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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嬉皮笑脸的说道:“汤不错,你几时学缝纫呢,我有几条牛仔裤要改一改,还有,快凉了,帮我打一件毛背心。”
“你心情倒好,”大哥说:“今午咪咪找到我那里,直哭了一小时。”
我放下汤,一阵阴霾遮上心头。“说些什么?”
“没说什么,只是流泪,我最怕女孩子落泪,心都碎了。”他摇摇头,“这种事岂真的无可避免?”
“她真的没有埋怨我?”她收到那封信了。
“也没有祝福你,对不起,她没有故作大方,哭完站起来就走了,真是一个高贵的女孩子。”大哥惋惜地说:“如今连这样的女孩子也难得。”
我不敢作声。
“不过我相信你是想清楚了的,我不便管你的事。”大哥说。
“大哥,”我感动的说:“这些年来,是你教我养我,你的命令我一定听从,假使你叫我立刻娶了咪咪,我也一定听。”
“胡说!”他沉声道:“我为什么要令你不快乐?”
我连忙陪笑说:“是,是,我不过说说而已。”
他已经回书房去了。
我叹一口气,觉得太难讨好这个大哥,他那孤僻的性子——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声大作,像是一个淘气的孩子急急地站在门外讨糖果,女佣人去开了门,玫瑰站在门外。
我“霍”地站起来,“玫瑰!”
她气急败坏,“家敏,我刚自老房子回来,他们把我的书房拆掉了,我急得不得了,马上赶了来,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什么都可以动,独独那间书房——”
“不不,你放心,他们只是移一移那面墙,那书房是不动的,你千万放心。”我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
“呵,”她像一个孩子似拍拍胸口,“吓坏我。”
她的头发束成条马尾,一条窄脚牛仔裤,一件宽大白衬衫,脸上没有任何化妆,一额的汗,我心痛了,伸出食指替她划去汗。
我低声说:“你说过什么,我都牢记在心,我怎么会忘记,你不放心其他的人,也该放心于我。”
她温柔地笑,倚在门框。我注意到她脚上穿着双旧日本拖鞋,衬衫内没有胸罩,美丽的胸脯若隐若现,我忽然别转了头不敢再看,面红耳赤。
我忽然想起十五六岁的时候,在圣诞舞会中与女同学跳舞,第一次拥抱异性,感觉相仿,呵玫瑰玫瑰,我为你倾倒。
她侧侧头,问我:“谁在弹琴?”有点诧异,“我从没听过如此感情丰富、冲动、紧张的乐章。”
我答:“那是我大哥。”
“他是音乐家?”
“不,他是大律师,但是九岁开始练梵哑铃,他是个怪人。”我耸耸肩。
“那乐章是什么?”
“你没听过?那是梁祝小提琴协奏曲中之楼台会一节,祝英台向梁山伯申诉她已经许配马家了,乐章绷紧哀艳——虽然大哥说听音乐不能这样子理性——”
音乐已经停了,我注意到玫瑰向我身后凝视,我转过头去,看见大哥站在书房门口,他什么时候打开了门。
我咳嗽一声,介绍说:“这是我大哥家明,大哥,这是玫瑰,黄玫瑰——大哥,大哥?”
大哥如梦初醒,轻轻说:“黄小姐你好。”
我忍不住笑出声,真俗套——黄“小姐”。
但是玫瑰却说:“溥先生,你那琴声……太美丽了。”
我笑道:“大哥,你遇到个知音人了。”
大哥没有回答,他凝视玫瑰片刻,说声“宽恕我”,转头就回书房。我只好代他解释,“我这大哥生性孤寡,别去睬他,来,我送你回家吧。”
“可是他长得不像你。”玫瑰说。
“你也不像黄振华。”我微笑。
“通常人们形容秀丽的女子为‘不食人间烟火’,今天见了你大哥,才知道男人也可以有这种容貌。”
“他走火入魔。”我说。
“他结了婚没有?”
“从没结过婚。”
“可有女朋友?”
“没有女人配得起他。”
“从没有同女人走过?”
我摇摇头,“没人会相信,从来没有,我怀疑他仍是处男。”忍不住又微笑。
“这是不可能的事。”玫瑰睁大眼睛,“我们只不过是血肉之躯的。”
“我与他不一样,我这个大哥守身如玉,而我,我只是凡人,我喜欢一切美丽的东西,特别是美丽的女人。”我坦白的说:“美丽的女人永远令我心跳。”
“他难道不觉得寂寞?”玫瑰问。
“谁?大哥?他?有一个时期,为了让我读大学,他工作很辛劳,根本无法结识女朋友,后来事情搁下来,他致力于音乐……我猜他是寂寞的,但他这个人非常高贵,永不解释,亦不埋怨,他是我一生中最崇拜的人。为了我,他颇吃了一点苦,但我的生活却被他照顾得十全十美,为了我他没有结婚,现在我自立了,他却又失去机会,我猜他决不愿娶个十七八岁的无知少女为妻。”
“但很多女孩子会喜欢他。”
“她们哪里懂得欣赏他,”我说:“此刻香港的女孩子人生最终目的不过是坐一部司机接送的平治房车。”
“这样的愿望倒也容易达到。”玫瑰微笑。
“于是大哥也没有与女人走,他是异常清心寡欲的一个人,你知道吗,每个星期天早上他练字——”
“练什么体?”
“瘦金体。”
玫瑰沉默。
我们趁着月色在浅水湾喝咖啡。
我滔滔不绝对玫瑰诉说关于大哥的事。
“——女人们又不高兴去钻研他的内心世界,她们只知道他有一份好职业——如此而已,他的好处不止印在卡片上的衔头,况且大律师根本不准在卡片上印衔头,卡片上只登姓名地址电话。”
玫瑰叠起手,将下巴枕在手上。
“渐渐他就不去找对象了,几次三番对我说,可遇不可求,可遇不可求。他为我牺牲了那么多,我又不能帮他,他越来越沉默。”
玫瑰抬起眼,“那也不然,他并不沉默。”
“为什么?”我诧异。
“他的心事全在他琴声里。”玫瑰问:“你没听出来?”
“什么?我从来没想到这一点,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你留意听一下就知道了。”
我侧头想了一想,玫瑰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心又细,呵呵,她听懂了大哥的琴声。
过一会儿她说:“方协文明天到香港。”
“不要怕他。”
“谢谢你,家敏。”
“我会支持你。”我说。
方协文这个人,正如黄振华所形容的一般,是个绝望的人物。
他肥胖,不修边幅,笨,迟钝,连普通的社交对白都没说得通,夹在黄家一群玲珑剔透的人当中,根本没有他立足之处,他大概也很明白这一点,因此更加放弃,不住地用一条皱腻的手帕抹汗,身上穿美国人那种光滑的人造纤维料子的西装。
方协文的西装领子还宽得很,胡乱缚条领带,足有四吋阔,一双皮鞋的头部已经踢旧,袜子的橡筋带松开来。
香港一般的银行小职员都还打扮得比他入时、整洁,但他像所有在外国小镇住久了的华人一般,言语间还处处要透露他的优越感,一切都是美国好,美国人连煎一条鱼都好吃点,美国的月亮是起角的。
但我并不耐烦与他争执,何必呢,他是一头住在井底的青蛙,只要他高兴,管我们什么事。
我心中只是暗暗吃惊玫瑰竟会与这样的一个男人度过十年。
方协文跟玫瑰母女根本扯不上关系,从头到尾,他是局外人。
真如黄振华所说:“小玫瑰竟会有这么一个爹,气数。”
方坚持不肯与玫瑰离婚,他还想控制玫瑰,希望她跟他回去。
玫瑰的神色很冷淡平静,有种事不关己的感觉。
方:“我不离婚,你仍是我的妻子。”
玫瑰:“没有可能。”
方:“孩子是我的。”
玫瑰:“整件事是没有可能的,我即使死在你跟前,也要离婚。”
我可怜方协文。
他还想说什么,黄振华已经阻住他:“方协文,一个人见好要收手,玫瑰已经付出给你,她一生光阴中最好的十年,请问你还有什么不心足?根本她跟你在一起是一个错误,你应当庆幸你有过与她共同生活的机会,适可而止。”
黄振华说这番话的时候脸色铁青,黄太太在一边暗暗摇头。
玫瑰站起来,“家敏,麻烦你与我出去兜兜风。”
我陪她把车驶往石澳。
在沙滩上坐了很久,她才抬起头来,以一种极端迷茫的声音说:“怎么我会跟这个人结了婚?怎么又会跟他共度这许多日子?”
我并不知道答案。
早餐桌子上,我跟大哥说起这件事。
我说:“月老是很恶作剧的,专把两个不相干的人扯在一起,玫瑰这些年来,日子不晓得怎么过。”
大哥喝着矿泉水问:“你现在算是她的男朋友了?”
我苦笑,“我有这样的福气吗?”
大哥不出声。
“你认为她怎么样?”我问。
“美丽。”
我点点头,“令人心悸的美,三十岁了还这么美。”
“三十岁是女人最美丽的时间。”大哥说。
我接下去,“如一朵盛放的玫瑰,因为知道她马上要凋谢了,额外凄艳,我简直受不了这一击,她的皮肤略为松弛,轮廓却完美如初,疲倦的神态,仍然带点天真的语气——但愿我有资格看着她老。”
大哥不出声。
我完全受玫瑰迷惑,大哥知道。
我说:“大哥,也许你会不耐烦照顾一个这样的女子,但——”
大哥打断了我的话,他站起来出门上班去。
我怔住在那里,许他不赞成我与玫瑰来往,因他自己过着冰清玉洁的生活,对别人的感情纠纷并不表示同情。
方协文被赶到旅舍去住,黄振华气愤这个老实人给他无限的烦恼。
黄太太觉得黄振华太势利,而我,我要向玫瑰求婚。
黄振华说:“我倒情愿她嫁给你,可是她不会肯,她不会给她自己过好日子。”
我微笑,我愿意等。
下班。
大哥不在家。问女佣人,佣人说他外出。
外出?他有十年没外出了。
跟谁?女佣人不知道。
我一个人坐家中喝威士忌苏打。会不会是咪咪有话跟他说?多年来他当咪咪是妹妹一般。
想到咪咪,我心中害怕,沉默良久。
她现在怎么了?跟什么人走?
看完电视新闻,捱到吃晚饭,觉得无边的寂寞。
离开咪咪是非常不智的,我们志趣相投,青梅竹马,一切都有了解默契,我相信她会是一个好妻子,我们俩轻易可以白头偕老,过着平静愉快的生活。
平静愉快做人不应再有苛求,但是我竟会放弃咪咪去追求虚无缥缈的爱情,虽然没有身败名裂,却也焦头烂额,但现在我已经不能再迁就于玫瑰以下的女子。
我忽然明白,遇见玫瑰乃是我毕生最大的不幸。
大哥回家的时候,苍白的脸上带一抹红润,像是喝过酒来。
我意外问:“跟朋友出去?是同事吗?”
他柔软的头发有一绺搭在额角,他轻轻抚平,带点犹豫。
“不想说拉倒,”我笑,“咱们兄弟最好对调,从此以后我在家喝酒,你去活动活动。”
“我要睡了。”
我深深叹口气。
大哥是我所知道唯一称得上动人的男人,他有一种欲语还休的神情,形容不出的含蓄与忧郁,细心的女人看了,母性全部被激发出来,无可抗拒,但这个商业社会的人粗心大意,他的优点乏人发掘。
黄家的老房子装修进行火速,我出去看过,已经办妥了家具,做得七七八八,维持着原来的神髓,再加翻新,看上去不知多特别舒服,书房却没有动,一面墙改过,近屋顶处,一排酸枝木通,增加不少气氛。
我很满意。
工人告诉我一星期后可以搬进去住。
这一连串日子内的变化大过以往那十年,都是为了玫瑰的缘故。
一连好几天,我想约玫瑰看新房子,都找不到她。
我问黄太太她是否出门去了,她又不说。
“她人在香港,但这一个星期,我们几乎没有看见过她。”
“是否因为方协文给她麻烦,她避着他?”
黄太太沉吟,“不会,她从不怕方协文。”
“她不会怎么样吧?”
“自然不会,你放心,她仍然回来睡,不过早出晚归而已,家敏,你少疑神疑鬼。”
“请她与我联络一下。”我说:“黄振华叫我到夏威夷开会,我要去十天。”
“好好的做事。”她劝我。
直到上飞机的时候,玫瑰也没给我一个电话交代,我很失望,但我不能祈望一个美女行事与常人一般,故此寂寞的上了飞机。
到了夏威夷我故意在香港时间清晨打电话找玫瑰。
黄太太来接的电话,我将她在梦中惊醒,因此道歉。
黄太太说:“玫瑰已搬回老房子去了。”语气间有点犹豫。
我顿时多心起来,“你们有些什么瞒着我?”
黄太太笑,“你这孩子。”
“是不是咪咪嫁了人?”我问。
“没来由,你叫她一刹间嫁谁去。”
“我回来再跟你们算账。”我说。
“多多享受夏威夷风光。”
“闷死人。”我说:“游泳与晒太阳最好分开两天做,否则一下子做完了没事做。”
“别这样好不好?你早已被香港以及香港的女孩子宠坏。”
“回来再见。”我又带一线希望,“老房子那边电话是否仍然旧号码?”
“你算了罢你,早上四点三十分扰人清梦。”黄太太说。
回到香港那天,黄太太来接我飞机,她一贯地清爽,一袭白麻布西装。
我愉快地张开手,“黄太,”我说:“真高兴见到你,如果玫瑰是玫瑰,那你是水仙了。”
“你少肉麻。”
“玫瑰呢,她可在家?”
“我出来的时候她不在家——怎么样,公事进行得如何?”
“别一副老板娘口吻。”我问:“今天晚上约玫瑰出来可好?”
“家敏,今天晚上,你来我们家吃饭,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话?顶多叫我另谋高就而已,你们夫妻俩,一向没安好心眼。”
黄太太很沉默。她驾驶技术不好,老走之字路,但因速度不高,并不惊险,女人开车,就是这个样儿。
黄太太忽然问:“你爱玫瑰有多少?”
我反问:“你认为有多少?”
“我只知道你已经为她放弃了咪咪。”
“不只那样。”我抬起头,“我爱她多于我自己。”自觉声音非常悲凉。
“她有否说过爱你?”黄太太小心的问。
“没有。”
“你是否会以她的快乐为重?”
我转过头瞪着黄太太,忽然暴躁起来,“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别在草丛里打来打去,玫瑰到底怎么样了?”
她把车停在我家门前,“你先回去吧,洗个澡,到我这里来,我告诉你。”
“好,我一小时后到。”我说。
我提着行李上楼,取出锁匙开了门。
约是下午三四点钟左右吧,屋内静寂一片,只除了音乐声,我摇摇头,大哥这人,偶尔有时间在家,也必然要听音乐。
我放下箱子,朝书房走去,书房门并没有关拢,哀怨的梵哑铃轻微地传出来,我看到大哥坐在安乐椅中——慢着。我的血凝住了。
伏在他膝上的是谁?
我如五雷轰顶!
玫瑰,那是玫瑰!
玫瑰微微扬着脸凝视着溥家明,溥家明的手按在她的肩膀,完全沉醉在他们的世界里。
我眼前渐渐一片黑,我明白了,为什么一直找不到玫瑰,为什么黄太太吞吞吐吐,我明白了,大哥与玫瑰在恋爱,就瞒着我一个人。
我转头就走,行动出乎我自己意料的镇静,我到车房找到自己的车子,呼的一声开出去,直驶往黄家,我将车速加到极高,冲黄灯、偷弯路。
我已经死了,现在控制我的行动的不过是我的神经中枢,不是我的心,我的心已经死了。
车子铲上黄家花园的草地停下来,我奔到大门前按铃。
黄太太亲自来替我开门,她看到我的样子呆住。
“家敏——”
我用手撑住门框,觉得晕眩,力气仿佛已在路上用尽,人像是要虚脱似的。
我闭上眼睛,轻轻说:“我都明白了。”
“家敏——”
我再也忍不住,大声嚎叫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溥家明?为什么偏偏是溥家明?”我用拳头大力捶打墙。
黄太太用力拉住我的手,“家敏!家敏!”
我号啕大哭起来,蹲在地下,用手捧着头,“为什么是溥家明?”我翻翻覆覆的叫,“为什么是溥家明?我巴不得马上死掉,我宁愿死掉!”
黄太太抱着我,“家敏,你要往好处想,这两个人都是你一生最亲爱的人,你应该为他们高兴——”
“不,——玫瑰是我的,是我先看到玫瑰,我恨他,我恨他!”
黄太太大喝一声,“溥家明是你大哥,他对你恩重如山,你胆敢说出这种话来!”
我已经死了。
我不敢再抬起头来,这世界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
我挣扎地站起来。
“你要往哪儿去?家敏,你要往哪里去?”
“我不知道,”我疲倦的说:“我想喝点酒,好好睡一觉。”
“你在我们这里休息,我来照顾你。”
“呵是,”我点点头,“我已经不能回自己的家了。”
“你坐下来——”
“我不应打扰你们。”
“家敏,你别说这种话。”
“我要走了。”
“我不准你开车,你不能走,”她坚决的说:“我求你给我一点面子。”
我诧异的问:“你怕我去死?”
黄太太的眼睛露出恐惧。
“我早已死了,”我说。
黄太太忽然落下泪来,她哭道:“你们这些人一个个怎么都这样?叫我怎么办好呢,家敏,你可别吓唬我,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不能对不起我。”
我叹口气,“我要睡一觉。”
黄太太真是天下间最容忍最有母性的女子,她服侍我在客房睡下,给我喝开水。我懂得她在水中掺了安眠药。
我很快睡熟了。
醒来的时候是清晨二点。
客房的空气调节得十分清新,静寂一片。
我默默地起床,到浴间洗脸洗头洗身,刮了胡髭,走出客房。
黄太太并没有睡,她迎上来。
我说:“黄太太,累了你了。”
她凝视我,“我与振华商量过,你现在就住在这里,天天与他一起上下班,我已差人把你的衣物搬了一部份过来。”
“谢谢。”我说。
“振华先睡了,他明天要开几个会。”
我说:“我肚子饿,想吃点东西。”
“跟我到厨房来。”
她让我吃三文治与啤酒。
冰凉的啤酒使我清醒,我告诉自己:溥家敏,从今以后,你是一个死人,死人没有喜怒哀乐,故此你要好好的过日子。
“家敏,你好过一点没有?”黄太太出现在我身后。
我紧紧握住黄太太的手,将她的手贴在脸上。“你们待我真好。”
黄振华的声音在我们身后传来,“溥家敏,你少对我老婆甜言蜜语的,我宰了你。”他先笑了起来。
他们俩对我温言相待,我再也忍不下来,我说:“我……我心如刀割。”
黄太太说:“家敏,家敏……”
黄振华说:“爱她不一定要占有她,家敏,你应当明白。”
我的眼泪汨汨而下。
黄振华叹口气,“我要去睡了,更生,你好好开导他。”
我说:“不不,黄太太,你去休息,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就好啊。”
黄太太说:“别担心,我是天下第一个闲人,又不上班,也不理家务,这些事若果我不包揽上身,我还做些什么呢。”
我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在书房里。”她站起来走开。
我把头伏在饭桌上。
黄太太真是一个知书识礼,温文有礼、体贴入微的女子。
假以时日,咪咪也会有这样的成就,我还希祈些什么呢。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一百年后,我有没有遇见过玫瑰,又有什么分别。
最主要是现在活得高兴。
伏在桌上久了,我的脖子渐渐僵硬,但我没有移动身子。
我不能与大哥争女人,我一生欠他太多,不能成全他就罢了,我不能与他争,而且要使他相信,我对玫瑰并无诚意。
天亮了,我终于绝望的抬起头来。黄太太是对的,我目前最好是住在这里。
稍后……稍后我或许可以回加拿大去,我有那边的护照,离开香港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我洗个脸,坐在厨房不动。
黄振华起床了,“家敏,你怎么了?你的屁股黏了在这里?”他在厨房门口张望一下。
我跟黄太太说:“我想见一个人,你要帮我忙。”
黄太太凝视我,“我知道,我已经叫了她来。”
“什么时候?”我一惊。
“现在就到了。”
啊黄太太真令我感动。
她的话还没说完,门铃已经响起来。
女佣人边扣钮子边去开门,咪咪站在门外。
我一步趋向前。
咪咪有点憔悴,她眼睛略为红肿,一张脸却显得更清秀,因为她更瘦削了。
我悲从中来,她是这样的爱我,有机会也不摆我架子,毫无保留的爱我。我把她拥在怀内,脸埋在她秀发里,嗅到我往日熟悉的香水,我哽咽地说:“咪咪,我求你原谅我,并且嫁我为妻。”
咪咪哭了,她说:“好好,家敏,我答应你。”
我禁不住她的宽宏大量,羞愧得要命,我说:“咪咪,你不会以我为耻,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黄太太说:“不用解释了。”她的双臂围住我们两个人。
我说:“我得找房子住,还有装修,家具,我们要去度蜜月——”
“最重要是买婚戒。”黄振华说。
咪咪什么也不说,只是抱着我的腰,头挨在我胸前。
我说:“黄太太,烦你通知我大哥一声,我订婚了。”
“放你一星期假,”黄振华说:“更生,你还站着干什么,快快开车送我上班。”
他们夫妻俩恩爱地走开。
我对着咪咪,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天气已经转凉,颇有秋意。我忽然怀念我寒窗十载的地方。
我握着咪咪的手说:“让我们到魁北克度蜜月,那里雪落得很大,我们穿得厚厚,到公园走,在湖上溜冰,我们会生活得很快乐。夏天再来的时候,我们可以租一间大房子,前后有花园那种,我们要生很多孩子,因孩子有生存的权利,你管家、我赚钱,咪咪,我们不回来了,你说好不好?”
“好。”
“我们在这里结了婚就走。”我说。
“好。”
“我们不再开摩根跑车,我们买一辆实际的旅行车,好不好?”
“好。”
“我们会很幸福。”可是我心中没有幸福感,我已是一个死人,幸福与我无关,只剩无边无涯的荒凉。
我与咪咪絮絮说了整个上午的话,留学时期最细微的小事都拿出来告诉她。
其实我们认识很久了,这一些她都应该听过,应该记得,但我愿她再知道一次。
有咪咪的家人与黄太太帮忙,一切进行得飞快,日子定好,酒席订下来,衣服都办齐,我的表现并不比一般新郎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