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度庐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邱少奶奶点点头,转身要走,杨丽芳却叫了声:“邱婶母!”邱少奶奶又回身,杨丽芳赶紧上前去,向窗外指了指,惊疑地悄声问说:“绣香她怎么又来到这儿啦?不是听说她跟着她们小姐出外了,没有下落吗?”

邱少奶奶低声告诉丽芳,说:“原来她们走出了很远,到了柳河村,住在一个姓祝的乡下人家里。那姓祝的家里的老太太,原来就是我们家里早先用过的那个祝妈,这个人你不知道,你婆婆见过她。玉娇龙把绣香安置在那儿,她就又出去胡闯去了;可是绣香在祝家等她小姐多日,也不见回来,她也不能往别处去。不知怎么着,最近李慕白忽然找到祝家去了,把她的小姐在鲁家又做了少奶奶的事情告诉了她。她就求那祝妈的儿子把她送回北京,先到了我家里,我才知道她们在外边的一切事,这是前天的事情。现在那祝妈的儿子祝老头儿,还在我们家里住着,没走呢!

“绣香那丫头倒很有良心,她听说她们太太病故了,所以她又赶紧回宅来吊祭、帮忙。她是昨天在我们家里歇息了一日,我派人跟这儿的大少奶奶说好了,玉大少奶奶允许她回来,她今天一早才到的。办完了事之后,我想她们宅里的人对她一定有一番审问,可就不知道她是肯不肯实说了!反正,玉娇龙会飞檐走壁,有一身江湖的本事,已是瞒不住人了,她跟罗小虎的事情也是尽都晓得了。

“听说玉太太的死,自然是因为病,可也是为那口气;她没想到她的女儿,一位千金小姐,会爱上一个大盗。现在罗小虎还是千万别在京城露面,许多大官都要派人拿他,要给玉、鲁两家出气。还有,那陪房过去的丫头吟絮,现在病也好了,也会说话了,现在里院服侍蕙小姐的伤病她可不敢再见玉娇龙,那天在洞房里玉娇龙是怎么用点穴把她点倒的玉娇龙是怎样走的,她一句话也不肯对人说。

“你没看吗?今天来的这些女客,谁又敢跟玉娇龙接近?大家一半是怕她,一半是不满意她,瞧不起她。将来她那两个哥哥一丁忧,她爸爸再一死,我看就没有人再跟她家来往了。婆家虽然没休了她,她可也没有脸再去住了,我倒看着她怪可怜的!早先她才到北京的时候,那时多风光呀!多少人羡慕她妒忌她呀!现在别人可都称了心啦!”正说着,有别的女客走过来,邱少奶奶就立时止住了话头,杨丽芳便又过去伺候她婆母。

男客女宾,老老少少来得更多,经声乐器,一阵比一阵嘈杂,亲眷们的哭声愈惨。直到晚间“送圣”,到外面去焚烧了大批的纸扎楼库;有人见玉娇龙始终是在那儿坐着,整整的一天,她对任何人连半句话都没有说。天黑了,除了至亲,其余宾客如德大奶奶、杨丽芳和邱少奶奶都已散去,各自回宅。二更以后,家属辞灵,哭声齐起。姑奶奶玉娇龙跪在灵前哭得连断了两次气,都是被人点着了草纸熏救才活过来,但是她仍然半句话也不出口。

夜深,玉娇龙仍在她早先的闺阁之内寝居,这屋子的后窗户和那有着活板,早先在其中曾藏过宝剑、夜行衣、《九华拳剑全书》的木榻,叫她看了,都一阵阵的刺心。床的隔扇心上裱贴着的字画犹存,被银烛照着字是笔力遒劲,画是清远秀丽,“意云轩主人”的图章,朱色如新。“意即是“忆”,“云”就是“半天云”,这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半天云蹂躏了她的青春,扰乱了她闺中安静的生活,破坏了她家庭的天伦之乐;但是那雄壮、伟岸、粗暴激昂慷慨亦复缠绵有情的“云”,又使她绝忘不了。她不由躺在床上,伏在枕边,又呜呜地痛哭起来。

这时有仆妇钱妈在旁伺候,钱妈是伺候玉太太的旧仆,向来极得亲信。玉太太临殁之时,曾嘱咐过玉娇龙说:“孩子呀!早先的事全都不怪你,是怪我管教不严,你须以咱家的门第为重呀!”姑奶奶从那时起,泪就没有停,到如今已然整整九天了。这九天之内她就没有怎么吃饭,也没有怎么说话,谁劝她也不行,而这时她哭得更厉害。钱妈在旁忍不住地擦眼泪,真怕姑奶奶会因此哭死了,遂就走近床前,婉言劝解,说:“姑奶奶您就免忧吧!咱家的太太一定是到西天成佛祖去啦!您要是好好的,往开了去想,太太在西天如来我佛的座前听着经,也就安心了,不然太太可是不能够瞑目,魂灵也得永远念记着家里。您是个知书识字的人,难道您还不晓得这点道理吗?”

钱妈的这一套话,连她自己都听熟了,向姑奶奶说了已不止一遍。但玉娇龙从未往耳里去听过,随便什么人用话来劝,也是宽解不了她的悲痛紧蹙欲碎的心弦。钱妈在旁是干着急,依然絮絮不断地劝说着。

忽然屋门一响,软帘一掀,进来了一个穿白孝衣梳着长辫子的女子。钱妈定睛看了看,才看出来是绣香,她就叹着气,说:“绣香姑娘,你看看咱们的姑奶奶,要是这样哭下去,不就哭坏了吗?你是走了这些日才回来,你是不知道呀!唉,我在这宅里伺候了二十多年,由北京伺候到新疆,由新疆又伺候着回来,真没想到一年之内,这大宅门会成了这样,叫咱们当下人的瞧着也伤心呀!”

绣香却暗中摆了摆手,说:“你别着急!这样是越劝越不行。小姐的脾气你不知道,你先歇着去吧,让我来劝劝,也许行!”钱妈擦擦眼泪,说:“早先你就不该走!你要是陪房过去,后来也许没有那些事!”绣香赶紧又摆手,悄声说:“别再提这些话了!快出去吧!”她连推带劝,叫钱妈出了屋,随手将屋门关严,上了插关,然后慢慢回到了里屋。

屋中的素烛光焰惨黯,比柳河村祝家小屋里的那盏油灯还要昏暗,灯花已结得很长,她故意不去剪,就走到床前,轻轻地拍了玉娇龙一下,说:“小姐!咱们在外边遇见了多少灾难,全都闯过来了。现在太太虽说是归西去啦,可是您还年轻,以后您爱在娘家就在娘家,爱在婆家就在婆家;若都不爱,我还跟着您出外,您不是想往衡山去吗?”

玉娇龙听出来劝她的是绣香,就翻过来身,瞪着两只又红又肿的眼睛四下看了看,蓦然坐起身来,低声说:“我正要问你呢!你在祝家住着我又不是没给你留下钱,你跟祝家的人又都挺熟和,我就是走了,你也应当在那儿住着;若是你不愿意在那儿住,也应当回桃峪你自己的家里去何必回来给我丢这个人?你以为别人不知道你是跟我走的吗?恐怕现在连钱妈她们全都知道了!”又瞪着眼悄声问:“我那只首饰匣你带回来没有?现在你搁在哪儿啦?搁的地方稳妥吗?”

绣香却现出来一种惊慌的神色,簌簌地流下眼泪来,她嚅嚅地说“我就是为这件事,才赶紧回来告诉小姐;要不然没有小姐的话,我也绝不敢离开祝家,现在我还得在那儿住着呢!自您走后,祝大哥他们还是天天找雪虎,可是怎么找也找不着。”

玉娇龙叹气说:“一只猫,丢了也就丢了,现在我也不想要它啦!就是首饰匣,难道现在你没带回吗?还在祝家的炕洞里搁着吗?”

绣香说:“我带回来啦!可是,初三的那一天,柳河村的祝家去了一个人,就是跟您比过剑的那个有三绺黑胡子的人。”

玉娇龙一听,立时变了色,疾忙问:“哪一个?是李慕白吗?”

绣香说:“是!他自己说是姓李,那人倒是还和气。他去了就找我,说是没有别的事,就是跟我要什么《九华拳剑全书》。我说我不知道,我们小姐走后就留下衣服跟被褥,没有留下别的东西;他也没有怎么磨烦,就走了,我就没在意。晚上祝二嫂跟招弟请我到她们屋里去斗纸牌,我离开屋子的时候,还把屋门锁得很严……”

玉娇龙听到这里,就把床连捶了两下,说:“咳!咳!”急叹了几口气。

绣香又说:“回屋之后,因为门锁没出什么毛病,我就又没介意。那首饰匣不是你不叫我常拿出来看吗?我想一定还在炕洞里,绝没有错我就把屋门顶得很严,还有招弟陪着我睡;我因为心里挂念着您,那一夜还没怎么合眼……”

玉娇龙更发急说:“你就快说吧!是匣子里的书丢了不是?”

绣香啜泣着点头,说:“原来在那个时候,首饰匣早就丢了!第二天一清早,姓李的又到祝家去拍门,他就拿着您的那首饰匣,可是已然给启开了。他说昨天被他取去,但匣里的首饰他一点也没动,以后若发现短少了,他还可以赔;可是匣子里有几本书,那本来是他的,他已收回去了。祝大哥、祝二哥本来要揪住他不依,可是又听他说小姐您已经回到了北京,又在鲁家当了少奶奶了,别的话都没说,他就走了。我们怕他有点来历,又因为知道他的本领大,就没敢惹他。

“后来祝老头儿觉着我在他家里住长了不合适,就劝我回来。我也想,得把书给人拿了去的事情告诉您,我就叫祝老头儿雇了车把我送回来啦!祝老头现在还在邱府没走,他也是想见见您,交代交代在他家丢了东西的事。可是昨儿我在邱府,就见那李慕白去找邱小侯爷去了,像位贵客似的。大概依着邱小侯爷,还不叫我回这宅里,说是什么怕再出麻烦。邱少奶奶又嘱咐我,那丢书的事,只要您不问,就暂且别提。可是我想,小姐您虽然因为太太死了,也顾不得这件事啦,可是,书是教我给弄丢了的,我哪敢不告诉您呢!”

绣香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是又低又慢,说完了恐怕她小姐立时就有严重的责罚降在她的头上,但玉娇龙只重复地问了一句:“书是全丢了吗?匣子里一本也没有了吗?”

绣香拿孝衣的衣襟擦着眼睛,悲声说:“全丢了!就剩了四付镯子、六副耳坠、十个戒指……”

玉娇龙摆手说:“不必细说啦,那点首饰我也不要了,我全都赏给你啦。我问你,除了李慕白,还有人去找你没有?你没见着有一个姓罗的吗?”

绣香发着呆,摇头说:“没有啊!”

玉娇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只说:“你服侍我睡吧!”

绣香遂赶紧替小姐脱去了孝衣,并脱去了鞋。玉娇龙却不解内衣,就颓然地往床上一躺。绣香又把蓝色的缎被为她盖好,把她头下的枕头垫高了一些;在昏暗的烛光之下,就见玉娇龙已不流泪,双目紧闭,如同死去了一般。绣香想着小姐那样一个生龙活虎的人,如今竟成了这样,倒不禁有些害怕。她轻轻将幔帐掩上,然后持着灯到套间去睡。这时窗外棚下还有灯光,有守灵的人在那里按着时候烧纸,四下却寂静无声。

这一夜过去了,便是出殡的日子,宅里的人全都特别忙碌。门外的杠夫是很早就来了,土坡下一片吵嚷声,能够传到最深的院落。和尚、尼姑道士、番僧也都到来诵经,不过今天他们诵的经却很匆急,仿佛是催着灵柩快点走似的。亲友也来了不少,也都坐立不安似的。

待了一会儿,玉宅全家男女及幼小,衣冠似雪,围住了棺材,一齐号啕大哭,连仆人都落眼泪。那玉大人叫一个仆人搀扶着,也到灵前顿了顿脚,又大声喊着:“快些吧!快叫人进来把棺材抬走,要哭你们到庙里再哭去!让我耳根清静点,叫我眼前也……也换换别的东西,不然我也非得死不可!咳!家门不幸啊!”又一顿脚,几乎把灵台的浮板踏断。这位老将军戎马一生,向来是威严显赫,没有这样过。他顿完了脚,便双泪直垂,泪水都流到苍白的胡子上,跟个小孩子一样地哭,亲友们赶紧上前劝慰。宝恩、宝泽全身重孝跪在灵前,几乎哭昏了过去,倒没人顾得来劝他们了。

玉娇龙是独自一人躲在她自己的屋里,只有绣香在旁,听到外边的哭声、嚷声和杂乱的劝慰声,她的脸色一阵一阵地发白,白得像她身上穿的孝衣一样颜色。这些日她都是以泪洗面,但如今她的眼眶里却连一点泪水也没有。

少时外面的声音都停止了,反现出一种肃穆、凄惨的气氛;是杠夫进院来了,用红绳子捆上棺材,好慢慢地往外去抬。杠夫头儿敲打着清脆的响尺,众人都随着棺材往外去走,仆妇也来请玉娇龙,说:“姑奶奶!您请出门上车吧!”玉娇龙连眼皮全不抬,头也不点。于是绣香便上前来搀扶,慢慢往前院去走。还没有走到门外,听门外面又发出一片哭声,真能将铁石之心全都震碎。玉娇龙忽然一声悲哽,双肩发颤,绣香赶紧把一块新的白绒手绢递给她,玉娇龙就用此掩住了面。

此时玉太太的楠木棺材已放在杠上,上罩以文彩斑驳、骧龙起凤、奇伟瑰丽的棺罩,六十四名杠夫换班抬着,就仿佛抬起来一座建筑宏伟的大亭子似的。前面是全份的仪仗,是开道的锣、旗、牌、伞、扇,金瓜、钺斧、朝天镫,鹰、狗、骆驼、缠马,单钩、影亭、小轿,松狮、松鹤、松亭,还有许多纸扎,其后就是敲打着各项乐器的僧道了。

送丧的人很多,都是些贵官、显宦,京城中的名公子、阔差官,灵柩前面步行的两位孝子又都是知府,更为人所称赞。在官罩的后面就是送丧的女眷,都坐着骡车,一共三十多辆,鱼贯着走;前面的几辆都蒙着素白的车围,其中有一辆就是姑奶奶玉娇龙乘坐的。这支大出丧的队伍直占满了一条大街,前面的开道锣已走出了德胜门,后边的官罩跟玉娇龙乘坐的白车还慢慢地才离开大门不远。

路两旁已是人山人海,看热闹的万头攒动,比上次这里的小姐出阁时可又热闹得多了。因为那时玉娇龙还没有如今这么大的名气,如今真有由十里地之外赶到这儿来看的,大家想看一看的还是玉娇龙。然而玉娇龙只是在走出大门之时,一手掩面,一手被绣香搀扶,神龙似的一闪,她便进车里去了,给人的印象只是她那身穿雪白的纤纤俏影。她那绝世的容貌,观众们却没有眼福,然而大家却仍蠕动地跟着。有的人还怕今天再跳出一条莽汉来,拿弩箭射白车;可是直到了德胜门外广缘寺,一路上幸是平静无事。

这广缘寺的面积颇大,是一处有名的禅林。但在其东,土阜隆然,上有枣树丛生,鸦群飞噪,那就是辽金的城垣遗迹,俗名为“土城”。去岁,刘泰保、蔡湘妹初会碧眼狐狸,玉娇龙镖伤蔡九,便是在这里;这是他们昔日的战场,是玉娇龙初露锋芒,惹下后来种种的争斗、纠纷、苦难的所在。玉娇龙在庙门前下车之时,一眼就望见了此处,不禁感慨万端,但勃勃的雄心却又自心底翻起,心想:我真就这样一辈子算完了吗?

玉太太之灵柩停在庙中的西庑,当日又设祭开吊,诵经烧纸。直到傍晚之时,人才渐渐地散去,庙中才恢复了平日寂静;只留下玉大少爷宝恩在庙中住着守灵,其余的人全都趁着天还未黑,赶紧坐车进城回宅。在路过土城之时,玉娇龙在车上扒着车窗又向外投了一眼,只见彩云如血,晚风如刀,乱噪的群鸦似江湖上的那些小盗、草寇,乌合之众。而秋风吹起来沙尘,吹着一望无边的秋禾,又令她想起遥远的大漠和草原。牧羊人在何处吹着芦笛,悲凉凄楚,如豪士之悲歌,她心中又不禁一阵酸楚。

玉娇龙姑奶奶本来不是玉宅的人了,回到玉宅后,她应当至多在这儿再住一天,或是当日就坐着车回鲁宅去;但她不但不回去,连跟她来的鲁宅的一个仆妇、一个丫鬟,她全都给遣走了。她就在娘家住着,只让绣香服侍她。她除了有时看看侄女蕙子的伤势,以她私存的刀创药亲自给蕙子医伤,就不再做什么别的事,连跟她的大嫂、二嫂谈话都很少。因为丧事才过,父亲已然辞官,两位兄长又都丁忧家居,所以对外也没有什么应酬,大门也终日掩闭。深深宅院,充满了岑寂萧条,外面什么事她也不知道。鲁宅除了仆妇还时来看看,鲁太太、鲁君佩是绝对不来了,仿佛两家的亲戚已无形断绝。

秋雨连秋风,严霜降过之后便落了大雪,气候一天比一天寒冷;廊下菊花百余株,什么时开的,什么时谢的,也无人经意。玉娇龙不但多日未读书,连武艺她也不习练了。有一次钱妈给抱了一只猫来,一身的黄毛大圆的眼睛,长尾巴;对着太阳光一抚它的毛,身上就像是冒火星儿,真跟个小老虎一般。钱妈原是为给姑奶奶解闷,绣香也很喜欢,说是比雪虎还好,但玉娇龙连瞧也不瞧,摆手说:“快抱出去!快抱走吧!我这屋里不要!”

她每日身上穿着青素的衣裳,粉也不擦,素花也不戴。从清早绣香给她梳过了头,她就坐在一把红木的铺着厚棉垫的椅子上;眼前摆着一个黄铜镂着花儿的炭盆,用木架子支着,旁边是一竹篓儿木炭。她拿着带链子的铜筷箸,夹了炭往盆里续,拨拨灰,扇扇火,有时把几块炭搭成了个小房子似的,为叫它燃烧得更旺;有时又拿铜筷箸在灰上画,仿佛写字似的,写着写着就许流泪痛哭;有时啪的一声铜筷箸飞了出去,正正插在床隔扇上画的牡丹花心上,绣香还得给她把筷箸捡回来,弄得绣香也是一阵阵着急,一阵阵害怕。玉娇龙就这么天天过活着,饭蔬茶水都得送到她眼前她才吃,不送她也不要;而且饮食方面也不像早先那么挑剔了,衣服鞋袜虽仍要干净,但不再讲究。

到了冬月,新年已近,蕙子姑娘的伤已然好了。这天仆妇林妈抱着她来了,还有吟絮拉着蕙子的四岁的弟弟刚儿,但吟絮却没敢进屋来,林妈说:“大奶奶叫我抱蕙小姐来看看姑娘!”刚儿也揪着玉娇龙的衣襟问说:“姑姑,你在屋里净干吗?跟我去抬棺材玩,好不好?”玉娇龙惨然一笑,很亲热地拉着侄子的手。

突然蕙子又问说:“龙姑姑,那一回我们住在庙里下雨闹贼,您那时怎么穿着那样一件衣裳呀?伤了我的那个女贼,您把她捉住了没有啊?”玉娇龙听了面色突又一变,一阵发紫,绣香赶紧找出个绣花的荷包来给蕙子玩,才算把话岔开。

可是那刚儿混头混脑的又爬到椅子上站着,大声嚷嚷说:“我要学龙姑姑上房!我也会使飞镖!”绣香赶紧抱他下来,仆妇林妈吓得赶紧抱着蕙子就走了。玉娇龙却直着眼又发了半天怔,然后长叹一声。

过了些日,就到了岁暮。去年此时,是她与刘泰保斗得正厉害的时候。那时她就已然想到家门的名誉为重,自己的身份要紧,不可给母亲添病,令父亲着急;就已然决定洗心革面,销声匿迹。但不料罗小虎又来了!“罗小虎呀……”她一想起来罗小虎,就已不再是气愤,而是一种悲哀。她忘不了罗小虎的深情,更不能不佩服罗小虎的胆气,又不能不忆起草原、沙漠、古庙和他那舍身仗义、持刀焚契、爽快而谈、慷慨而去的往事,并且牵挂他那渺无下落的雄躯和失意飘零的身世。

但一这样想念起来罗小虎,她就会想起母亲垂殁时的嘱咐,仿佛又听到母亲用微弱的声音嘱咐:“明白的孩子呀!你须以咱家的门第为重呀……”那意思就是不叫女儿再去接近那大盗罗小虎,而改嫁大盗,更是忤逆、狂谬的幻想。然而她又无法将那大盗的形影由自己的脑中剔去,深闺锁不住她一颗驰放的心,冷泪灭不了她重燃的爱情,炉灰掩埋不了她的长恨。

斯时,父亲玉大人病势又重,在病床上还愤怒地骂人。别人他都不骂,他只骂高云雁,仿佛高云雁跟他家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其实除了几个在新疆住过的仆人,知道高云雁就是那个风雅文弱、有点胡子、走路迈方步、说话爱撰文的高老师,别人全不知道他骂谁啦;高老师早就死在且末城了,就说他娶过一个老婆碧眼狐狸,是个女贼,可是与他也没有多大相干呀?然而玉大人是骂上了他啦,一天至少要骂十遍,并且誓与女儿不再相见。仆人们都瞒着他,只说:“姑奶奶早就回婆家去了!”

玉娇龙却对她父亲的病体十分关心,并引起她的悲伤和愧恨,她想:母亲是因我而死的,我不可叫父亲也因我而死。但她自己不通医书,又不能亲为父亲诊病,煎药都另有管水房的仆妇们负责,她想要割股疗疾都不能够。良心的责罚,使她在百般无计之下,只有依赖神明。她开始动起笔墨,每天要写一篇金刚经;并且许下心愿,如果神佑老父病愈,明年四月,自己要到金顶妙峰山去进香朝顶,舍身跳崖。

在凄凉情景之中就把新年过了,玉大人的病势益形危殆。玉娇龙于十五灯节的那一天,要赴东岳庙烧香为父亲求寿。但,才过了初十,鲁宅托来一位亲戚见玉大少爷,话虽未说明,可是意思已然表露出来,就是说:“两家的亲戚既然走到了这个地步,鲁家少爷的病是也不见好,这里的姑奶奶又不回那里去了,两下这样分离着也不像话,而且又容易招出外面的许多闲言闲语。假若这里的姑奶奶是拿定主意不再回婆家了,那就不如打断了关系;鲁家把嫁妆退回,这里把定礼拿出,那么,也不能算是鲁家把少奶奶休回去。以后新亲虽断,老亲的关系可还仍在,依旧常来往着。”

玉大少爷立时就认为这件事情办不到。鲁家虽然不在乎,休了儿媳妇,免去了若干麻烦,并且鲁君佩的病倘若好了一点,他仍然能娶名门之女;可是玉家的脸面太难看,家中有被退之女,于子弟们的前程都有妨碍,所以向来人答应设法劝妹妹回婆家去就是。鲁家拜托的这个人走后玉宅的大少爷、二少爷就互相商量,当然两位少奶奶也参加讨论,结果就是由两位少奶奶去向小姑劝解。

玉娇龙对于大家劝她回婆家的事并不反对,可是她说:“我在娘家住着不是没有原因的,我是为伺候我爸爸的病,只要他老人家的病好了,我立时就回去。”

她这样一说,理由也是相当地充足,玉宅就以此回复了鲁宅。鲁宅当然也无话可说,但是鲁太太和那病得已成了残废的鲁君佩都不再盼望玉娇龙回去。因为过去的事已使他们胆战心寒,都知道玉娇龙不但自己会武艺,她还有许多朋友都是飞檐走壁、鬼没神出;尤其是罗小虎——她的情人,简直无法对付,所以谁把她娶到家里谁就要倒霉。

玉娇龙,这貌美多才、出于名门的玉娇龙,现今已被人视为一个可怕的东西,大家猜疑着她,就像是个迷人的女鬼、美丽的毒蛇。连她的兄嫂,仆妇丫鬟中除了绣香一人之外,谁也不敢跟她接近,见了她的面就想立时能够躲开才好。她现在成了一个孤独的人,自觉得在家里、在北京是不能再住了,但往外去,可又往哪边去呀?《九华拳剑全书》和青冥宝剑、珍珠弩已全都失去,赤手空拳揣着一颗受伤的心,可往哪里去呢?何况父亲又正病着,母亲还没有安葬,她的精神更为颓唐。

又过了两三日,这天是正月十五日,上元佳节,玉宅里依旧很是凄清;可是外边,大街上却是加倍的热闹。今天玉娇龙要到东岳庙为父亲求寿,所以仆人们已将香烛办好,歇了好多天的赶车的也把车套出去了;青布的车围子,还表示出是穿着孝。玉娇龙虽然梳着两板头,可是满头的白玉首饰,插着两三枝素花,脸上只擦着粉,并未擦胭脂;穿的是一条青绒蓝镶缎边儿的乳羊皮袍,同样颜色、材料的坎肩;腕子上的玉镯、手指上的戒指一律是白色,鞋也是纯青色的。这样素净俏丽的一位少妇,简直是罕见。她不叫别人跟随,只带着跟她穿着一样的衣裳但是梳着辫子的绣香出了门,鸦雀无声的,放下了车帘,就往东岳庙去了。

其他小说推荐阅读 More+
珉瑢传

珉瑢传

祖上封侯
关于珉瑢传:上一世你殉职,我殉情。这一世你是锡兰陛下,我是敌国车越女帝。可阴差阳错,我变成你的妹妹养在你宫里。痴想在这一世再续前缘,可你偏偏忘了我!等你恢复记忆后,我们的身份是如此的尴尬!大婚后,还要面临家族血咒!两国对垒!受奸人挑唆,我在天下和与你的感情中如何抉择?女主:因为天下,放弃爱你!男主:因为爱你,放弃天下!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试天下!
其他 连载 0万字
桃花依旧念春风

桃花依旧念春风

姗姗来迟
一朝为妃,这一条路她费尽心血走了整整六年。本以为美梦成真,终有一天她能捂暖他的心。却没想到她没等到白头偕老,却等来他手持宝剑,刺穿了自己的心!在最后一刻,她终于看到他眼底的慌乱。慕元博,我不怪你!我只想知道,你是否曾经爱过我?哪怕是一点点?
其他 完结 0万字
妖孽狐狸滚远点

妖孽狐狸滚远点

雪若轻舞
&#;&#;湖畔激情还记忆犹新,你怎么能说翻脸就翻脸呢?!某狐狸有些莫名的忧伤。&#;&#;你的确伺候的我很好,不过本小姐不喜欢死缠烂打的男人,再萌也得靠...
其他 连载 0万字
我在古代艰难存活着

我在古代艰难存活着

达曼橘
景墨本是一名顶流女星的高级贴身助理,却在一场拍戏现场的意外事故中穿越了。成为朔朝最不受宠的舒安公主的丫鬟,跟着最不受宠的公主受尽欺负就算了,以后皇帝赐婚不知道这位不受宠的公主要被赐到什么野蛮荒凉之地去和亲,这单纯又恋爱脑的公主还想跟人私奔,还想拉上我,这不就是纯纯拉人下火海吗?为了保全自身只能想尽办法让公主看清现实渣男后逐步获得皇帝喜爱,得到公主该受得尊崇,我在这的日子也能好过些,本以为让公主受到
其他 连载 0万字
前妻太诱人,禁欲首富每天被撩疯

前妻太诱人,禁欲首富每天被撩疯

惜月
【双洁+追妻+甜宠】 唐星挽尽职尽责当了三年傅太太。不料白月光归来,等来一纸离婚协议。 潇洒离去,抹掉所有痕迹,从他世界销声匿迹。摇身一变,各界大佬前仆后继。 后来傅先生突然发现前妻马甲无数,桃花不断,小腹也日渐凸起。一向冷静矜贵的傅先生慌了。 将她极致占有锢在怀中,眼尾染红,“星挽,孩子是谁的?” 她赌气轻哼,“狗男人的。” “乖宝,不介意的话,我想当狗崽子的爹!”
其他 连载 327万字
毒萌双宝:父王,娘亲又改嫁啦!

毒萌双宝:父王,娘亲又改嫁啦!

叶沉沉
四年前,他眼睁睁的看着她葬身火海,熟视无睹;四年后,他带着千军万马,跪在她的面前,求她原谅。两个和他长得如出一辙的小萝卜头冒了出来,一个一脸惋惜的道,父王,你来晚啦,娘亲又改嫁啦!说着,还拿出了两张风华绝代的男子画像,笑眯眯的道,这是我爹爹,这是我父皇。另一个一脚踹在了他的脸上,渣男,滚!
其他 完结 0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