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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些吧?嘻嘻!”

只见小豆子脸色一变。情况不妙了。一回头,关师父满脸怒容:

“戏还没学成,倒先学着偷工减料!丢人现眼!都不想活了!”

一声虎吼:

“他妈的!还拉帮结党,白费我心机!全都给我打!搬板凳,打通堂!”

“打通堂”,就是科班的规矩,一个不对,全体株连,无一幸免。

孩子们跑不了,一个换一个,各剥下半截裤子,趴在长板凳上,轮流被师父打屁股。啪哒啪哒地响。

隔壁的人家,早已习惯打骂之声。

关师父狠狠地打:

“臭泥巴,吃不得苦!一颗老鼠粪,坏我一锅汤!”

心中一股郁闷之气,都发泄在这一顿打上。不如意的人太多了,女人可以哭,孩子可以哭,但堂堂男子,只能假不同的借口抒泄:轰烈地打喷嚏、凶狠地打哈欠、向无法还手的弱小吼叫。这些汹涌澎湃,自是因为小丈夫,吐气扬眉机会安在?又一生了,只能这样吐吐气吧。生活逼人呀,私底下的失望、恐慌、伤痛……都是手底下孩子不长进,都是下三滥烂泥巴。

他的凶悍,盖住一切心事。重重心事,重重的不如意。想当初,自己也是个好角儿呀……

轮到主角趴上板凳了。

小石头是个挨打的“老手”,在痛楚中不忘叮嘱小豆子:“绷紧——屁股——就不疼——”

小豆子涕泪淋漓,绷紧屁股,啃着板凳头。

“你这当师哥的该打不该打?”

又怒问:

“你说,你师哥这么纵容你,该打不该打?说!”

小豆子一句话也不肯说。

“不说?你拧?”

把气都出在他身上了。关师父跟他干上了:“我就是要治你!”

忽而像个冤家对头人。打得更凶。

小豆子死命忍着。

交春了。

他也来了好几个月,与弟兄们一块,同游共息,由初雪至雪霁。

孩子们都没穿过好衣服。他们身上的,原是个面口袋,染成黑色,或是深颜色,做衣服,冬天加一层棉,便是棉衣。春暖了,把棉花抽出来搁好,变成两层的夹衣。到了夏天,许是再抽下一层,便是件单衣。大的孩子不合穿,传给小一点的孩子。破得不能穿了,最后把破布用浆糊裱起来,打成“袼褙”做鞋穿。

天桥去熟了,混得不错,不过卖艺的,不能老在一个地方耍猴,也不能老是耍猴。难道吃定天桥不成?

孩子长得快,拉扯地又长高了。个个略懂所谓十八般武艺:弓、弩、枪、刀、剑、矛、盾、斧、钺、戟、鞭、锏、挝、殳、叉、把头、绵绳套索、打。不过“唱、做、念、打”,打还只是砸基础。

关师父开始调教唱做功架。

天气暖和了,这天烧了一大锅水,给十几个孩子洗一回澡。这还是小豆子拜师入门以后,第一次洗澡,于蒸汽氤氲中,第一次,与这么多弟兄们肉帛相见,袒腹相向。

取一个木勺子,你替我浇,我替你浇。不知时光荏苒。忽闻得“鞋!鞋!鞋!”的钟声传来。

小豆子无端想起他与娘的生离。“师哥,我好怕这钟声。”

“不用怕,”才长他三年,小石头懂的比他多着呢,“不过是铸钟娘娘想要回她的鞋吧,你听,不是‘要鞋!要鞋!’这样喊着吗?”

“你不是说,她是只鬼魂儿么?”小豆子记得牢,“她为什么要鞋?”

各人见小豆子不晓得,便七嘴八舌地逞能,务要把这传奇,好好说一遍。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皇帝敛尽了城里的铜钱,强迫所有铜匠为他铸一口最巨大的铜钟,一回两回都不成功,铜匠几乎被他杀光了。”

“有一个老铜匠,用尽方法一样不成,便与女儿抱头痛哭,说他也快被皇帝杀头了。”

“这姑娘一定要到熔炉旁边看,就在最后一炉铜汁熔成了,一跳跳进里头去。”

“就像我们练旋子一样,一跳——”一个小师哥还赤身示范起来,谁知失足滑了一跤。大伙笑起来,再往下说。

“老父亲急了,想救她,已经来不及,一把只抓住她一只鞋。”

“铜钟铸好了,就是现在鼓楼后钟楼前的那一口。晚上撞钟报更时,都听得她来要鞋的。”

小豆子很害怕。

“你怎不晓得铸钟娘娘的故事?”小石头问,“你娘没跟你说?”

小三子最看不过,撇撇嘴:

“也许你娘也不晓得。”

“不!”小豆子分辩,也护着娘,“她晓得。她说过了,我记不住。”

“你娘根本也不晓得。”

“你娘才没说过呢!”

小豆子于此关头,没来由地憎恨这侮辱他娘的小师哥。

“算啦别吵啦,”小石头道,“我们不是听娘说的,是拉胡琴的丁二叔说的。”

“呀——”小豆子忽地张惶起来,“丁二叔,哎!明儿得唱了。”

他心神回来了,也不跟人胡扯了,赶忙背着戏文: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小石头木勺的水迎头浇下。

“又岔到边里去了。是‘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几个孩子架着脏兮兮的小癞子进来,把他像木偶傀儡一样扔到水里去,溅起水花。

小癞子只一壁叨叨不清,成为习惯。

“别逗了,烦死了。反正我活不长啦,我得死了。哎哟,谁踩着我啦——”

四下喧闹不堪,只有小豆子,念着明儿的“分行”,不安得很。

小石头鼓励他:

“来,再背。就想着自己是个女的。”

小豆子坚决地:

“好!就想着,我小豆子,是个女的。‘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

师兄弟们全没操那份心。他们只是嬉玩着,舒服而且舒坦。又爱打量人家的“鸡鸡”。

“嗳,你的鸡鸡怎么是弯的?”

一个也全无机心,拿自己的话儿跟人一比:“咦?你这比我小!”

一块成长,身体没有秘密。只有小豆子,他羞怯地半侧着身子,就叨念着,自己是个女的……

断指的伤口全好了。只余一个小小的疤。春梦快将无痕。

这天是“分行”的日子。

孩子们穿好衣服,束好腰带,自个伸手踢脚喊嗓,之后,一字排开。

眼前几个人呢。除开关师父,还有上回那师大爷,拉胡琴的歪鼻子丁二叔。大人们坐好了,一壁考试一壁掂量。

就像买猪肉,挑肥拣瘦。

先看脸盘、眉目。挑好样的生。

“过来,”关师父喊小石头,“起霸看看。”

小石头起霸,唱几句“散板”:

“乌骓它竟知大势去矣,

因此上在枥下,

咆哮声嘶!”

轮到下一个,气有点不足,可很文,也能唱小生。又到下一个……

“这个长得丑。”

“花脸倒是看不出。”关师父护着。

“这个指头太粗了。”

“这个瘦伶伶的,不过毯子功好,筋斗可棒呢!”

“这个……”

一个一个被拣去了,剩下些胖的、眼睛小的、笨的……因没人要,十分自卑难过。只在踢石子,玩弄指头儿,成王败寇的残酷,过早落在孩子身上。

到底也是自己手底下的孩子,关师父便粗着嗓门,像责问,又似安慰:

“小花脸、筋斗、武打场不都是你们吗?戏还是有得演的。别以为‘龙套’容易呀,没龙套戏也开不成!”

大伙肚里吃了萤火虫。

师大爷又问:

“你那个绝货呢?”

胡琴拉起了。

关师父得意地瞅瞅他,把小豆子招来:

“来一段。”

不知恁地,关师父常挑一些需得拔尖嗓子的戏文让他练。自某一天开始——

四合院里还住了另外两家人,他们也是穷苦人家,不是卖大碗茶,就是替人家补袜底儿、补破袄。也有一早出去干散活的:分花生、择羊毛、搬砖块、砸核桃儿……

卖茶的寡母把小木车和大铜壶开出去,一路地吆喝:

“来呀,喝大碗茶呀……水开茶酽,可口生津啊,喝吧……”

师父总是扯住他教训。只他一个。

“小豆子你听,王妈妈使的是真声,这样吆喝多了,嗓子容易哑,又费力气。你记住,学会小嗓发声,打好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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