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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说着,刘泰保也进了屋。他悄声说:“玉宅昨晚死的那个高师娘,确实是碧眼狐狸无疑。玉正堂也知道了,今天没到衙门去办事,听说是犯了老病,在家休养了。外边有人又传说玉正堂要辞官。”俞秀莲点了点头。

在这里,三个人又谈了一会儿闲话,不觉天已二鼓。俞秀莲就将里衣扎束利落了,单刀插在背后,外面披上斗篷,就叫湘妹随她去关门。临出门之时,她说:“三更以后,我就回来了。”

出了门往北,顺着城墙往西,四下黑乎乎的,一个人她也没遇见。她按照昨夜追赶碧眼狐狸的那条路走去,走得不快,打过三更,方才到了玉宅的大门前。一见门前并无防备,她就将斗篷脱下,飞身上房,踏着房瓦去走。就见昨天所到的那花园里,假山石前支着两只很亮的灯笼,还有几个人在那里徘徊。

俞秀莲就回避着花园去走,越过了几重房屋,就寻着了昨夜有人钻进后窗去的那座大厦。她趴在前檐,往下一看,见院中没有灯光,下面这房子里却透出来灯光闪闪。俞秀莲很为惊讶,心说:玉娇龙到这时候为什么还不睡觉?她把斗篷放在房上,探下身盘住了廊柱,揪住了廊下的椽子,平着身,如同燕子飞翔时一般。她探首到窗前,由身边取出个小剪子来,剪破了窗上糊着的白绫,用一只眼往里去看。就见屋中并没有人,只是那张小书案上放着一盏银灯,灯下压着一张纸,纸上写着几行大字:

秀莲姐:知君今夜必来,请勿相逼,妹已知过,今后当敛迹矣!

俞秀莲噗哧一笑,悄悄说了声:“好聪明!”忽见那边床上的红幔帐一启,露出玉娇龙的半身。她穿着青色的寝衣,头上的辫子已分为两条,分披在前胸上。俞秀莲又向里悄声说:“好漂亮!小姐,请你下床!”

玉娇龙微笑着,慢慢地下了床,像没事人儿似的到了灯前,指指她的腕子,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

俞秀莲笑着说:“这是便宜你!不瞧你长得美,我一定掐得更重。快把宝剑拿出来,我就走!”

玉娇龙拿起笔来,簌簌地又往纸上写,见她写的是:明晚必送还原处,不能无信。

俞秀莲笑着说:“好啦!再叫你把那宝剑玩一天。”玉娇龙仰着脸向窗子一笑,秀莲就说:“我走啦!”说毕,退身回到房上,就见窗里的灯光也灭了。

俞秀莲挟起了斗篷,伏着身,踏着屋瓦,又走到临街的墙上,跳将下来,披上斗篷就走。一面走,一面觉得好笑。才走了不到百步,忽觉有人从后面捶了她一拳,捶得她背上很痛。她赶紧闪身回首去看,就见一条黑影蹿到一家房上去了。

俞秀莲脱了斗篷追将上去,那人咯咯地一阵笑,分明是个女子的声音。俞秀莲去赶,黑影又跳下房去,俞秀莲也下来,问说:“好个贼小姐,你是要做什么去?”黑影却一闪就不见了。俞秀莲心中很是敬佩,又很疑惑,不知她又要去做什么,未免担心着刘泰保和蔡湘妹,就赶紧往回走。

走到城墙下往东,又行了不远,却听见马蹄之声,嘚嘚的,迎面来了。马上的人看到俞秀莲,就高声问说:“是俞大姐吗?我接您来了!”

俞秀莲就笑着说:“我不领你的情!你不是为来接我,你是要骑骑我的马。”

蔡湘妹笑着来到临近,问说:“怎么样了?俞大姐,您可探出来那碧眼狐狸到底是玉宅里的什么人?”

俞秀莲一跃上马,说:“别说闲话,快回去吧!你们家里这时又许有事!”随就一马双驮,顺着城墙,冲进夜色,往东疾走。

少时就回到了刘泰保的家门前,马到墙边,蔡湘妹站在鞍上,一跳进了墙,把门开开。这时刘泰保也出来了,他就把马牵进去,把街门依然关好。俞秀莲先进了屋,刘泰保、蔡湘妹随后进来。俞秀莲先问说:“我走后这里有什么事没有?”

刘泰保摇头说:“没有什么事!”

俞秀莲说:“那么再待一会儿那个人也许来。”

蔡湘妹赶紧问说:“是什么人呀?”

俞秀莲笑了一笑,说:“就是那盗剑的贼人。可是她并不是个贼,也不是碧眼狐狸的徒弟,也不在玉宅里住。这人倒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不愿逼她过甚,她也直央求我,说她情愿悔改,并答应得明天晚间就把宝剑送回铁贝勒府。”

刘泰保有些发怔,问说:“这家伙准能够把宝剑送回去吗?”

俞秀莲点头说:“她既能盗走,当然就能够送还。其实,今天我本能从她的手中要过来,不过我知道她是很喜爱那口剑的,索性叫她再多玩一天吧!明天叫她自己送回,在她的面子上也好看些。总之,我现在是急于要回家去,不愿把这人逼得太急了,否则我走之后,于你们很有不利。”

蔡湘妹纳闷地问说:“这人到底姓甚名谁呢?是个干什么事儿的呀?”

俞秀莲摆手说:“你们不必细问了。这人非常奇怪,但又非常可爱,她的武艺并不在我以下。因为刚才在她那里谈话不方便,所以我们没有多谈,待会儿她也许能到这里来找我,不然她就是到德家去找我了。你们夫妇就不必多管了,现在事情我已替你们办完,大概明后天我就要回巨鹿县去,明年二三月间我再来。那时我想在北京多住些日,与这人深交一交,到时我也许能把她向你们夫妇引见引见。”

蔡湘妹拉着俞秀莲的胳膊说:“俞姐姐您怎么这么闷人!快告诉我吧,那人到底是姓什么?”

俞秀莲摆手说:“我真不能够说出她的姓名。此人在北京颇有名声,而且与我相识,关系着许多情面,无论见着谁,我也不愿告诉此人的姓名。不过你们就放心吧!宝剑明天夜里必可在铁府发现,这个人若是舍不得宝剑,不肯交出,我还是不走。”

蔡湘妹坐在炕头翻着眼睛思索,刘泰保却是一副十分没精神的样子。俞秀莲坐了一会儿,便说:“我走了!我想此人一定是到德家找我去了,她一定以为我住在德家。”又笑着说:“你们夫妇可别在暗中跟着我,不然若遇见她,她仍然要跟你们为难。我逼她不要紧,你们却不行。她不怕你们!”

蔡湘妹便站起来说:“天这么晚了,您可怎么回去呀?大街上净是巡街的官人,倘若把您拦住,很是麻烦!”

刘泰保也说:“德家的人一定也都早睡啦,俞大姐您索性等到天亮再走吧!”

俞秀莲摇头说:“不要紧,我穿着黑胡同去走,遇不着人。回到德家我会自己开门把马拉进去,不能惊醒他们。”蔡湘妹还要拦阻,刘泰保便偷偷地瞧了她一下。

当下俞秀莲穿上斗篷,出屋牵马,叫蔡湘妹把街门敞开。她出门上马,在黑夜茫茫之下走去。蔡湘妹听得蹄声去远,她才关好了街门。回到屋里,却见她丈夫刘泰保把茶壶扔在地下摔了个粉碎,又把卖艺的铜锣当啷往地下一摔,气愤愤地还要去摔灯。蔡湘妹赶紧把他抱住,说:“哎哟!你是怎么啦?你疯啦?摔什么呀?日子还过不过啦?”

刘泰保又顿脚,喘吁吁地说:“气死我了!……他妈的求人就这么难?替咱们管闲事,咱们一口一声叫她大姐,临完了她想放贼就随便放?宝剑不拿回来交给我,还得叫贼施展一手儿能耐送回府去。他妈的咱们白费了十几天的力,图的是什么呀?……真气死人!”

蔡湘妹摆手说:“你小声!她或许没有走远。”

刘泰保拍着胸脯,嚷着说:“叫她听见我也不怕呀!我一朵莲花刘泰保也不是没名少姓的人!不错,他们的武艺高,可是刀对刀,我刘泰保还不含糊!反正她是一条命,我也是一条命!”

蔡湘妹顿脚着急地说:“你恨人家干什么呀?要没有人家,咱们连碧眼狐狸都斗不了!”

刘泰保说:“我不生气别的,我就是生气她不把宝剑带回来给我,叫我去送还府里。你想,我在贝勒府里夸下了海口,我说过,不追回宝剑我誓不为人,结果,他妈的我连宝剑的影儿都没追着,人家宝剑自己飞回去啦!你说我还有什么脸教拳?还有什么脸去见人?”

蔡湘妹说:“明天那个贼把剑送回府内,他大概也不敢留下姓名,你就说是你给送回去的就得啦!”

刘泰保嘿嘿笑着,用手指着他的媳妇说:“你这个主意出得有多妙!那么一来,我不是更成了飞贼了吗?唉!”

蔡湘妹又说:“要不然明天你就去通知府里的人,说是你已经探知,今夜贼人必到府中来,叫府里预备着,到时连贼带剑一齐拿下!”

刘泰保忙摆手说:“小声儿!……这个主意倒不错,可是我想贼不能那么痴,他一看见那里有防备,不但他不自投罗网,可能连剑也不打算交了。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蔡湘妹赶紧问说:“什么办法?”

刘泰保得意地笑着,悄声说:“明天夜里咱们两人也偷偷到府里,贼人去了,咱们若看着能够得手,就给他个连珠镖,连贼带剑打下房去。要是看着不得手,咱们就趴在房上别作声,等贼人将剑交回,他前脚走开,咱们后脚又把剑拿走。拿回家里先玩几天,然后再献还府里,就说是咱们给找回来的。那么一来,贼人连影儿也不知道,俞秀莲也无从打听,咱们的面子也就挣回来啦!”

蔡湘妹捶了他一拳,笑着说:“好个坏主意!”

刘泰保说:“坏主意?只有这个办法是又省事,又遮脸。”

蔡湘妹说:“得啦!就这么办吧,别再说啦。”遂就弯腰捡了地下的铜锣跟破碎了的茶壶,关上了屋门睡觉。

这一夜,虽然他夫妇明知道不会有什么事发生,可是两人还都睡不好,钢刀和飞镖还预备在身畔。刘泰保心中又很懊悔,所以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他方才起来。此时湘妹已出去买来了菜,正在做呢。刘泰保见他媳妇的手儿很能干,不是只会踏软绳的。他又把这一个月来的事情前前后后想了一番,觉得自己虽然奔忙劳碌,受气担惊,还连累上几位朋友都受了重伤,可是风头也实在出得不小。宝剑虽没被自己亲手寻回,大小狐狸虽没被自己亲手杀死或捉住,可是如今总算是他们失败了。没这件事,自己也娶不了这么好的媳妇儿。细说起来,运气还算走得不错,就是今天晚上送回宝剑的这事,无论怎样欺神瞒鬼,也得挣回点儿面子来,以后好在街上见人。他就一边穿衣扣纽子,一边笑着向湘妹说:“得啦!今儿晚上还有临末的一阵,咱们就收兵啦!多买点儿菜、肉,痛痛快快过个大年。天下的事想都想不到,在去年这时候,我哪里想得到今年会有你呢!你那时不定在黄河边儿,或是黑河沿儿呢,也绝想不到会嫁我呀!”

蔡湘妹一边切着面条,一边说:“我是真没想到嫁了你这么一块料,真丢人!也算是我的命!”

刘泰保笑着说:“嫁了一朵莲花你不自觉光荣,反倒骂我是块料。我就是料,也是金料、玉料,贵重的材料,绝不能是草料。闲话少说,快点儿下面,吃完了我还要出去走走,宝剑不能是今晚叫他送回府里就完了。至少得交给我,叫我去送回,还得让我看看他小狐狸的模样儿才行!”

蔡湘妹切了面条,拉长了下在锅里。她皱着眉,眼泡里浸着泪水,又说:“这么就完了,我总不甘心!我爸爸我妈妈就都白死了吗?”边说边拿她的红袖头擦着眼泪。

刘泰保却说:“那些事儿等过了年之后再说,日子很长呢!只要小狐狸不死不走,只要我一朵莲花不丢脸,我就有朋友,就有办法。俞秀莲私放贼人,咱们不求她也不理她啦!将来的事咱们慢慢办。你就瞧吧,早晚有那一天,我得叫岳父岳母瞑目。”

蔡湘妹下面捞面,先伺候刘泰保吃完。刘泰保换的是一件青绸小棉裤小棉袄,雪白的袜子,青缎鞋,丝线腿带,外穿青市布面儿的二毛皮袄。他把脸洗得很亮,辫子梳得很光,就出门去了。

他摇摇摆摆地先到了铁贝勒府内,李长寿等人都笑着向他说:“刘师傅,怎么样了?别净忙着捉狐狸,忘了跟新嫂子过年呀!”

刘泰保笑着说:“哪能忘?到初一我还要请你们到我家里喝酒去呢!你那嫂子包出来的饺子比她的鞋尖还小!”

正在说着,忽见得禄从里院出来,手里拿着一份礼物,不知是里边赏给什么人的。刘泰保赶上前去,把他拦住,说:“禄爷,我先告诉你一个信儿。我办的那件案子,眼看就要大功告成,明天后天,我就能将贝勒爷的那口宝剑寻回来,呈上。”得禄却噗哧一笑。

刘泰保说:“你别笑!我一朵莲花不是吹牛皮,准能……”

得禄说:“还等着你去给找?宝剑昨天早就找回来啦!”刘泰保吃了一惊,直瞪着两只三角眼。

得禄就半笑着悄声说:“你是自找麻烦,瞎忙了一个多月。宝剑的事,本来就跟什么碧眼狐狸无干!”

刘泰保说:“你瞎说!”

得禄说:“瞎说?那口宝剑,人家怎么拿走的,又怎么给送回来啦!并且昨晚连书房的锁头都没开,门窗户壁上一点儿痕迹没有。也不像前几天咱们家里,你那伙人一上房,瓦就咯吱咯吱乱响。所以还是贝勒爷说得对,这是侠客所为,宝剑他借去用了用,送回来是毫无伤损。”

刘泰保怔得浑身冰凉,话都说不出来了。得禄又嘱咐他说:“得啦!你们两口子就安心过年吧!别再多管闲事儿啦。过了年,找房搬家,我给你们出房钱买家具都行!”

刘泰保满面通红,说:“你别骂我!现在既然这样,我就求你一件事。我为这口宝剑不容易,不是我逼着追着,那他妈的侠客也许还舍不得把宝剑送回。现在求你把宝剑拿出来,叫我看一看!”

得禄说:“你还疑心他送回来的是假的吗?今天早晨发现了,贝勒爷那时还没上朝,立时看了看,试了试,一点儿没错。”

刘泰保摆手说:“我不是说是假,我是想开开眼。奔忙了一个多月,如今宝剑自己飞回来啦,还不叫我看看吗?”

得禄点头说:“好吧!可是贝勒爷现在还没下朝,宝剑搁在那儿,谁也不敢动。等爷回来,我替你请示请示,我想爷没有什么不答应的。”

刘泰保怔了一会,就点头说:“好吧!”得禄就拿着礼物进班房里去了。

刘泰保垂头丧气地走出了府门,本想回家去懊睡一天,可是自觉得连见自己的媳妇儿全没有脸。忽然想起,事情不能就如此完结。贼人退回了宝剑,可见他们是心虚气馁,我刘泰保应当乘胜进攻。好,找俞秀莲去,现在宝剑的事不提了,可是还得把小狐狸捉住,那才能挣回我一朵莲花的脸面。于是,刘泰保就急急地往东四牌楼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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