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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如飞怔了一怔,就摇头说:“此人的名姓我不大晓得,想是新出世的好汉?恶牛山有个焦大虎,那倒是俺的兄弟!”

当下他恭敬地让座,玉娇龙把草帽摘下,拋在旁边的凳子上,用手掠掠辫发,就在椅上落坐,青冥剑就放在身旁。有个仆人托着盘子送来了两壶酒、四盘菜,菜很简单,酒杯却很大。聂如飞就为玉娇龙满斟了一杯,全溢出来了,玉娇龙摆手说:“我不喝!”

聂如飞说:“不要多疑,我聂如飞的武艺虽然不高,生性却光明磊落,酒里不会有什么毒药,来!我先喝一杯叫你看。”说着他自己也满斟了一杯,一仰脖咕噜一声全呷下去了,又笑着说:“你放心了吧?别说你远路来,给敝庄带来了运气……”玉娇龙听了这话,却又不由一阵惊愕,聂如飞又接着说:“就是行路的客商投到这里,咱也不能错待。江湖好汉讲的是行侠仗义、四海结交、劫富济贫……”玉娇龙听这又是一句贼话,便微微冷笑着,酒是绝不喝。

少时菜饭也送上来,玉娇龙看聂如飞下了筷箸,自己才夹了一箸子吃。把饭吃过,就见聂如飞还在大箸子挟菜,大口地吞饭,眼见他一连吃下了五大碗饭,吃完了饭又喝酒;这简直不像是什么“大爷”,却分明是个“大王”!玉娇龙不禁又想起沙漠中的大盗、自己的情人罗小虎,其粗鲁似不减于这人,然而自己当初为什么偏偏要钟情于他呢?太糊涂了!自己还希望他做官成亲,也太妄想了!因此非常悔恨,但是又不由得一阵凄然。

聂如飞边谈话边喝酒,酒越喝得多,他的脖子跟胖脸越发红紫,话喷出来的越粗野,越发露出他的本性来。但玉娇龙见他对自己倒是真诚的畏服,由他的话中也可以听得明白,就是这聂如飞,他本与黑虎陶宏那边有些来往。前些日自己在保定府凭单剑战败了黑虎陶宏、金刀冯茂、法广、鲁伯雄、米大彪,打死了飞镖常那些英豪的事迹,他全都晓得,所以他才把自己奉若神人。

外面的天色渐渐黑了,风愈急,雨愈大,只见有人进来点上了两支蜡烛。屋子大、烛光小,喝得半醉的聂如飞和他的几个仆人,相貌都狰狞得跟恶鬼似的。待了一会儿,又有人背进来一份被褥,并把六张椅子拼在了一起,玉娇龙就知道这是给自己预备的床,他们今天是留自己在此歇宿了。聂如飞还没有吃完,仆人就纷纷地撤去杯盘,然后聂如飞站起来拿袖子擦擦嘴,又拱手笑着说:“龙英雄就歇息吧!明天再谈。今天我真高兴酒也喝得太多了,我也真有点支持不住啦!哈哈!”一阵怪笑就歪歪斜斜地走出屋去了。几个仆人也都随着走出,玉娇龙就看见他们的身后全在裤腰带上插着明亮亮的短刀。

这几人才一出屋,玉娇龙就疾忙手持宝剑到门前,扒着门缝儿往外去看;就见那聂八太爷聂如飞是往后院去了,其他几个人全都往前院走去。院中雨如稠丝,扰得天地皆暗,地下冒起许多泡沫,汪洋流着水,已将漫过了台阶。檐水像瀑布似的哗哗往下急流。雷声像聂八太爷的嗓子,粗重而沉闷地喊叫;闪电似刀光,一亮一亮的惊人。

玉娇龙将门上的一个插关才插上,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溅水之声,由远而近,接着又听咣当一声巨响,像是那大庄院门开开了。玉娇龙暗自惊异地想:他们怎么有人这时候才回来呢?停了一会儿,就听有簌簌的雨濯油布衣裳之声,哗啦哗啦的蹚水走路之声,唧唧咕咕的说话之声,玉娇龙疾忙回身将两支蜡烛吹灭,持剑扒着门又向外去望,就见是三个大汉一齐往里院去走,有个人并指着她这屋,悄声说:“就在这屋里……”玉娇龙十分惊疑。

那几个人进去许多时也不见出来,玉娇龙不由打了一个哈欠,两腿也发酸,她就慢慢退到那几把椅子的旁边,将身一躺,觉得头一沉似乎要睡。忽听咕咚咕咚的一阵乱响,玉娇龙疾忙将身坐起,睁大了眼睛,只见电光一闪,似火龙打了窗纸一下似的,紧接着喀嚓一个大霹雳,把房子震得都直摇晃。门外却有人捶门,玉娇龙就举剑问说:“是谁?”往门口走近了两步,又厉声问说:“是谁?快说!”

门外雨声如沙漠中刮起了大风,有个沙哑的嗓子说:“龙英雄!快开门!让我们进屋,我是聂如飞,我要求你一件事!”玉娇龙吃了一惊,用剑一拍窗棂,说:“你就在外面说好了!进来我的宝剑扬起,可是连我自己也拦不住!”外面说:“话太多,得慢慢商量!你快开门让我进屋吧!”玉娇龙却突然将剑锋扎出门外,就有人哎呀一声,咕咚摔在水里,哗啦哗啦又往起来爬。

门外的聂八太爷有些愤然了,嗓子像霹雳似的说:“龙英雄!走江湖交朋友的人应当心明眼亮,不可疑心太重。兄弟是吃绿林饭的,老兄也看得出来,你跟咱全是一条线上的人,都要讲些义气。今天没有旁的事求你,就是西面大道旁的紫微庙,从两日前就驻下了带着家眷的做官的人,因为前面的河里涨了大水,他们不敢过,就停留在那儿啦!这是档子好生意,他们的人不多,可是金银一定不少。兄弟这二年家境不大好,看你也像多少日没摸着油水似的,趁着这连夜大雨,咱们去捞一趟,彼此帮忙。我们仰仗你的武艺,你也得知情,我们给你拉线探风。这个好生意,做好了咱按份平分,不昧心;愿意不愿意就听你一句话,绝不强拉硬扯,也不为难你,只讲的是交情!”

玉娇龙抽剑后退了两步,倒有点发呆了,心说:原来这聂八太爷真是个贼首,他现在要去打劫官眷,还异想天开,强拉我去帮助他!我虽离家行走江湖,但我岂可做这盗贼之事?要是不管吧,他们也自会去打劫的,那不也如同是帮助了他们一样吗?心中转了一转,便说:“好吧!既然这样,我就去帮助你们一回,这也不算什么。可是他们既有官眷,一定有官差保护。”

聂八太爷说:“官差有十几名,都不中用。只是有两个保镖,打着是‘临淮镖店’的旗子,要不是为这两个保镖的,我们还不能请你呢!到时只要你掐住了那两个保镖的,你就都不用管了,旁的事自有我们兄弟!”玉娇龙爽然说:“好!”回身拿起来草帽和蓑衣,刚要开门,忽然又止住了脚步,向外面说:“我这口宝剑虽然锋利,可是没有暗器也不行,你们有镖没有?借我几支用用。”聂如飞道:“钢镖可有的是!早先我练过,没练好,就搁在一边了。”遂就叫人到里院去拿。

玉娇龙这才把门开了,聂如飞等一共五个人都进来,齐哈哈地笑着,又秘密地谈论着,聂如飞直向玉娇龙拱手拜托。玉娇龙却暗自冷笑,看他们那意思是就怕那两个保镖的,他们不晓得那二人的本事有多么大,所以才完全仰赖我玉娇龙。

待了一会儿,有人拿来了一个镖囊,很沉重,囊中有二十多支钢镖每支都有三寸长,都很锐利。玉娇龙很是高兴,挂在身上,外面披上蓑衣,又戴上草帽。聂八太爷是一身短打,披油衣穿油裤,戴着一顶油布帽,一手提着把朴刀,一手高举着说:“走!瞎蛤蟆领路!”那瞎蛤蟆就是白天打着雨伞抢劫玉娇龙未成,倒被打了一顿的那个小子,他真跟个蛤蟆似的蹚着水走在前面,聂如飞在中,玉娇龙在后,一共是八个人。

出了庄门,门外还有七八个人,并备有四匹马。玉娇龙就抢着上了一匹,聂如飞也上了马,就吩咐走,并向玉娇龙说:“龙英雄!我们可都是真心实意,为的是大家发财。天上打着雷呢,各人的心可都要放在中间!”

玉娇龙说:“你们要不放心我,不如不叫我管!”说着脸色一变。

聂八太爷却没看出,反哈哈大笑说:“你要是不管,我们这件生意就做不成了!这两天生意明摆在那儿,我们都没敢下手。今天大雨,从天上降下你这条真龙!你就是不帮忙,不上手,也得跟我们去,叫我们借你个吉利。”说着扬起鞭子来又喊着:“快走!快走!”

当下许多人在前面跑着,如鱼鳖虾蟹,数匹马像蛟龙似的在后跟随天空昏暗,一道一道裂着闪电,一声一声滚着沉雷,大雨倾盆,禾低泥溅。蹄声踏踏,马声嘶嘶,哗啦啦向西飞奔,马上的几个人不断地鞭挞马背,纵声谈笑。忽然聂八太爷几个人一齐把马勒住了,倒把后边的玉娇龙吓了一大跳,也勒住了马;就见前边的人都一声也不响,静悄悄的,举动都很迟缓。

聂八太爷等人下了马,玉娇龙也偏身下来,问说:“是怎么回事?”聂八太爷就说:“到啦!把马拴起来吧!”又向每个人都扒着耳朵说:“到时大家的手底下都要利落点!别拖水带泥,别落帽留靴。要的是东西,做的是生意,别伤人结怨,别欺负人家的娘儿们!”说着,几匹马就由一个人牵往不远之处的一片黑森森的树林之中。玉娇龙看准了那个地方,然后就随着这些人一步一步地蹚着地下的泥水去走。

往西又走了一会儿,忽然见众人走得更加谨慎、迟缓,借着天上的一道闪电,就看见面前有一片很高大的房屋,有高旗杆、刁斗,可以断定这就是那座紫微庙。玉娇龙把聂八太爷推了一下,聂如飞回头惊问道:“什么事?”玉娇龙说:“我先去,我先占住要紧的所在,然后无论谁出来,咱们也就好对付了!”聂如飞连连点头,说:“好!好!”

玉娇龙便提剑往前去跑,雨水在她的脚下哗哗地流着;蓑衣都已贴在身上,她索性脱去,一鼓勇气往前直走。天上一道一道的闪光,仿佛为她打着灯笼。她就来到了紫微庙的墙后,就看见这墙上辟着个后门,闭得很紧。她飞身跳过墙去,脚踏在地下嚓嚓一阵乱响,原来这是个后园,种着满地的青菜。

她往前走,蹿上了大殿,殿宇上的瓦极滑,她就手按着瓦往前爬,雨水在手上潺潺地流。跳到了西配殿上,只见各殿中都黯无灯光,她就又往前院去走。前院的正殿中却燃着黯淡的佛灯,她跳了下去,走到窗棂前,扒着往里一看,就见殿中香烟弥漫,有几个僧人跪在佛前诵经,梆梆的敲着木鱼,但被雨声扰着显得声音极小。

玉娇龙偷看了一会儿,又转身,见东配殿灯光灼灼,窗里边还挂着红色的窗帘,她就晓得官眷必是住在那配殿里;只不晓得这是哪一省的官,大概也是晋京去召见的吧。她正想要去推门进屋,忽见有两人自后院弯着腰走来了,闪电一照,二人的手中刀光灼灼。玉娇龙早已掏出镖来了,蓦然就一镖打去,立时就有个人叫了一声倒下了。另一个人抡刀跃起,还没扑过来,又被玉娇龙一镖打倒。

此时东配殿中就有妇女惊叫之声,玉娇龙便跃上了房。闪电忽又一亮,房上有两个人爬着殿脊过来,刀锋向前问说:“是谁?庄上的吗?怎么样?不能得手吗?”玉娇龙抡剑向前就砍,只见电光映着剑光,雷声里杂着惨叫声,先后两个贼人都被她砍得滚下房去。忽见对面西房上又有二人从上跳下,玉娇龙也不管是谁,掏出镖就打,那二人也应声而倒。

忽听雨声里又有人打呼哨,声音十分响亮。下面也有十几个人从前院来了,大喊着:“拿贼!在殿脊上了!”玉娇龙知道这是官人和保镖的,她就不再打镖,踏着瓦很快地走往后院。只见后墙上黑乎乎地站着一人,口中把呼哨吹得甚紧,并哑着嗓子大喊着:“还有人没有?快走!快走!风太大!”玉娇龙又一镖,嚷声忽断,那人已摔在墙外。

玉娇龙追过去,就见那人正在地上爬,哎哟哎哟地叫着,正是那聂八太爷。玉娇龙一跃而下,先踢开他身旁的刀,然后弯腰将他身上披着的油布衣裳剥下。聂如飞就哀求着,说:“镖头饶命!”玉娇龙将他踢得顺着水滚出很远。玉娇龙披上油布衣裳,又重新跳进墙去,蹲在园中的蔬菜地里,雨从她的头上直往下流,泥水在她的踝骨间荡漾。

她细心向前院听了半天,见并没有什么太嘈杂的声音,就又蹿上了正殿。只见西殿东殿都有人站着,电光闪耀之下,她看出来是官人和镖头的样子,因为贼人绝无此胆。她便飘然跃下,如一股轻烟直钻进了东配殿,原是想去告诉那官眷说:“你们不要怕!我是侠客龙锦春,特来救你们!”

可是外间桌上只有盏佛灯,里间有杏黄缎门帘隔着。外屋虽无人,里间却不像是一个人在说话,玉娇龙就不敢贸然进去。她摘下草帽,连油布衣裳一起挟在臂下,另一只臂挟着青冥剑,如同一只猫似的就蹿在了佛桌底下。

前面有桌帘挡着,她在桌底下低着头蹲伏,观看动静。少时门一开进来了四只水淋淋的靴子,是两个官人就站在这里。一人隔着门帘向里回道:“回禀大人!贼已被打走了。捉住了两个,身上都受着很重的镖伤,一个是快死了,一个是咬定了牙关不说话!”里屋的大人就回答说:“那么先把他们押在前院吧!明天再交衙门。好好看守,叫两个镖头不要离开这院!”官人答应了一声:“是!”靴子一齐转过来,轻轻又往屋外去了。

此时佛桌底下的玉娇龙却极为惊愕,因为听着里屋那位大人的语声儿好像十分厮熟。她非常疑惑,虽然觉着那两个镖头一刀一枪都没有费力,凭白地邀功固然可笑,但自己可也不敢贸然进屋去现出侠客的身份了,暗想:这官大概还是个京官,也许与我家有亲故的关系?在北京时我跟这人见过面?

此时又听屋中有妇人和孩子们说话,她赶紧掀开一角桌帘,侧耳向里屋静听。里屋的杏黄缎子的门帘直飘动,传出厮熟的妇女之声,是叹着气说:“盼望明天雨住了吧!快些过了河,到了北京这颗心就放下了!母亲的病也不知怎么样?她龙姑姑多么明白的人,料想她不能够不回来!”玉娇龙觉得头发都悚然竖起!这声音她听出来了,正是她的长嫂,哎呀母亲原来病了!她不禁凄然落泪。

忽然门又响了,她赶紧放下桌帘,就见由外边又进来一个穿便鞋的人,到帘子前向里面说:“回事!请大少爷、大少奶奶、姑娘、少爷都别惊!刚才是有侠客暗中把贼人打走的,因为那两个镖头都不会使镖,可是捉住的贼人都是受了镖伤的。口供也问出来了,他们说,他们就是附近住的人,他们的首领是叫什么聂八太爷,平日专干这些勾当。今天还有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大强盗帮助他们,那个人大概是跑啦!”这声儿更熟,是随侍玉大少爷的仆人连喜,他是在新疆长大的,上次玉娇龙出嫁的时候还在宅里帮忙呢!

玉娇龙暗中擦着泪,连大气儿也不敢出,只听屋里她的长兄,现任凤阳知府的宝恩说:“好啦!知道了……”语气顿了一顿,又隔着帘缝悄声说:“可以问问本庙的住持,那个聂八太爷平日是个怎样的人?在本地有多大的声势?如若……他们是本地人,别为这事叫他们跟这庙结仇。如若确实是因穷为盗的小贼,释放了也可以,你问朱班头要主意吧!斟酌着办,不必再来问我了!”连喜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屋里的宝恩又叹息一声,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我倒愿意真如人所传言,龙妹妹真有那份本事!各地的盗贼也太多了,应当有些游侠出来,咳!”

玉娇龙真想要蹿出桌去与兄嫂相见,但是,自己现在这个样子能见谁呢?自己过去所做的事虽然能博得哥哥的同情,但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去自己所有的困难,而使自己仍然能回到家里去当小姐呢?她暗暗地啜泣着,又想:也不知母亲现在是患了什么重病?当然是与自己的事情有关了,可怜的母亲,谁叫你生下这个不成材的女儿呢?她索性坐在了佛桌底下,悲痛得浑身都无力,假使这时有人进来,很容易把她抓获,但是没有人进来;只有窗外的雨水,仿佛和她的泪水在一起流。

过了多时,有个仆妇自里间战战兢兢地走出来,把屋门关严,然后在外间佛桌旁铺了两个蒲团,她就在上面半坐半卧地睡觉。她离着玉娇龙不远,若是一扭头,若是她的目光敏锐,便可以发现佛桌下有人;可是待了一会儿,她就打着鼾声睡去了。玉娇龙已看出这座庙的客堂一定不多,长兄宝恩必是赶着赴京省视母病,被河水所阻,暂住在这荒僻的寺宇之中,也确实是无法。心中思忖了一会儿,便放下了剑和草帽、油布衣服等物,慢慢地钻出来,站起了身。

贴着帘缝听了半天,只听见一片轻微的鼾声,她慢慢地走进了屋里忽然窗外闪电一照,她疾忙伏身,却看见一张云床上并卧着兄嫂和侄女侄儿一共四口,地下是箱子包袱。她顺势把手探到一只包袱里摸了一摸摸着的是衣服和靴子,她就提起来轻轻地拿到外屋,用那件油布衣裳裹好。然后她又轻轻地进来,在床旁静静地站立了一会儿。

电光在窗外又一闪,她就蹲下身来,把手抚在她侄女的头发上,轻轻地摇动了一下。小孩子喘了口气,似乎在半睡半醒之间,玉娇龙就趴在她的耳朵边说:“不要怕!我是你龙姑姑!”小孩子当时惊叫了声:“龙姑姑!”声音很高。

玉娇龙赶紧出屋,拿起包袱和宝剑、草帽,匆匆开了屋门向外走,就听里屋在说:“什么事?蕙子!好孩子!你说梦话了?”“不是!是龙姑姑来啦!真来啦!”“怎么?屋门响?是妹妹来了吗?你的事别发愁!进来吧!我已想到是你来救我!”“龙姑姑!”最后是两个孩子齐喊,灯也骤然亮了。

玉娇龙流着泪飞身上房,心痛得站立了一会儿,然后一咬牙,如飞烟飘云,倏忽间就走去。但她并没有离开这座庙,她在闪电之下四下寻找就找着了寄存马匹、车辆的一个院落。院里有黑兀兀的两间小屋,车夫们大概就在那里熟睡。借着闪电见马棚下系有十余匹官马,她知道这些马多半还是伊犁马,因为她的长兄虽是个文官,可也生平酷爱骑射。她特意找了一匹较为矫健的,解下来,就开了那后门走出。身后倒没有什么动静,她将包袱和宝剑全系在马上,骑上去蹚着泥水走去。

雨是微了一些了,她一直走进了远远的那片树林,林很深,刚才贼人所系的那几匹马都已没有了。她试探着往里走了走,就下了马,将马系在一颗树上,然后由泥中拔出腿来,蹬着马背爬上了这颗大树。她找了个枝叉将身躺下,用草帽覆住了脸,雨水淋着她的全身,十分寒冷,但是她太倦乏了,在此就不知不觉地睡去。

次日她被鸟声吵醒,睁眼一掀草帽,草帽就掉在树下了;林中烟雾弥漫,叶间仍垂滴着宿雨,身上落了许多树叶。她舒了舒身子,便又蹬着马背下来,地上的泥水真深,群鸟惊噪。走出树林一看,雨虽已住,天尚未晴,南边远远一抹红墙,被雨水冲洗得很娇艳。北边,原来林外不远就是一条茫茫的大河,河中已有几只很大的船,船上有许多车马,往北岸渡去了。玉娇龙不由得叫道:“哎呀!他们已经走了!”于是赶紧回到林中,将马背上的包袱打开,见其中却是两身官服、三身便服和两双靴子,都是她大哥的。她就想:我的身量跟我大哥高矮差不多,穿上他的衣裳也许合适。于是她就坐在马背上,将自己身上又湿又脏的衣裳完全脱下,换上了她大哥的一身便服,是一件藏青羽纱的大褂,外罩青缎马褂,里边可没有什么衬衣,下面是宝蓝洋绉裤子;这身衣裳虽然不算很长,可是肥大得很。尤其是那双靴子,太大了,她就将一身官服用剑割碎,在脚上裹了许多绸缎的条子,这才蹬上靴子。然后将包袱在马背上绑好,宝剑藏在包袱底下,她就解开了马,走出树林;再向河那边望去,只见她大哥的那些车马已然全都渡过去了。

玉娇龙飞马来到河边,点手招唤渡船。那使摆渡的一看她穿的这身衣裳,又是官靴,就以为她是丢在后边的官人,跟前面那几辆官车是一起的;便把船拢岸,叫她连马上了船,篙声波影地渡到了北岸,也没跟她要钱。

玉娇龙一登上岸,就上了马。因见前面的官车走出未远,所以她并不急急去追,反按住了马,就在后面暗暗地跟随,总不离远,可也总不挨近。前面的官车在路上停住了打尖,她就也驻马用饭,但绝不在一处。前面的官车到晚间投入了店房了,她也必要跟随混入,可是觅单间,不使人注意到她的形踪。深夜里她可又提剑出屋,在长兄嫂行台附近巡逻。

如此连行数日,这天中午时候,眼前就看见了巍巍然的京城。玉娇龙不由得一阵心痛,看见哥哥的官车一直赶往城里去了,她便黯然地先在关厢中找了一个小店,将马寄存,并挨延着时间。好容易盼到天色快要黑了,她这才潜身混进了城门。此时满天紫霞,城楼上鸦群乱噪,大街上人往车来,还是那般热闹;她却心情惆怅,怆然欲哭!离京才一月,但竟如同经过了几十年。

玉娇龙来到京城第一个去处,就是到西河沿的一个小门前。她先去敲门,连敲了许多下,才听里面有妇人声音说道:“喂!喂!找谁呀?”玉娇龙隔门缝悄声说:“是我!你快开门!”里边说:“你是谁呀?你有名姓没有?我男人没在家,院子里就是我一个,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呀,我就给你开门?”

玉娇龙在外面说:“魏三嫂你快开门!我姓龙,上月我是从你们这儿走的,我现在来拿衣裳来啦!”里面一听,突然半天没人言语,也没有动静。玉娇龙把门又敲了两下,红脸魏三的老婆才把门开开,玉娇龙跳进院,随手把门关上,就往屋里直走。

到了屋里,那妇人随着进来,把嘴一撇,笑着问说:“你怎么又回来啦?跑了一趟哪儿呀?”

玉娇龙坐在炕头,剑就放在身旁,喘了喘气,问说:“你男人怎么没有在家?”

妇人说:“这些日晚上他都不在家,天天到镖店去赌钱,把我的裤子都快输出去了。”

玉娇龙又问说:“北京城近日没有什么事吗?”

妇人说:“事儿可是天天有,这么多少万万人,争名图利,好酒寻花哭的笑的,谁家谁人没有点事?”说着给玉娇龙斟过一碗茶来。

玉娇龙说:“我问的是,城里现在有什么新奇的事没有?”

妇人说:“新奇的事这些日子可少了!就是顺天府丞鲁翰林娶的那位奶奶,到现在还是不能够出屋见人,听说是冲撞了狐狸精,还有……让我来想一想。”这妇人很健壮的身子倚着一只立柜,她拿手抠了抠头发,就说:“再没有什么事情了!我男的不常回家,我又不出门,前门城楼子要是塌了的话我也不知道!”露出黑牙笑了笑,又说:“到底怎么样?外头的买卖好做不好做?我男的现在连赌带花,在外掏了许多亏空。昨天他又手痒了,他想要到外边混混去,咱们搭伙好不好?”

玉娇龙紧皱着眉,摇头说:“你们不知道!我跟你们不是一类的人我的马在城外店里,我在那儿住着不便,我想在你这儿借住两天。这两天不要叫你男人回来,今天,明天,后天我就要走了。”

妇人说:“这不算什么的,全是朋友,又不是一天半天的交情啦!别说你只在这儿暂住,就是住个两月半年,准保吃喝一顿也不能缺。我男人,红脸魏三那忘八蛋,他更乐啦,他在镖店里一住,更没有管主啦!”

玉娇龙点点头,随着又长叹了口气,妇人问说:“你吃了晚饭没有?可别客气!”玉娇龙摇头说:“我没吃饭,可是我不想吃。”她打了个哈欠,因为这些日她所遇的尽是些惊险、争斗、劳碌之事,如同是一个自战场归来的勇士,虽然心犹有余,犹可以振作,但力气是有点不足了。她恨不得即时就睡一觉才好,但隔城宅中就卧着病重的母亲,自己哪能一刻坐立得安?哪能睡得着觉?只盼这时天再黑些,更锣再多多敲几下才好。她连声地叹气,默默地坐了些时,魏三的老婆跟她说了许多话,并要跟她抹牌玩,她却一句话也不回答,心情愁恼极了。

又过了些时,她就翘起脚来把靴子脱了,将裹脚用的那些绸缎条子重新裹了裹,又跟魏三老婆借了一件深蓝色的布小褂穿上,将裤脚也系紧,辫发盘在头上。那妇人在旁笑着说:“我的姑奶奶,您这是怎么个打扮呀?这要叫人瞧见……”玉娇龙说:“少说话!我去一会儿就回来。千万记住,别跟旁人说,我到这里来了!”妇人说:“咱们这些日的交情啦,我们又不是第一回给你办事,你难道还不放心吗?”

玉娇龙冷笑说:“我有什么不放心?出了事你们也好不了!我虽然也闯荡江湖,可是我的手下没有案,你们,尤其是你的男人,他的底我全都知道。”妇人脸色变了变,双手一齐摆着,说:“话既说到这儿,也不必再往下说了,你要办什么事就快点请吧!可是,要小心一点!现在不似前些日。”玉娇龙惊问说:“怎么?”那妇人就悄声说了四个字:“处处风紧!”

玉娇龙却不在意,提剑出屋,就见天空星月茫茫。她悄悄爬上墙头,向下一看,巷中已无人行走;她就翻过墙来,贴着墙根疾疾地走。少时就来到城墙下,她将剑插在背后,然后用双手抠着城砖,如个壁虎似的很快地向上去爬;遇着有斜生于砖缝之中的松树、酸枣树,她就拔攀着,用力向上去蹿。少时她的双手就揪住了城垛口,一翻身就上了马道。

城上凄凉得如一片沙漠,斜月下照,只有她的影子淡淡地在地下浮动。此地的风很凉,她先坐在垛口上歇憩了一会儿,就依旧抠着城墙,向下去爬,就进了内城。于是她就穿越着曲折狭窄的小巷,避着悠悠的子时更声,走了多时,她才来到鼓楼迤西。上了坡,她不由得心里一阵发疼,眼睛也有些发酸了。大门前槐树的枝叶蔽住了天上的星光,月光不知怎会透进了林中,将淡青的颜色在朱门上抹了一笔,看上去如同是山中的一座古庙,更显得萧索荒凉。

她飞身上房,踏着屋瓦,很迅速地,但是无声地,就走到了后院。此时各房中尽皆黑暗无灯,只有北屋她母亲所住的里间,纱窗上浮着一层极浅的嫣红色。她晓得那是她母亲床前的一只灯座上有个“福”字的银烛台,点着那红色的羊油蜡烛,为的是不伤眼睛。然而这种光色愁黯得很,有如她的心情一般。

她轻轻地跳下房,脚底下觉得酸软极了,泪水不自禁地由眼眶里流出,流到她的嘴角,浸入唇中,又咸又苦。她几乎要悲哽出来,但极力忍抑着,就慢慢地走到屋门前。试探了一下,觉得门从里边关插得很紧,她先弯下腰,轻轻地将宝剑平放在窗前的石阶上,然后伸着手指从里面去启门。她对于这种偷偷的启门技术,向来精通、敏捷,然而如今到了自己家里了,她反倒畏惧似的,十个手指不住地乱颤。半天,她才将屋门启开,还发出一些声音来。她侧着身,如同墙上的月影似的极慢地移动。快走到里屋前时,她觉出外屋门是睡着一个人,这人像睡得正酣,脚步才微微快了些。她飘然地启帘直进里屋,一股药味直钻入鼻子里。红烛的光在她的眼前一迸,她就觉着眼睛里有许多莹莹乱转的液体,看室中的一切东西全都缭乱。她疾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蹲下身,慢慢蹭到靠后墙的绿缎幔帐之前。她用手徐徐地撩开,烛光就投进帐内,紫色的缎被,红色的枕头枕上睡着垂着苍白头发,脸上皱纹似愈多,目阖口闭的母亲,她在心里叫了一声:“母亲!”便怆痛地用手摸着她母亲的脸。她觉得母亲的脸很热心里又是一惊。

这时玉太太重重地出了口气,她疾忙将手缩回,趴伏在床下,泪水便一滴滴落到地下的方砖上。待了一会儿,她慢慢地又直起腰来,听母亲呻吟了一声:“哎哟!”翻了个身脸朝里去了。她用帐角擦擦眼泪,跪在床前,双手搭在她母亲的被上,又不禁一阵剧烈的抽噎。

忽然听她母亲说:“快把水拿来吧!钱妈!”玉娇龙疾忙拿帐子遮住自己的身子,轻轻地带着悲声答应了一下,然后将幔帐掩好。她到桌旁去拿藤编的暖壶,倒了一茶碗酽茶,又轻轻地走到床前,用幔帐遮着自己的身,略略扶起母亲的头,喂了几口水。她的泪仍簌簌地不住地流,希望叫母亲睁眼看看自己,可是玉太太的眼睛并未睁开,她喝完了水又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就又翻身向里,并且呻吟了一声:“龙儿啊!唉……”

玉娇龙把脸贴在被褥上,一会儿,就觉得母亲已经睡熟了。她流了许多眼泪,心中旋回了多次,还是将幔帐平平地闭上,把茶碗仍放还原处,轻轻地退身出屋。走到门外,将屋门掩好,却又不放心,她重新进屋来,将在外屋支铺酣睡的钱妈重重地推了两下。钱妈惊醒,坐起来问了声:“是谁?”玉娇龙一声不语,疾快地出屋,拾起宝剑飞身上房,越过了西房后的那所花园,心中益发悲痛,忍了一忍,越墙而出,便下了高坡。回首又看了一眼,只见树影郁然,月色愈晦。

她往西一直走去,才走不远,见眼前走着一个人,忽然躺在地下了,把她吓了一跳!她疾忙闪在一边,手横宝剑。但是这个人忽又爬起来了,歪歪斜斜地走着。玉娇龙想着这人是个醉鬼,大概是醉糊涂了,回不了家啦,便没有介意,穿越着小巷又紧紧往南去走。可是她觉得吃力极了,因为心中既悲,身体也极疲惫,头也觉着昏沉,就想:回到红脸魏三家里,好好休息一两天,然后置几件衣裤鞋袜,再于夜间看看母亲的病情,就,就还是走吧!或是到柳河村祝家会着绣香一同南下,往新疆去找旧时的女友美霞也好,或是索性往巨鹿去重战李慕白与俞秀莲!

她走了多时,才到了前门的城根,实在太疲惫了,她就在地下坐着歇息了一会儿,几乎要睡着了。天际的乌云遮住了黯月,顺着城墙扫过来一阵阵的凉风。忽听长巷中的更鼓敲了四下,玉娇龙打了一个冷战,站了起来,她就一振勇气,爬过了城墙,疾疾地走到了西河沿。

来至红脸魏三的家门前,越墙进去,就见那屋中已没有了灯光。她手中持剑进到屋中,摸着了取火之物,点上了灯,就见屋中另支了一份床铺,上面铺着一份褥枕,看来是为她预备的;炕上却是那红脸魏三的老婆,掩被睡得正香,还露出一只很胖的胳膊来,简直跟一只猪似的。玉娇龙心想:这家人倒还诚实,他们也是畏惧自己的武艺吧?不由连打了两个哈欠,吹灭了灯,倒在床上,臂压着宝剑,又流了两行眼泪,便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

在睡梦中,又梦见母亲忽然病死了,她看着衣裳不住地哭;又觉着是罗小虎突然自暗中扑出来,用臂将自己紧紧抱住,她便骂道:“可恨!不成材!”罗小虎只是笑着,两臂如铁箍似的将自己的身子箍的很痛,气也喘不过来。她不禁大嚷了一声:“快放开我!”

忽然惊醒,睁眼一看,原来实在是有人按住自己,已用绳子捆住了自己的手脚。她惊极了,翻身要起,但哪里翻得起来?按住自己的又不像是一个人,全都力气很大,玉娇龙就嚷了一声:“你们敢……”但觉得身上的绑绳越绕越多,越捆越紧,捆她的这两人全都气喘吁吁,玉娇龙就咬牙骂道:“红脸魏三你忘八蛋!想害我?我死了你也不能活,我被交官你也跑不了!”

那红脸魏三却发出狞笑,说:“我倒是不怕了!告诉你吧,我们今天是奉官捕你!”

玉娇龙嚷嚷说:“我不是强盗,我是玉……你以为捉我到官我就怕吗?”

红脸魏三说:“因为你不怕,我们才捉你;因为你是玉娇龙,我们才把你上捆绳。乖乖的吧!让我们把你送个好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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