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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了半天,听屋中没有什么响动,她又回身慢慢站起来,抓着窗板的缝儿往里去看。就见里面还有窗帘遮着,室中灯光虽明,可是从外面往里看,却什么也看不见。蔡湘妹一鼓勇气,就嚯地站起身来,取出小刀,想要去撬门。不想这时前院就有人声沸起,说:“房上查去,也许跑到后院去啦!”一阵脚步杂沓之声,急急地像是有许多人都往这边来了。

蔡湘妹大惊,赶紧攀着廊柱又上了房。只见外院灯火辉煌,可是那南房,就是刚才有人起来点上灯的那间屋,这时反倒灯光忽灭。蔡湘妹心说不好,站起身来就跑,可是这时“拿贼”之声四起,灯光闪闪,刀剑锵锵,连房上都是人。蔡湘妹已觉无路可逃,她着急极了,掏出一只钢镖,趴在房上不动。

这时有十几个官人和仆人已经进到这院里,他们彼此说:“别惊了太太!别惊了小姐!”还有个人拿着根长竹竿,竹竿上拴着个灯笼,打起来往房上去照。蔡湘妹扬手一镖,正巧把灯笼打灭。下面的人大惊,齐都往后退,说:“在房上啦!留神他的镖!……”又有人嚷嚷着说:“房上的贼,你别打镖!下来!我们也许放你走!”

蔡湘妹两只手全拿着镖,在房上站了起来,向下大声说:“忘八蛋!看你们谁敢上房?我不是要来偷你们,我就是要见见玉正堂……”才说到这里,忽然觉得右腿一痛,仿佛被蛇咬了一下似的,她立脚不住,就咕咚滚下房来。摔了一下刚要忍痛爬起,几个力大的仆人就上前把她按住。有人说:“是个女贼!”蔡湘妹咬着牙挣扎,啐说:“快放开我!”一脚踢去,正踢在一个人的眼睛上。那人哎哟一声,按着眼睛,跑到了一边。湘妹又两脚乱踢,但胳臂和身子全都被人用力按住,并有人拿来绳子,将她捆上。

湘妹就放声大哭,说:“你们杀死我吧!叫你们玉家一家人全都不得好死!玉正堂,你老忘八!家里藏着贼,杀死了我爸爸,还给我男人使坏,叫贝勒府散了他的工!老忘八,你出来见我……”她像一只牝狼,虽然被捉住了,可是还不住狂号,还要咬人。

这时按着她的官人和仆人,齐都惊诧着说:“这不是那踏软绳的女的吗?”

蔡湘妹泼口大骂,说:“你妈的屁!你们既然认得我,就快些把我放开!我是蔡班头的女儿,刘泰保是我的丈夫。你们家里有碧眼狐狸,俞秀莲把你们的底细都探出来了!……咱们打官司吧,我跟姓玉的打官司去!玉正堂!你老混账!脱了你的官衣,跟老太太我打官司去!”

这时各屋中的灯光全都亮了,西屋中的小姐带着两个丫鬟出来,小姐就叫丫鬟转吩咐众仆人,说:“放开她!”又说:“你别骂,有什么话慢慢说!”仆人和官人齐都听了小姐的吩咐退后。

蔡湘妹的手脚都被绳子捆着,她歪着头,借灯光一看,见是那位穿着花旗袍、厚底鞋的小姐玉娇龙,也不由有点儿害羞,就说:“小姐,你叫他们快放开我,我不是贼,我是找你父亲讲理来啦!”玉娇龙却不理她,叫丫鬟叫开她母亲住的那北屋的门,她就走进去了。

这时玉大人也起来了,有四名官人捧着刀保护着他。他就站在廊子下,气得胡须乱动,大声喝着说:“把贼人抬到前院,我要审问!”

蔡湘妹骂着说:“你要审问我?我还要审问你呢!你们家里养着贼,贼受伤死了,假说是暴病。咱们就打官司吧!我丈夫手里拿着你们的证据呢!老混蛋!”

玉大人气得顿脚,吩咐道:“打!”

蔡湘妹就哭着说:“打吧!打死我还有我丈夫,打死我丈夫还有杨健堂、俞秀莲、李慕白……”

此时有官人就提来皮鞭,刚要上前用刑,正堂夫人带着两个仆妇出来,连连摆手说:“要打她也得带到衙门去打,咱们家里不是用刑的地方!请老爷先到屋中歇歇气,都不要吵嚷!”于是官人和仆人们个个退后,蔡湘妹是躺在院中放声大哭,玉正堂气得哼哼地不住喘息,随着太太进到北屋里去了。

北屋里玉大人夫妇大概是斟酌了半天工夫,少时玉大人又出屋来,唉声叹气,说:“都往前院去!”当下仆人排成行,官人保护着玉大人,都屏声静气地顺着廊子往前院去了。这里只扔下了两盏灯笼,四个守着的人也都离蔡湘妹躺着的地方很远。

少时,小姐玉娇龙又带着两个仆妇和丫鬟从北屋出来,吩咐说:“把她身上绑的绳子解开!”仆妇却都不敢上手,玉娇龙说:“不要怕!解开了她,她不能够打你们!”仆妇们战兢兢地蹲下身,费了半天力,才把蔡湘妹手上和脚上的绳子全都解开。蔡湘妹仍然躺着上放声大哭,并不起来。

玉娇龙就弯下腰,亲自拉了她一把,说:“你是很好的人。你在我们门前踏软绳,我也看过两回,我很喜欢你。既然你今天来,是要讲什么理,那你就起来,随我到屋里去,我们可以慢慢地说。”两个丫鬟也上前来搀扶。

人家的手都是那么柔腻,而且一走近来,就衣香四溢,蔡湘妹反倒觉着有点儿不好意思,随就自己坐起来。她刚要站起,却觉得右腿发痛,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支三寸长的小箭插在肉里。湘妹咬着牙拔了出来,顺着腿就流了许多血。湘妹痛得哎哟哎哟直叫,拿着箭给玉娇龙看,说:“小姐看见这支箭了没有?碧眼狐狸的徒弟有一次半夜到我们家里去搅闹,他就放过这么一箭!现在还说什么?刚才捆我的那些人里,一定就有碧眼狐狸的徒弟,这不是证据吗?”

玉娇龙看着那支箭只是皱了皱眉,并没说什么,只叫两个丫鬟搀着湘妹,往南屋去。南屋里此时已点上了灯,仆妇并搬进来一只炭盆。屋中的木器全都是又黑又亮,还摆着许多古瓷、玉器,墙上挂的镜屏也都是珍珠和翡翠镶的。玉娇龙指着一把雕刻得很精细的椅子,说:“你坐下!”

蔡湘妹低着头,揪揪衣襟,坐下,擦擦眼泪,又拿手掠掠头发,倒觉得无话可说了。

玉娇龙又吩咐:“倒茶来!”

当时有仆妇送上来暖壶,倒了两杯茶,一杯给她们小姐,一杯由一个穿得极为华丽、长得挺美的大丫鬟,双手捧着金茶盘,送到湘妹的面前。湘妹抬起脸来,脸通红,用双手接过,说声:“不敢当!”并且笑了笑。她偷眼瞧着玉娇龙,就见玉娇龙是坐在她的对面,身上的衣服放光。头上虽因为是才惊起来,没戴什么花朵和珠翠,可是也很整齐,不像是躺在枕头上滚了半天的样子。这位小姐的神色并不严厉,只是微微有些忧愁的样子,说道:“你姓什么?”

蔡湘妹说:“我叫蔡湘妹,我爸爸蔡德纲是甘肃会宁县的捕头。我爸爸被你们这里的人给杀死了,我就跟了刘泰保。他是铁贝勒府教拳的师傅,因为这里的大人恨上他啦,在贝勒爷的跟前说了他的坏话,贝勒爷就辞散他啦,我这才来见大人,要讲讲理!”

玉娇龙说:“你应当白天来。深夜前来,身上又带着铁器,这不跟贼人是一样了吗?幸亏你是个女子,不然,绝不能把你放开!”

蔡湘妹却翻起眼来,说:“小姐您可别这样说话。我白天来,不容上府门的高坡,就得叫你们的家奴给打走,还能叫我见得着大人,见得着小姐?……我会踏软绳,就会上房,今儿我来了,就没想再活着!小姐您把小狐狸牵出来,叫他吃了我吧!要不然把我押到衙门,定我死罪。可是我临死的时候,我也得嚷嚷嚷嚷!我们有凭据,我丈夫手里跟他朋友的手里都有你们这儿的凭据,我们会去鸣冤,告御状!”

玉娇龙脸色微变,摆手说:“你别急,慢慢说!”接着叹了口气,说:“近日外面的谣言很多。”

蔡湘妹说:“不是谣言,那都是真事!都是我们两人在外边嚷嚷的!玉大人要是不想办法,不把那小狐狸正法,我们的话还多呢!反正我丈夫的差事也没啦,我们与其饿死,还不如叫玉大人把我们杀了呢!”

玉娇龙说:“你们也许是错信了别人的话,我们家里绝不能倚着势力去欺人。我整日在屋中,别说外面,就是宅里的事情,我也不大明白。不过听说你丈夫刘泰保闹得太厉害了,他在门前大骂,并扔进来一支镖和一张骂人的字画。这无论是什么人也不受如此的欺辱。我父亲年纪已老,禁不住气,所以就想要辞官,可是铁贝勒又劝阻,不叫他老人家辞。至于我父亲叫铁贝勒把你丈夫的差事辞散的话,那绝不能有,你想我父亲是提督正堂,官也不算小,他岂肯与你丈夫一般见识呢?本来,你丈夫那样搅闹官宅,就应当拿到衙门去治罪。我父亲不是办不到,也不是怕你们告御状,只是他老人家不肯跟一个平常的人斗气,而且也时常引疚自责。因为家里的用人也有三四十,其中难免良莠不齐,外面的话,也许是不无根据,所以这几日来,家中就裁去了许多人。并且在时时调查,如若有情形可疑的,无论是男仆女仆,一定要拿到衙门去治罪。”

蔡湘妹说:“小姐!你叫我到你们家里住几天行不行?只当做丫鬟似的,叫我在你们宅里查查贼人是谁,我总能够探出来!”

玉娇龙摇头说:“这可不行,这宅里岂能随便叫人来住?今天是因为我母亲听你哭得太可怜了,才不办你的罪名,并命我向你解说。你明白了,你就回去吧!嘱咐你的丈夫,以后不许他再在外面胡说。你有什么冤屈,你自可以到衙门去告状,我们这里若发现贼人,我们自然会拿办!”

正在说着,就见又有一个仆妇从外面进来,到了玉娇龙的面前,说:“太太吩咐,请小姐到屋里歇着去吧!天不早啦,别看累着。这位堂客,太太问她是在哪儿住,要派人把她送回去。”

玉娇龙就向湘妹问说:“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湘妹喝了一口茶,说:“住在安定门里花园大院。”

玉娇龙吩咐仆人:“叫人套车去吧!”又向湘妹带点笑容说:“以后你若有工夫,可以找我来谈谈闲话。我母亲也是很慈祥的人,她若不喜欢你,今天哪能劝住我父亲?你来时只要穿戴得整齐一点,到门房把来意说明了,他们绝不能拦挡你。”

蔡湘妹听了这话,却很是喜欢,就脸红着,低头说:“小姐,今儿我错了!我不该!求您在老太太、老大人跟前替我请罪。我太糊涂!过几天我腿上的伤好了,我一定登门来赔不是!”

玉娇龙说:“不要紧!只要你明白我们宅里不是护庇着强盗,也不是倚官欺人,就是了!将来我一定求我父亲,求他老人家见着铁贝勒时给你丈夫说情,再叫你丈夫回去。”

湘妹笑着说:“那我可真谢谢您啦!我半夜里到您府上搅乱,真是该死……”说到这里,又不住流下眼泪。

玉娇龙小姐起身歇去了,两个丫鬟也随她走出,屋中只剩下两个仆妇。湘妹擦净了眼泪,又东瞧西相,觉得人家真是阔,人家大人、太太真通情理,人家小姐也太温和,不拿架子,自己真是太冒昧,太该死!所以恨不得快些离开这里。等了一会儿,车才套好,因为她右腿痛得不能行动,就仍然由两个仆妇搀她出门,并由一个仆妇跟车。

这时天已四更过了,街上没有一个行人,车子碌碌地走着,湘妹就跟那仆妇说闲话。那仆妇就说:“今天幸亏小姐起来了,她给你求了太太,太太才求了大人,没办你罪。要不然一定打你一顿,押到女监里去。你多大的胆子呀?敢半夜里私进家宅,还敢大骂玉大人,谁敢那么骂呀?”

湘妹惭愧着说:“得啦,您别再提了!那时候我也是糊涂啦!”又谈说了些宅里的事,这仆妇又劝湘妹以后别再这么干,车就到了湘妹的家门首。

那赶车的上前一打门,就见墙头跳上一人,手持明晃晃的钢刀,厉声问说:“找谁的?”

赶车的吓得哎呀了一声,湘妹便在车里叫着说:“你下墙来吧!是我回来啦!”

刘泰保听出他媳妇的声音,这才跳下墙来,说:“你跑到哪儿去啦?我睡了一觉醒来,你就没有影儿啦!这是谁家的车?”

蔡湘妹说:“这是玉宅的车,我受了伤啦,你快把我搀下车去!”

刘泰保气得一抡刀,说:“啊呀!玉宅把你伤了,还派了大鞍车把你送回来,倒还怪讲面子的!可是我刘泰保现在连饭碗都没有啦,还能有钱给你治伤?走吧,我再送你回去,几时他们把你的伤治好,几时我才能把你接回来!”

蔡湘妹着急地说:“你别打算讹上人家。话很长,搀我进去,我再慢慢跟你说。”

赶车的跟仆妇全都说:“宅里既然叫我们给送来,您就得开门,让她进去。要不然,我们回去也不好交代!”

刘泰保口中还骂着,先把钢刀扔进墙去,然后他又跳了进去,这才把门开了,由车上搀下蔡湘妹,蔡湘妹还向送她来的那仆妇道谢。刘泰保一手关好了街门,一手搀着他媳妇,进到屋里。看见湘妹腿上的血迹,他直气得不住地顿脚。湘妹把手里拿着的那支小弩箭交给她丈夫,说:“不要紧,伤不重,我跛不了!你快把刀创药拿来,给我上上!”

刘泰保气得脸白,一边取了刀创药,一边向湘妹询问详情。湘妹此时的精神倒还很大,她一边躺下,解开裤角,露出右腿上的伤,叫刘泰保给她上药,一边把刚才的事详细说了一番。刘泰保听着,又是暗骂,又是冷笑。

湘妹说完了,就咳了一声,说:“这件事儿,我办得真是太怔了一点儿。你不知,我听说你受了委屈,我是多么生气呢!我把玉大人骂了一场,那老头子可能平生也没受过。玉小姐人,真好!说起话来通情讲理……”

刘泰保却哼哼地冷笑,说:“你真比我还痴!不但白中了一箭,还受了一回骗!玉娇龙,真他妈的厉害!她明知把你夹打一顿也是无用,并且你要拼命地一嚷嚷,我要真跑到宫门一告御状,她家中也真受不了!所以她才出来做好人,甜言蜜语,七纵七擒,为的是使你我心服,不再搅他们的乱。可是由此,更足见他们是心虚。小狐狸是谁,他们必定知情!”

蔡湘妹听了她丈夫这话,又不由得发怔,就说:“我可也觉着怪!我在房上,还没看见房下有人拉弓,箭就射在我的腿上啦!”

刘泰保手里拿着那支短箭,就近了灯台细看,就说:“这种小家伙何必用拉弓,藏在袖口里,一抬手就射出来了!你刚才不是说玉娇龙有两个丫鬟,紧紧随着她,也都顶阔,长得也都赛过嫦娥,碰巧那两个丫鬟之中有一个就是那小狐狸!”

蔡湘妹回想刚才的事,说:“可是!我看见一个丫鬟直冲着我撇嘴。”

刘泰保说:“撇嘴倒没有什么的。不过我想,就拿今天晚上你在她家里这场大闹,居然他们就能把这口气忍下去了,可知他们必定是心里有鬼,得完且完,不敢闹大发啦。好啦,今天且记下你这件功劳。好在我也不干事啦,咱们先过了这个年,你也养养伤。灯节之后,他们防范得也就懈怠了,那时咱们再慢慢访查,寻得证据,然后我刘泰保要做一件惊天动地之事!准保叫玉正堂给我作揖,玉娇龙登门自荐,要做我的小老婆。”

湘妹抢过那支小箭来,就要往刘泰保的身上扎。刘泰保骄傲地笑着说:“过年再说!你帮助我,咱们得争这口气!”

湘妹说:“净顾了争气,也不找事,难道咱们俩就喝西北风吗?”

刘泰保摆手说:“那不要紧,我刘泰保早先不教拳,也没挨过饿。以后我这教拳师傅的空架子倒了,我更无论哪一行儿都能干了!”刘泰保愤愤地说着,又到院中拾起了刀,拿回屋里,然后关好了屋门,预备再睡。这时天色都已黎明了,蔡湘妹腿痛得又直呻吟,所以他更不容易睡得着。

次日,刘泰保到南城,找他表兄要了一些秘制的刀创药,回来就带来些纸元宝、蜡台、鸡鸭鱼肉等等,并在屋门前贴上了鲜红的春联,在屋里贴了一张胖娃娃的年画。年底房子不大好找,客栈也都不收客人,所以他也不想搬家了。好在得禄还跟他很好,贝勒府的五十两银子赏钱,也替他领下,给他送来了。蔡湘妹虽然腿上有伤,可是她不大在乎,索性一点儿也不休息,打扮得花枝招展,专门在屋里做年菜,摆佛上供,倒很高兴。刘泰保也说:“管他娘的!过了年再说,反正日子长着呢!他跑不了,我也死不了,早晚是得出那口气!”如此,残年就轻轻度过。

到了大年初一,又是初二、初三,北京城换了一番新气象。家家铺子关上门板敲锣鼓,人人穿新衣、戴新帽,坐着大鞍车到各处拜年。爆竹声到处乱响着,大家仿佛都疯狂了,酣醉了,那么的高兴。

此时,独有玉正堂的宅中却不似往年那么火炽。

玉正堂由新疆调回北京才不过数月,往年他都在外省,宅中不过住着族人和看家的仆人,可是那时倒比今年热闹。今年虽然有不少官员乘着车辆来此拜年,仆人也都得了不少的赏钱,可是老爷、太太、小姐,没有一个人是高兴的。正堂大人因为公事纷纭、家事烦恼,终日没有一点欢乐的笑容。太太是因为老爷不乐,所以她也抑郁寡欢,而且这些日子来,时常犯她那心口痛的老病。小姐玉娇龙也是时常的身体不适,而且她已有许多日没有出门,只镇日在深闺里。不出门的原因第一是家庭忧烦,第二也是病,第三就是她已将发辫改了个旗女的头髻,换句话说,她已不是个可以随便出去玩乐的姑娘,而是个待嫁的少女。

按照旗人的规矩,凡是姑娘在十三四岁时,便要留满了发,而一到十七八岁就要梳头,一梳上了头,就可以有人来提亲了。这种头与妇人的发髻无异,只是鬓角稍微有些差别,在家中时是挽着很高的云髻,出外会亲友、赴宴会、游玩等等,还必要戴上那黑缎子扎成的“两板头”。一个旗人的女子到了这时期,那就如同是一朵花苞已然开放,所等待的只是男人来折取了。

玉娇龙因为奉了父母之命,不得不过了初一就换了装束。她的心里是很悲痛的,自知这种芳春似的少女时期已经很短,恐怕不到半年自己的亲事便要规定,而未来的夫婿还多半就是那又蠢又丑的鲁翰林。她着实很抑郁,而且愤恨,但是她不敢再违背父母之命。因为她十分地后悔,她觉得父亲的烦恼、母亲的忧愁,以及几个月来家中的变故,外遭无赖之辱,内有风鹤之惊,全都是由她一人所致。她想要忍屈尽孝,以赎前愆,但是她的这种心情,除她自己,是没有第二个人能知道的。

初一的那天,丑翰林鲁君佩就来拜年。现在是十三日了,鲁君佩又来拜节。玉娇龙知道他来了,眉头就紧紧地皱起,在屋中坐着,手拿着铜箸,细细地拨弄炭盆里的灰。丫鬟绣香、吟絮在旁,一个擦着铜墨盒,一个修剪瓶中的梅花。盆里的水仙都低着头,默默地。那只白猫蹲在小姐的身旁,用洁白的小爪儿挠着小姐身上戴着的绣花荷包的穗子。室中只有钟摆声嘀嗒地响,声音还算比较大些。这时候忽然玉太太屋里用的钱妈进屋来,说:“小姐!鲁宅里的老太太来啦!太太请您过去见见!”

玉娇龙吃了一惊,心说:刚才听说鲁君佩来了,现在怎么他的母亲又来到?莫非今天就要有什么事?她点点头,钱妈便转身出去了。吟絮赶紧过来给小姐整理头上的绒花,玉娇龙却把头一躲,眼睛瞪着吟絮,说:“你要做什么?”吟絮赶紧缩住手,脸通红,低下头去,不敢言语。

玉娇龙就站起身来,自言自语地说:“我去见她那么一个人,还用得着打扮得多么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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