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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手中所有的纸往空中撒去,夜风吹来,片片白纸顿时如暴雪般四散而去。
“你当年曾送给我的东西,今日我当着你的面尽皆焚化,以祭当年你我之情!”
他手中的火折一亮,最后看了李舒白一眼。火折的光芒明亮,照出他脸上扭曲与诡异的笑容。他口中厉声叫道:“大唐将亡、山河倾覆、朝野动乱、祸起夔王!”
最后“夔王”二字出口,他的身体后仰,整个人便自城阙的栏杆之上向后坠落,消失在了夜空之中。
唯有那一支火折,落在地上,轰然大火燃起,一片火光。
翔鸾阁之上,再无鄂王李润的身影。
李舒白立即向着翔鸾阁狂奔而去。
重新被调回御林军的王蕴则冲着左右御林军发令:“快去翔鸾阁的台阙之下!”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众人皆知他的意思,栖凤、翔鸾两阁都在高达五丈的台基之上,鄂王跳下后绝无生还之理,御林军过去,只能是帮他收殓尸体了。
黄梓瑕跟在李舒白的身后,踏着薄薄的雪向着那边奔去。李舒白步伐极快,越过前面的士兵,疾冲到了翔鸾阁。
一片火光映着翔鸾阁,地上早已泼好黑油,是以火起如此迅猛,剧烈异常。李舒白当年送给他的东西,全都在火中付之一炬,尽化灰烬,唯有那串自回纥海青王处得来、李舒白转赠给李润的金紫檀佛珠,木质坚硬,尚未烧朽,还在火中焱焱吐光。
黄梓瑕奔到翔鸾阁前,看见李舒白伫立在火前,一动也不动。
她走到栏杆边向下看了一眼,见下面的人尚在搜寻,不觉微皱眉头。回头见李舒白悲恸茫然,还站在火前盯着那串金紫檀佛珠,便走到他身边,轻声说:“王爷节哀,此事有诈。”
李舒白与李润感情最好,此时骤然遭逢大变,就算他素日冷静决断,也终于无法承受,一时不知如何才好。听到黄梓瑕的话,他才在寒风之中微微一凛,回过神来,缓缓转头看她。
她低声说:“下面,没有鄂王李润的尸身。”
李舒白睫毛一颤,立即转身,大步走到栏杆边向下看去。
栏杆上积了薄薄的雪,除了两个脚印之外,其余一无所有。他们越过栏杆向下看,翔鸾阁下大片空地,左右御林军在大块青石板地上搜寻着。然而别说尸身了,就连一滴血都没有看见。
李舒白收回目光,与黄梓瑕对望。
两人都想起了,李润在跳下去时说的那句话——
若上天有灵,我必将尸解飞升,佑我李氏皇族万年不灭!
沿着长长的龙尾道向下,含元殿前后左右俱是大片广阔的平地,由大块打磨光滑的青石铺设。为了展现大明宫的宏伟辽阔,除了道旁的石灯笼之外,没有陈设任何其余东西。
然而,就在这样没有任何阻挡的地方,他们上百人眼看着从翔鸾阁上跃下的鄂王李润,却并没有落到下面的地上。
从翔鸾阁到地面,五丈的距离,他仿佛消失在半空,无声无息,犹如一片微尘飞逝,烟云离散。
黄梓瑕跟在李舒白的身后,两人疾步走下龙尾道,在翔鸾阁下的广袤平地上,看见骚动慌乱的人群。
遍地都是李润撒落的字条,有些被众人踩在了雪泥之中,也有些正被人拿起,仔细端详着上面的字迹。有人辨认出了字迹,却只赶紧把字条丢掉,谁都不敢念出声。
黄梓瑕弯腰捡起一张字条,拿在手中,迎着旁边跳动燃烧的松把火光,看了一眼。
细长的字条上,窄窄一条字迹,凌乱的十二个字——
大唐必亡 朝野动乱 祸起夔王
是他们曾在鄂王府的小殿中见过的,被陈太妃刻在檀木桌上的那些字。
鄂王李润竟将它临摹了无数份,在此时撒向宫中。
她心口急剧跳动,手也忍不住颤抖起来。她转头看见站在身后的李舒白,他的目光定在这张纸条之上,神情沉郁。
她将这张字条塞进袖口,无能为力地看着其他字条被夜风吹动,弥散在整个大明宫中。
旁边有人低声嘀咕着:“难道,鄂王舍身为社稷,所以太祖太宗显灵,真的在半空中升仙了?”
旁人赶紧悄悄以手肘撞了他一下,他立即闭嘴,不敢再说了。
王蕴过来见过李舒白,目光在他身后的黄梓瑕身上扫了一眼,神情略有僵硬,说:“下官并未找到鄂王的踪迹。”
李舒白环视四周,问:“当时在这边当值的御林军呢?”
“当时这边……并无御林军把守。”王蕴皱眉道,“虽然依律是要守卫的,但这边高台离地面足有五丈,又无出入口,绝不可能有人上下的,守在下面又有何用呢?所以制度名存实亡,几十年沿例而来,都没有人在这边看守。今晚御林军也都把守在龙尾道及各出入口,并没有派人手在这里。”
李舒白举目四望,又问:“你是第一个到来的人?”
“是,我领着众人过来时,这边大片空地之上,薄薄的积雪完好无缺,别说鄂王的身体,连脚印也不曾有半个。”
跟在王蕴身后的御林军众人也都纷纷附和,保证当时雪上没有任何痕迹。
黄梓瑕在平台下抬头看上面,翔鸾阁已经亮起了灯火,五丈高的台阙,墙壁光滑,附着一些均匀细碎的雪花,没有留下任何刮擦过的迹象。
皇帝已经到来,他站在鄂王李润跳下的地方,往下俯视。
李舒白的目光,与他不偏不倚对上。高远的灯火照亮了皇帝面容上的阴鸷,跳动的火光扭曲了他的容颜,让他在一瞬间,如同阴沉可怖的神魔,俯瞰整个宫城。
三更鼓响彻整个长安城。
冬至夜已经过去,凌晨时分,所有的车马离开了大明宫。
李舒白与黄梓瑕坐在马车之内,车内点了琉璃灯,在马车的行进中微微晃动,光芒摇曳不定。
黄梓瑕靠在车壁上,望着李舒白。耳边只有马车上的金铃发出轻微而机械的声音,其余,便是长安城入夜的死寂。她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打破这寂静,却又不知自己能说什么,只好沉默望着李舒白,让灯火在他们两人身上投下浓重阴影。
“该来则来,无处可避。不是吗?”李舒白的声音,终于低低响起,依然是那种清冷得几乎显得漠然的嗓音,低沉而平静,“只是,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是他首先给了我这致命一击。”
“我想,或许这并不是出于鄂王的本心。”黄梓瑕将那张字条从袖中取出,仔细端详着,缓缓说道,“不久前,鄂王还托王爷帮他查陈太妃的事情,若他早已设计好对王爷下手,又怎么会在当时便提起此事,打草惊蛇,让我们及早防备呢?”
李舒白点头,默然道:“是,大约我们想法一样,七弟或许是和禹宣一样,中了摄魂术。然而……是谁敢以鄂王为刃,用于伤我?”
黄梓瑕望着他,却不说话。
他也不说话,其实两人心中都已有答案,只是不愿,也不能说出口。
琉璃灯缓缓摇动,光焰在摇曳间忽明忽暗。
窗外的各坊灯火暗暗照进,朦胧而恍惚。李舒白转过了话题,说道:“还有,七弟究竟去了哪里?他明明当着我们的面自城阙跳下,又是如何消失在半空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