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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宅跟来的两个仆妇全都是小脚,每人虽都买了一根桃木棍子,可是往上走着还都觉非常吃力;她们越走越喘,又因身后跟着许多人,都像舍不得离开她们似的,所以她们是气恼极了。可是因为是随着少奶奶出来的,少奶奶又是这么一位可怕的少奶奶,她们便不敢发半句怨言,何况上头还有“娘娘”呢!来这儿朝山,要因为走不动了就抱怨,岂不是要被“娘娘”降灾吗?现在她们就是走得动也得走,走不动也得走。只是她们向下看着山涧有点提着心,真怕少奶奶不改志愿,不避艰险,往下一跳;纵使“娘娘”能够保佑,摔不死,可是她们也没法给拉上来了,那才坑了她们呢!两个玉宅的丫鬟跟那男仆都是大脚,人家倒都不觉得累。

往上走了多时,过了一岭又是一岭。山风渐冷,夕阳在山后如同一只血红的大火球,群鸦惊飞,红霞纷落,各茶棚里已点上了灯了。虔诚的香客都讲究连夜朝顶,平常这座山,即使白昼也是没有什么人行,可是现在竟如不夜城,是个通宵的山市。

眼看天快黑了,那男仆征得姑奶奶的同意,这才找地方去投宿,预备天明时再朝顶上香,好在离着山顶也没多远了。这个男仆对于妙峰山的路径当然很熟,在许多茶棚里也有熟人。迎着暮色又向上走了不远,就来到了一座很大的茶棚之前,棚里悬着十多只宫灯,设备得极为款式;在这里做招待的人也都是长袍青坎肩,是很规矩的人;当中供着佛桌,两旁插着黄旗子,都写着是“铁贝勒府”。

这是铁府特设的,派一个侍卫和几个仆人在这里经管,专为接待本府眷属朝山在此休息。但本府中的眷属得过两天才能来呢,这又是善事到此讲不了身份的尊卑,即使是乞丐来这儿道声“虔诚”,也得照样竭诚招待。不过有“铁府”的贵族气逼着人,平常的人都不敢接近;只有些贪便宜的来这儿喝碗上好白米的稀饭,吃两个飞箩白面的馒头,拱拱手就走,不敢多留。可是这里棚中还设着暖棚,暖棚又分出来男女座位,里边物器俱全,山风儿一点儿也吹不到,已有几位官眷早就来到这里歇息了。

玉宅这仆人上前一道“虔诚”,随着就把姑奶奶往里请。棚里的人一看见来了官眷,本来就更得恭敬,及至一听说来的是玉宅的姑奶奶,鲁宅的少奶奶,就是曾在他们府里两次盗剑之人,谁不惊讶呢?一齐说:“请请!请到堂上棚里!”但不禁声音全有点发颤,眼睛都不敢顺着灯光去瞧那姗姗走来的一条儿雪青颜色,可是眼珠儿都发了直啦。

玉娇龙一看见这是铁府所设的茶棚,她就有点心里不痛快。一进了堂客的暖棚,却又见这里有三四位贵族的太太正在闲谈,旁边还全有仆妇丫鬟在伺候;并且有位四十多岁的身穿紫色绸袍、托着水烟袋的太太惊讶地向她笑着说:“啊!鲁少奶奶!您怎么也来啦?”接着又问候了一大遍府里的这个好,那个好。玉娇龙不得不依照辈数的尊卑来上前行礼并且赔笑答话。

原来这位是展公爷的太太,跟玉娇龙的娘家没有多大来往,但却是她婆家鲁太太的好朋友,玉娇龙叫她展三婶儿。这位太太向来是信佛的当下见了玉娇龙也来此烧香,她是特别地喜欢;及至听说玉娇龙要为父还愿,舍身跳崖,她更是大大地赞成。她就说:“跳吧!只要到时候你一秉虔心,自有神灵保佑你。我的祖婆婆年轻时就跳过,是真的,那时她闭眼跳下去的时候,就觉着身子被云托着,忽忽悠悠的把她送走了。她睁眼一看,原来回到家里啦,连皮肉儿也没伤着。从那回,我那位老奶奶就一辈子没灾没病,直活到九十九,死的时候真跟个老比丘似的,那一定是成啦!”

她又说:“顶上的娘娘可真灵!比方这座山,平日有的是豺狼虎豹,现在一个也没有啦!因为开庙的几天前,娘娘就派了灵官把那些东西全都赶走了,所以咱们在这儿处处有神灵保护,何况你又是个孝女呢?”

玉娇龙一听,对这件事居然有了同情的人,而且是位贵族的太太,婆家的亲友;她非常喜欢,就也敛起了愁容,跟展太太很高兴地谈起闲话来了。两个丫鬟听了那些话,全都半信半疑,但在这里是没有她们插言的份儿。那两个仆妇也像放了心了,因为万一少奶奶跳涧摔死了呢,她们回宅也有话可以推诿,反正这是展太太知道而且主张的。

旁边几位太太也全是城中公侯大臣之家的女眷,展太太都给玉娇龙引见了。这几位在初见玉娇龙之时,全都惊羡她的雍容曼美;听说了她要跳崖,可都又惊异,有的还赞叹。及至展太太说出姓名来了,才知道她就是玉娇龙。玉娇龙的父亲本已退休,两个兄长又都丁忧,丈夫也因中风失掉了官位,所以大家就觉着不必联络她、亲近她;何况这一年来的谣言与事实谁不知道?所以又都暗中对她生出来鄙视,揣着疑心。展太太介绍之后,几位不得不点头,但谁也不跟她说话了。

茶棚内有预备的很好的稀饭、馒头,还有展太太自己带来的素菜,请她在一起吃了。这地方像客厅不是客厅,似驿舍又非驿舍,棚中的灯越来越暗,外面的山风却越吹越紧。山深夜静,门外夜行的香客还彼此道着“虔诚”,桃木棍敲在山石上的响声极为清脆,如刀棍交鸣。高处的磬声散下却更清彻而悠扬,如壮士放歌,如大江拍浪,如远漠驼铃,如草原牛吼……四壁的人都坐在椅子上打盹,展太太说得疲倦了,趴在桌上直打鼾;玉娇龙却终宵未寐,心中一阵酸楚,又一阵奋发。

渐渐棚中的蜡烛和灯油已将燃尽了,暖棚里的炭火也将熄灭,觉得很冷,但天色已渐发曙光。玉娇龙看了看身边带着的金表,长短针已指在四点三刻,她就赶紧叫仆妇丫鬟全都醒来,催着说:“咱们就往顶上去吧!”两个仆妇揉着困倦的眼睛,都说:“天还早吧?”可是棚外却足声杂沓,许多人彼此道着“虔诚”,玉娇龙就说:“你们看有多少人都往顶上去了?烧香不赶早儿还行?”

展太太打了个哈欠,直起腰来,她也把表掏出来看了看,就说:“哎哟!睡得过了时候啦!天都快要亮啦,我们可要朝顶去啦!再晚一点,娘娘可就回宫去啦!”遂就疾忙叫醒她带来的仆妇,匆匆忙忙的,这就预备走鲁宅的那两个仆妇可都慌了,一齐说:“展太太,您等一等,跟我们少奶奶一块走吧!”展太太点头说:“好!你们也快着点!”

这时玉宅的那个男仆,站在门外问姑奶奶何时朝顶,丫鬟向外告诉他了。他又叫茶棚的人端来热气腾腾的稀饭和馒头,玉娇龙和展太太丫鬟、仆妇们匆匆用了些,身上都又觉着暖和了。丫鬟并取出来一件夹坎肩,给玉娇龙穿上;展太太也披了一件皮马褂,拿起她的那枣木棍子。别了那几个虽然已被吵醒可还不愿这么早就朝顶去的太太们,她们就还带着点倦意,一齐走出了茶棚。

这时天还黑着,繁星还在高坡上乱迸,风很寒,吹得两腿发抖,可是确实有不少人往顶上去走了。虽然沿着山路隔个百十步远,尚有一只“路灯会”捐助的玻璃灯,香客们手里也都打着玻璃的、纸的、牛角的各式灯笼,但照不明这段山路;大家都须用木棍向前试探着,半步半步的往前走。可是玉娇龙却也不用拄棍,她走得非常轻快,但她必须压着脚步等等展太太。

往上走了一会儿,回头再往下看,就见巍然起伏的山岭,崎岖宛转的山路上,处处是悠悠荡荡的灯光。又走了一会儿,顶上的磬声就散漫下来,而辉煌的香火也可以望得见了,此时的情景真是十分神秘。

她们一共是九个人,到了顶上,先到灵官殿,后即到了碧霞元君宫这座殿建筑在山顶之上,本来不大,可是香火之火光,钟磬之声,拥挤叩拜的香客,求钱的老道,是纷乱极了。好不容易她们才挤进了庙门但想到殿中去从从容容地烧香可也不能够,只得在许多人的后头。玉娇龙跪倒叩了头。男仆一股一股地点香,因为没有地方插,随手就扔在大香炉里。

天虽未大明,可是这里的火光很亮,香烟弥漫着比云还厚,谁也看不清楚谁的脸。玉娇龙被丫鬟搀扶起来,丫鬟却觉得小姐的冷泪滴在了她们的手上。一时又挤不出去,并且展太太还手举着火光熊熊的香,跪在地下,一边叩头,一边嘴里还咕噜咕噜的念经,她们只好等着。

等了半天,展太太方才起来,手里还拿着香,把她自己的皮马褂都烧着了,吓得她直叫唤;幸亏鲁宅的两个仆妇上前用手去扑救,才只烧了一片皮毛,并未延及全身。香拋在地下,散了,倒有许多人吓得都往旁边去躲。展太太又不敢在这儿抱怨,连叹气都觉得不大吉利,只得说:“香烧完啦,就算跟娘娘见了面啦,咱们走吧!”于是,又由那男仆在前面开路,她们几个人便挤出了庙。

这时天空上的星光已隐,云已渐明,东方宣起一片紫色的曙光。她们愈往下走天愈明,紫色的曙光也愈宣愈大,连东方的一片云都成了玫瑰色,景象颇为绮丽。山鸟也噪起了清细的歌声,但晨风却更紧,云雾都向顶下去坠,更显得稠密。

此时,她们这一行人的精神齐都十分紧张,都用眼看着玉娇龙,都盼着她忘了那许下的心愿才好;但脸色如雾一般的颜色、双眉愁锁的玉娇龙,却走到了一座悬崖之上面。崖下是山涧,云雾弥漫,如一片茫茫的大海,旁边的人全不敢往近去走。玉娇龙发鬓微蓬,绒花乱颤,雪青色的衣裙被山风吹得时时飘起。她以纤手弹泪,站立在那里回首说:“你们全回去吧!”声音哀惨而坚决,说完了话就再不回头。

两个丫鬟全都跪下来痛哭,仆妇们声音颤抖着说:“少奶奶!别……别……”展太太也双腿不住地哆嗦,打着问讯,闭上了眼,嘴里不住地动。男仆却过来躬身哀求说:“姑奶奶!您来了就是啦!大人的病也好啦,娘娘早就知道您的孝心啦!您还得保重千金之躯,您跟我们回去吧!您还得照顾您那几个侄男侄女呢!”

玉娇龙却并不回答,低着头看着崖下的云雾。忽然见她一顿脚,丫鬟仆妇们齐都惊得举起臂来,高喊着:“呀……”男仆要向前去揪也没有揪着。只见玉娇龙向下跳去了,风一吹,头上的一支绒凤簪落在石上,她的雪青衣影已如一片落花似的坠下了万丈山崖。下面云雾茫茫,什么东西也看不见。

丫鬟仆妇都齐声大哭,那男仆急得也要跳下去,说:“咱们还怎么回去?大少爷、二少爷嘱咐咱们,到时无论如何也得把她拦住,现在咳,咳……”

展太太见人已然跳下去了,她仿佛倒不害怕了,打着闻讯念了声“阿弥陀佛!”又说:“你们就都别哭啦!这绝不要紧,不信咱们进城里去瞧瞧,她早比咱们先回去啦。顶上的娘娘要是连这么一点灵验都没有,哪还能有这么些个人来这儿烧香吗?”

此时又有许多往上走的跟往下走的香客们,一齐赶过来看。听说有小姐投了崖,全都啧啧地赞叹不止,都认为这事绝不要紧。这座山崖虽是最高的山崖,涧虽是最深的涧,现在涧里是云雾,但本地的人都知道,云雾之下是乱石荒地,有点涧水也不算多。向来没人到那里去,可是那里假若是有石可攀、有路可行的话,就离着“三瞪眼”那地方不远了,人也许不至摔死。

当下仆妇和丫鬟们的心里全都将信将疑,男仆却愁眉苦脸,想着:完了!这还有个不死的吗?展太太虽然口里说:“不要紧,一定没妨碍!就是有了舛错,玉宅鲁宅也问不着咱们;又不是咱们逼着她,是她自己许下的心愿!”心里却不住地打鼓。

此时太阳已然高升,山上的人更多,都争传此事。展太太雇了一顶山轿,带着她的仆妇下去了。这里玉宅的男仆也同着仆妇丫鬟们向下走一会儿,歇一会儿,直到过午方才下了山。这男仆就叫车先把仆妇丫鬟们送进城去,分向玉、鲁两宅去报信,然后就找了许多人跟他到山涧里去找。这时各项香会来得更多,京城八邑、天津卫、保定府,各处的人也都到这儿进香来了,玩意儿更多,人更热闹了,但都没有这件事能够惹人听闻。

玉宅的男仆在这儿连住了五天,玉宅、鲁宅又派了几个仆人来这儿帮助寻找,并且悬出来很重的赏格。可是山崖依样巍峨,涧云犹然飘荡,玉娇龙的本身或尸体都无下落,连一只鞋也没找着。有的人就说:“她还会摔死?她那身本领,别说跳崖,就是从天上摔到地下,由灵霄殿的瓦上摔到森罗殿的地坑里,她也不会死呀!别是借着这个因由儿,她飞了吧?”

有个从妙峰山才回来的,却摇头说:“不行!那座崖我看了,太高!涧太深!无论多大的本领,掉下去也准没有活命!”因此又有人传来了谣言,说是有人在山涧里拾着了一缕青丝发,尸首大概是叫狼给吃了,那只狼才算有艳福的呢!又有人说:“玉娇龙给她的爸爸托了一个梦,说是她确已死了,她的爸爸因此吐了一口血,病又反复了。”传说不一,谁也没有凿实的根据,不过鲁宅却延僧请道为少奶奶念了一场经,从此再也不提这件事。

刘泰保夫妇在妙峰山足玩了半个月,十六那天才一同坐着骡车进城,马也没有了,宝剑和那两只包裹也都不知送给谁啦。有人向他问到玉娇龙跳崖之事,他却连连摆手说:“别提别提!我姓刘她姓玉,我是穷光蛋,人家是名门小姐少奶奶。去年我是一时好事,跟她家捣过几次小麻烦,倒是真的,但我们只有一面之识,实无两面之缘。人家跳了崖,只要不是我给推下去的,就休来问我。至于玉娇龙是活着或是已然呜呼了,那恕我跟阎王爷没有交情,不能去查那本生死簿。得啦,诸位别来问我,现在我一切闲事都不管,只顾的是我的饭锅!”

蔡湘妹也是向街坊邻居们叹息,拿手背拍着手心,说:“咳!这真是想不到!可惜了的!她还待我怪好的呢!”

他们夫妇自玉娇龙跳涧之后,日子过得是特别的平安。蔡湘妹头一胎生的这个男孩,十分肥胖可爱,刘泰保在铁府里也比早先得脸啦。虽然群雄俱去,他在街面上大可以为王了,但他却不再像早先那样好吹,非他力量所能及的那些闲事儿,他也不爱管啦。他的朋友秃头鹰可不知从哪儿发了一笔邪财,处处都显出阔来了。至于德啸峰和邱广超两家的人,对玉娇龙之事,丝毫不加以评议。妙峰山的会期一过去,京城中倒显得冷冷清清,玉娇龙之事已无人再提,就像大家已把她忘记了,她的生死问题就算是没有结果而结束。

天气又一天比一天热了,柳条一天比一天长了,草已由青而变绿,花已由零落而变结实。在西陵五回岭一带,那地方按位置说是在北京的南边,所以气候更暖,山上的草更高。山下那不知是谁家的几间庐舍,附近有山泉流成一道小溪,汇聚在庐舍旁边成了一亩小湖。岸上芦苇新生,槐柳成林。池面上浮着五六十只鸭子,掠水游戏;山坡上放牧着四十多只绵羊,在那儿吃青草。那绵羊跟鸭子都像雪一样的白,遥遥对照,相与争辉。

这地方很少有人来往,只有岭北一座庙里的道士,常至庐中访问这里的主人。这庐舍里只有主一仆二,二仆之中一个管牧羊,一个管养鸭但牧羊的这个人并不像画上的牧童那样吹着短笛,风流潇洒,却是个形容古怪、两只红眼、跟个老鼠似的人,常坐在羊群里闻鼻烟。那个管养鸭子的,也不像江南水村的娇娆村女那样,坐在小船上以竹竿赶鸭,却是个慓悍的,脸上有一块刀疤,像当过几天喽啰的家伙;这家伙很懒,白天常在林中睡觉,倒好像坟窟窿里住的獾。

但他们的这份家计也就仗着他们两人操持了,羊养肥了就去卖给附近镇上的羊肉铺,鸭子也是养肥了就送到烧房,或是自己炖着吃。主人却什么事也不干,每天只是愁眉不展。他天天刮脸,天天站在庐舍前或上山坡去东瞧西望,有时又顿脚、叹气、唱歌,但他只唱一句,只唱“天地冥冥”四个字,往下他就不唱了,仿佛他心中永远是焦急暴躁,在盼望着什么人来。但一阵春风过去,又是一阵细雨,白天过去了,又是黄昏,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了,他所盼望的人却永久不至,他越来越愁,越来越急。

这时候燕子已经成双,蜜蜂蝴蝶已在花间寻侣,羊儿在山坡上互相追逐,鸭子都两两相并着游水,月儿也圆了。就是这一天,柳梢上拱出来一轮圆圆的明月,月光照得这个地方,山石似玉,树影如描,池水亮得像一汪水银似的。舍中也无灯光,鸭子已回到栏中去睡,羊群也挤到林下去安眠,只有那两个仆人坐在山坡上,像赏月的诗人似的。其实他们一点也没注意这月亮,只是彼此闻着鼻烟,两人在闲扯。

这时便从北边有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来了,声音并不急促,但由远而近,越来越响。于是那耗子似的人就把耳朵一扎竖,推了他的伙伴一下说:“你听听!是有马来了不是?”

两人都跑下了山坡,把路挡住,直着眼睛借着月光向北方看。北方是一重一重的峻岭,白天由那边的岭上爬过来都不容易,何况是这月夜,是什么人呢?有多少人呢?可是由蹄声听得出来,来者只是单人匹马。蹄声嘚嘚,不多时候马已渐渐来近,这边脸有刀伤的小子高举着双臂吆喝着说:“喂!喂!你是干什么来的呀?”

身后那老鼠一般的家伙却拉了他一下,说:“别是咱们的太太来了吧?”因为他的两只红眼已看出来,月光之下,来到三十步之内的是一匹胭脂色的骏马,马上带着两只大包裹,还有长长的像是一口宝剑,剑的铜护手、丝绦穗跟鞍韂上的全份新铜活、银镫等等,都映着月光闪闪发亮。马上的人是高身细腰,一身青色的紧紧的短衣裤,但头上却蒙罩着花绸的帕子,掩住了云鬓,来者却是个女子。

那个老鼠似的人赶紧转身欢跳着跑了,而有刀疤的便疾忙上前拉马,并说:“我们老爷在这儿等着您,等了快有半年啦!”

马上的女子发出清细而急快的声音,说:“人家告诉我的,说你们是住在岭北这三清庙里,我去找了,那里的老道却说你们早就搬到这里来了。早要知道你们在这儿,我可以省走好多的路!”

花脸獾说:“这是我们老爷的主意,因为老爷觉着在庙里会您,有点不方便。恰巧,这儿有几间没主儿的房子,又很雅静,过日子正相宜;地下虽然有个大洞,可是也叫我们填死啦。我们搬在这儿就等您来,太太……”他又赶紧改口说:“小姐!”女子不做什么表示,款款走了几步,她见庐舍里已点上了淡红色的灯光。

庐中的主人,一个虎背熊腰、脸刮得比月亮还亮的少年男子,闻了信就疾忙走出。于是女子也赶紧下了马,嘱咐牵马的人说:“马上的东西别动!”她一手提着丝鞭,袅袅娜娜的,如月中下凡的仙子一般走了过去,跟那男子见了面,两人的手就紧拉在一起了。

那男子微叹了一声,先低下头来看着她,又扬起来脸;她的俏脸上现出来娇笑,是多情而感动的笑,睫毛上可挂着露水一般的泪珠,被月光照得晶莹闪动。两人就携着手进了短垣、竹篱、帘栊,而到里屋去了。

屋里有一张床的那个里间,窗上的灯光发出娇艳的颜色。男子雄健的身影和女子掠鬓倚身的俏媚身影都很清晰地印在窗上,并时时换着姿势。外面的这两个人把那匹胭脂马牵到门中系在桩上,两人就蹲在厨房的檐下,抬着头瞧着那窗棂彼此笑着,挤鼻子弄眼做手势,他们可都不敢近前去偷着听。

那屋里的男女二人谈话的声音都很低微,散不到窗外来,窗上的人影也只一闪一闪的断续无定。但是过了许多时,忽然女子发出一阵笑声咯咯的,声儿极为娇细;并见那个男子把手放在她的柔肩上,斜托着她的脸儿,也哈哈大笑起来。这外边的两个人都吐着舌头,彼此看了看,悄声说:“今天怎么这么喜欢呀?这样看来,可以在这儿过上日子啦!咱们哥儿俩可怎么办呀?看看人家……”突然,室中的笑声中止,灯光忽灭。

这时明月走到天心,地下越显得明亮,树影、竹篱的影子描绘得更清楚,四周的景象越静越幽美。屋檐下的这两个人,一个拉着一个说:“得啦!别看啦!进屋睡觉来吧!明天早晨,别忘了给咱们太太贺喜就得啦!当下两人就进厨房去睡觉了。外面愈静,只有山风吹着树叶颤动,泉水在石隙中作微微的细语,两三颗星向下眨眼微笑……

一夜过去了,次晨,天微明,朝雾弥漫在岭上和林间。屋里的人,连羊和鸭子,还都没有睡醒;桩子上的马,身上还备着鞍韂,挂着两只大包裹跟宝剑,嘴唇跟鼻孔噗噜噜的往外吹气儿。月已转向西方,成为了一轮无光的银盘。风撼着树枝,似要唤醒鸟儿。

此时,那正房的帘栊忽然一动,那女子走出来了;虽然压着脚步并无声音,但她走得很快,一手提着丝鞭,一手向上掠那蓬松的云鬓。走到了桩子旁,她解下马来,牵出了短墙,用绢帕揉了揉眼睛,就上马挥鞭向东驰去,连头也不回。蹄声一响,宿鸟惊飞,鸭子也乱叫,绵羊也齐鸣。庐中的那男子已然惊醒,发现失去了那女子,他疾忙追了出来;四下张望,连声喊叫,但那女子的俏影、骏马是早已无踪无影。

东方现出了玫瑰色,天际薄云作鱼鳞之状,云雾也渐消散,大地长天如扯去了一层美丽的幕,飘去了一个幻梦,而又露出了苦闷、惆怅的脸色来。那男子站在山坡上发呆了半天,他明白,他即使去追上也无用,但他又叹气、惋惜,就一步一步懒懒地走回庐舍。厨房里的那两个仆人还在梦乡之中,却还不知他们主人的这场绮梦又已散了。

《卧虎藏龙》写至此处,作者应当搁笔了。聪明的读者应该知道,昨夜在庐舍中同圆好梦的那一男一女是谁,也当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分散而不能长聚。从此罗小虎时时回忆着这一段梦境一般的绮丽温柔。他住在这里,心灰意懒,不自做事,更不斗气横行,竟成了一个庐中高“卧”的隐者。而至玉娇龙,既难忘爱人的痴情,又不能不守母亲未殁之时的遗言。总之,她虽已走出了侯门,究仍是侯门之女;罗小虎虽久已改了盗行,可到底还是强盗出身,她绝不能做强盗妻子的。所以来此一会,绮梦重温,酬情尽义,但又不敢留恋,次日便决然而去,如神龙之尾,不知“藏”往何处去了。尘海茫茫,人生繁琐,其后尚有许多事情,留待《铁骑银瓶》中再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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