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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像是电影里才有的事。”我又一次用了这个说法,“我觉得你最好上点心。”

“对什么事上心?”

“首先,我房客的卧室里有一个被杀死的女人的耳环。”

“你又不能肯定那是她的。”

“我能。我非常有把握。”

“你不可能有把握。你甚至不能肯定她还……”

“什么?”

“你懂的。”

“什么啦?”

现在轮到他叹气了:“活着。”

“我不相信她还活着。”

“我的意思是,你甚至不能肯定有她这么个人,或——”

“是的,我肯定。百分百肯定。我没有产生幻觉。”

沉默。我听着他的呼吸声。

“你认为自己没有幻觉?”

不等他说完,我就抢过话头:“只要是真实发生的,就不算幻觉。”

沉默。这一次,他放弃了往下讲。

等我再开口时,声音有点尖锐:“老是被别人这样问,实在太让人沮丧了。被困在这里也非常非常让人沮丧。”我缓了口气,“在这栋房子里,在这种……”我想说的是“循环”,但话到嘴边竟想不起这个词来,他倒是开口了。

“我知道。”

“你不知道。”

“我想象得到。听着,安娜,”他不等我插嘴就一股脑地讲下去,“你这两天经历了太多事,事情发展得太快,整个周末都是。现在你又说戴维可能……不管是什么事吧,反正他也脱不了干系。”他咳了一下,“你让自己太兴奋了。也许今晚你该乖乖地看部电影,或是看本书。早点上床。”咳嗽,“你好好吃药了吗?”

没有。“嗯。”

“没喝酒吧?”

当然有。“当然没有。”

一阵停顿。他信不信?我说不上来。

“有什么话要对莉薇说吗?”

我长舒一口气:“好的。”听着雨滴敲打着玻璃,过了一会儿,我就听到了她的声音,柔软的声音中带着呼吸。

“妈咪?”

我的眼睛都亮了:“嘿,小南瓜。”

“嘿。”

“你还好吗?”

“好。”

“我好想你。”

“嗯。”

“你说什么?”

“我说‘嗯’。”

“意思是不是‘妈咪,我也好想你’?”

“是的。那儿出什么事了?”

“哪儿?”

“纽约城里啊。”她一直这样,非常正式的说法。

“你是说,家里?”我的心跳加速了:家。

“是的,家里。”

“就是和新搬来的邻居有点摩擦。我们有新邻居了。”

“什么摩擦?”

“真的没什么事,小南瓜。只是彼此有些误会。”

这时我又听到埃德的声音了:“嘿,安娜——抱歉,宝贝,打断你一下。如果你对戴维有顾虑,就该和警察联系。倒不是因为他,你懂的……和这档子事必定有牵连,而是因为——他有前科,但你不该怕自己的房客。”

我点点头:“是的。”

“说定了?”

我又点点头。

“你有那个警察的电话号码吗?”

“利特尔。我有。”

我朝百叶窗的缝里瞅了一眼。公园那边有动静。拉塞尔家的前门敞开了,灰蒙蒙的细雨中闪过一片明晃晃的白色。

“好的。”埃德在说话,但我已经听不进去了。

门关上时,那个女人出现在门阶上。她穿着红色及膝长大衣,像一把红彤彤的火炬,头顶上罩着一把透明的雨伞。我去拿书桌上的相机,端到眼前。

“你说什么?”我问埃德。

“我说,我希望你好好休息。”

我从取景框里看出去。雨水弯弯曲曲汇成细流,流下伞边。我放低镜头,对准她的脸,拉近:尖斜的鼻梁,牛奶般白皙的皮肤。眼睛下有黑眼圈。她没睡好。

我和埃德道别时,她正迈开套在高筒靴里的细腿走下门阶。她停下来,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定睛看了一会儿;又把它塞回口袋,转身向东走,向我所在的方向而来。隔着半月形的伞面,她的面容有点模糊。

我得和她谈谈。

61

现在正好,趁她一个人的时候。最好是现在,趁着我的热血怦然撞击太阳穴的时候。

现在。

我飞似的跑到走廊,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梯。只要我不去想,就能做到。只要,我不去,想。不要去想。至今为止,想东想西让我寸步难行。韦斯利曾在阐释爱因斯坦的时候这样提示我:“福克斯,疯狂的定义就是:一遍又一遍地做同一件事,期待得到不一样的结果。”所以,不要想东想西,直截了当,付诸行动吧。

当然,三天前我就行动过了——就是用现在这种行动模式——结果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再来一次,显然是疯狂的。

不管怎么做,我都是疯子。那就疯吧。我得知道真相。况且,我现在都不能保证自己家是安全的。

跑过厨房时,脚上的拖鞋在地板上打滑,然后在沙发边急转弯。那罐安定胶囊还在咖啡桌上躺着。我把它立起来,再往手心里倒出三颗药,捂住嘴巴,吞下去。我觉得自己已化身爱丽丝,进入了“喝我”那一幕。

奔向门口。蹲下,拾起那把伞。站起身,转动把手,把门拉开。现在我在门厅里,水光从铅条玻璃窗外照射进来。我呼吸——一,二——用大拇指按下伞柄上的自动弹开键。我把伞面举至视线的高度,另一只手摸索着门锁。关键在于控制呼吸。关键在于不要停。

我不会停止行动的。

门锁被打开了。门把手动了。我闭紧双眼,狠狠把门朝外推开。一股透心凉的空气。门框压到了伞面;我稍做调整,连伞带人迈过了门槛。

现在,寒气围绕着我,拥抱着我。我忙不迭交换左右脚,走下门阶。一,二,三,四。伞在前面帮我挡开冷空气,杀出一条路,俨如军舰破冰斩浪;眼睛紧闭不开,我有一种漂在湍流中的感觉。

小腿骨撞到了什么东西。金属的。栅栏门。我扬起一只手在空中摸索,摸到了门把手,推开,走过去。拖鞋的底板在水泥地上走出啪嗒啪嗒的声音。我在人行道上了。我感到雨如细针,刺入我的头发,我的皮肤。

太奇怪了:一连几个月,我们一直用这把伞做道具,做着滑稽的练习,却没想到只要闭上眼睛就好办多了,(我估计)菲尔丁先生也没想到这个妙计。也许大家都认为:如果什么也看不到,就没必要四处晃荡了吧。我可以感受到大气压的变化,感官上也有刺痛;我知道天空无边无际,深不可测,宛如倒扣的汪洋……但我使劲压下眼皮,只去想象自己的家:我的书房,我的厨房,我的沙发。我的猫。我的电脑。我的照片。

我调整方向,朝左,也就是朝东。

我什么也看不到,但还走在人行道上。我需要给自己找对方向。我得用眼看。慢慢地,我半睁一只眼。透过睫毛密密的隙缝,日光一丝丝渗入眼底。

在那个瞬间,我放慢了脚步,差一点就停下来了。我死命地盯着伞面内部的线条组合。四个黑格,四条白线。我想象这些线条汹涌澎湃,像心跳监视器上的电子脉冲般不断波动,随着我血液流动的节奏冲上最高峰,落到最低谷。专注。一,二,三,四。

我把伞翘起一点点,再翘一点点。看到她了,如在追光灯下那么显眼,如同红灯一样红:猩红色的大衣,黑色的长靴,笼罩在穹顶状的塑料伞布下。还有一段雨中的人行道隔在我俩之间。

要是她转过身来,我该怎么办?

但她并没有转身。我放下雨伞,再一次紧紧闭起双眼,往前走。

两步。三步。四步。等我被人行道上的小坑绊了一下时,拖鞋已经湿透了,我浑身颤抖,汗水流淌在背脊上,我要赌上一切,斗胆再看一眼。这一次,我睁开另一只眼,一点点移开伞面,直到她像一朵行走的火焰那样再次醒目地出现。我飞速朝左边瞄了一眼——圣邓诺学校,然后是老消防站公寓楼,窗台花箱沉默地跳动。我又朝右边瞄了一眼:一辆皮卡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直视前方,那对前灯在阴暗的天色下死气沉沉的。我僵住了。车子往前开。我使劲地闭紧眼睛。

再睁开时,看不到那辆车了。我再往前看,发现她也不见了。

不见了。人行道上空空如也。透过雨雾,我可以瞥见远处的十字路口,车辆交错而行。

雨雾浓重了,我突然意识到那不是外部的雨雾,而是我的视线变模糊了,剧烈晃动着。

我的膝盖打战,然后双腿发软。我要沉没了,快沉到地上去了。就在身子下沉的时候,虽然眼珠还在自己的头颅上滴溜乱转,我却能俯瞰到自己:在被雨水打湿的家居长袍里颤抖,头发垂在颈背上,一把伞毫无用处地垂在我身前。孤零零的我,在一条寂寞的人行道上。

我的身子又往下沉了几分,都快融进水泥地了。

可是——

她不可能凭空消失啊。她还没走到这个街区的尽头。我闭起眼睛,回想她的背影,短发摩擦着她的脖颈;继而想起简站在我家水槽边的背影,一条长辫子垂在她的肩胛骨间。

简转身面对我的时候,我的双膝终于在彼此的依靠下挺住了。我知道睡袍拖到地面了,但我没有坍塌。

我还站着,双腿锁死在站立的姿态。

她肯定是进了什么地方,所以消失了……我开始回想这个街区的版图。老消防站后面是什么?古玩店在对面——现在不营业了,空了,我记得——再旁边就是——

咖啡店,没错。她肯定是进了咖啡店。

我把头后仰,冲着天空抬起下巴,仿佛这样就可以使自己站直。手肘支在地面上。八字形撑开的双脚顽强抵抗地面的引力。伞柄在掌心里剧烈晃动。我伸出另一只手,往外伸,以求平衡。雨如雾,蒙在我身边,远处的车辆,低声嘶鸣,我费了好大力气让自己挺直——起来,起来,起来——终于再一次站起了身。

神经紧张得都快爆了。心跳得都快烧起来了。我感觉得到,安定在我的血管里流淌着、冲刷着,恰如哗哗的清水冲走老水管里的陈垢。

一,二,三,四。

我艰难地推动一只脚往前蹭。过了一会儿,另一只脚才跟上去。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在往前走。我真的做到了。

现在,我听到车声变得越来越近,叫嚣得越来越响了。继续走。我瞥了一眼伞面;整把伞的内部充盈了我的视野,包围了我。外面什么都没有。

直到它突然歪向了右侧。

“哎呀——对不起。”

我往后退缩。有东西——有人——撞到我了,把伞尖推开了;只见模模糊糊的蓝色牛仔裤、蓝色外套一晃而过,我扭头一看,却看到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身影:湿发扭结如野草,脸上淌着雨水,手持塔特萨尔格纹雨伞,好像握着一朵巨大又沉重的花。

就在我的身影旁,在玻璃窗的另一边,我还看到了她,那个女人。

我已经走到咖啡店了。

我隔着窗户往里看。视野模糊不清。店外的遮雨棚好像要砸在我头上。我赶紧闭起眼睛,过几秒钟再睁开。

距离门口只有一步之遥。我伸出手臂,手指抖个不停。还没等手指摸到把手,那扇门就突然被推开,有个年轻人赫然出现在我面前。我认得他。武田家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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