乱动,有孙正礼的粗声说:“我看着你们推!谁敢在牌上生了病,我就给他一刀!”刘泰保给他媳妇开了门,这时天已黑了,蔡湘妹就往隔壁李二嫂子家里去了。

李家也只是夫妻二人,连个孩子都没有。李二是在铁贝勒府打杂,非得二更天后他不能回家。蔡湘妹今天也不是第一次来,李二嫂子对蔡湘妹、刘泰保和铁府的宝剑,以及碧眼狐狸的事全知道,所以蔡湘妹一到她家里,两人又把这件事谈了半天。李二嫂子就说她有个娘家哥哥,在西城鲁侍郎家当厨役。鲁家的少爷是位进士,现在要娶玉宅的三小姐做少奶奶了。可是鲁家少爷人才虽好,可太蠢,又高又胖,仿佛是庙里塑的哼哈二将似的,长得一点儿也不清秀。听说玉宅的三小姐又是个美人儿,大概不能够乐意,可是亲事就算定了,过年就要娶。蔡湘妹听她提到了玉宅的小姐,就心中一动,暗道:哼!叫她美!叫她不准我进她那宅门!该嫁个蠢女婿叫她一辈子伤心!

谈了一会儿闲话,同院住的妇女又来了一个,三个人就在一起抹纸牌。不知不觉李二就回来了,原来此时已将到三更时候了。蔡湘妹就笑着说:“二嫂子明天见吧!”李二嫂子把她送到门首,说:“慢慢儿走!”蔡湘妹很敏捷地走着,还回头笑声说:“您请回吧!”

此时天色昏暗,月光已被乌云遮住。这个花园大院是个很宽敞的地方,只稀稀的有几户人家,李家与刘泰保虽说是邻居,其实相隔着还有数十步之远。蔡湘妹迈动着莲足,还没有走到自家门首,忽觉眼前有一条黑影一闪。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就见那条黑影仿佛很高大,往自己住房的后面去了。蔡湘妹吓得紧跑几步,来到门前,她连叩门都顾不得了,就飞身上墙,飘然而下。南屋里却跳出来一条大汉,喊声“有贼”,手抡钢刀向她就砍。蔡湘妹疾忙躲开,惊叫着说:“孙大哥!是我!”

孙正礼这才收了刀。刘泰保也跑出屋来,一看是他的媳妇,就问说:“你怎么不拍门,可跳墙呢?”

蔡湘妹惊慌地说:“我看见一条黑影跑到咱们屋后头去啦!”

孙正礼说:“什么?好呀!”说着便飞身上房,手提钢刀四下张望。

刘泰保在下边说:“大哥你下房来!也许不是贼!”此时屋中的那些赌徒,也全都扔下了手中的骨牌,提着家伙出来了。

孙正礼顺着房跑,跳到墙外,四下寻找,口中并骂着说:“碧眼狐狸!贼婆娘!你出来见见我五爪鹰!”话音刚落,就听嗖的一声风响。孙正礼赶紧低头,抡刀回身,当啷一声就把贼人的刀磕开。贼人一伏身,用地趟刀法来取他的下部。孙正礼跳跃到一旁,斜身一跃而上,抡刀直砍,贼人反刀法去迎。

这时刘泰保一些人各执刀枪跑出门来,贼人便虚晃一刀向大院跑去。孙正礼持刀紧追,他已看出这贼人确实是个妇人,身材很高,脖子上系着一个很高的皮领子,连面目都挡住了。跑到大院她并不走,孙正礼持刀追上去,二人又狠狠地杀了两合。刘泰保等众人也都追上去,团团地把贼人围住,齐声喊着:“拿!拿!拿!”

碧眼狐狸蹿耸跳跃,左拦右拒,手中的一口刀舞动如飞,并厉声说:“我与别人无仇,只要一朵莲花的性命!”

刘泰保却冷笑着,抡刀猛进,并叫着说:“哥儿们卖点儿力气,别放走了狐狸!”五口刀、两杆枪便从四下杀来。碧眼狐狸却如同疯了一般,抡刀乱砍,说话之间她就砍伤了三个人,现在只仗着孙正礼、刘泰保和蔡湘妹了。相战又五六合,碧眼狐狸回身就跑,孙正礼在后紧追,刘泰保又拾起一块砖头向贼人的后影去打,可是贼人跑得极快,一霎时跑到城墙根,就没有了踪影。孙正礼站住步,提刀大骂了几声,刘泰保夫妇赶到,这才把他劝了回去。

此时那些受伤的人都已搀到院里。原来除了铁骆驼梁七的左臂上受了一刀,鲜血已流满了身,闭着眼呻吟,躺在炕上,骨牌压在他的臂下都已染红。花牛儿李成、歪头彭九根本就没受伤,刚才是吓得趴下了;瞪眼薛八跟秃头鹰他们就没有上手。孙正礼提着刀出屋,又上了房。

这里刘泰保取出了刀创药给梁七敷上,望着他的媳妇蔡湘妹,却不住地皱眉,心说:这可怎么好?我请来的朋友多半是饭桶!我们两口子跟五爪鹰,三个人才能对付一个贼人。幸亏今天来的只是碧眼狐狸,倘若她那个徒弟再来了,再带来那口斩铜断铁的宝剑,那不就糟糕了吗?他愁眉不展地回头向秃头鹰说:“你出去把官厅的人找来吧!他要死了再报,那可就晚啦!”

秃头鹰却摇了摇秃头,张口就说:“我可不去!我还留着我这颗秃脑袋给人拜年呢!”

蔡湘妹一顿莲足,说:“我去!”

刘泰保却把她拦住,说:“你去还不如我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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