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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遣散太监的举动,大受社会舆论的称赞,我觉得很得意。在庄师傅的鼓动下,我接着又把“励精图治”的目标转到内务府方面。
关于内务府,我想先抄一段内务府一位旧人写给我的材料:
内务府人多不读书
内务府人多不知书,且甚至以教子弟读书为播种灾祸者。察其出言则一意模棱,观其接待则每多繁缛;视中饱如经逾格之恩,作舞弊如被特许之命。昌言无忌,自得洋洋。乃有“天棚鱼缸石榴树,地炕肥狗胖丫头”,以及“树小房新画不古,一看就知内务府”之讽,极形其鄙而多金,俗而无学也。余窃耻之,而苦不得采其源。迨及民十七八之间,遍读东华录,在嘉庆朝某事故中(林清之变或成德之案,今不能清楚矣)发现有嘉庆之文字,略叙在清代中之背反者,其中有宗室有八旗有太监,而独无内务府人,足见内务府尚不辜负历代豢养之恩,较之他辈实为具有天良者。嘉庆之慨叹,实为内务府人之表彰。于是始得解惑焉。内务府人亦常有自谓“皇上家叫我们赚钱,就为是养活我们”,此语之来,必基于此矣。至其言语举动之不成文章者,正所以表其驯贴之愚,而绝无圭角之志;其畏读书,则为预避文祸之干触,与夫遗祸于后昆;其视舞弊及中饱如奉明言者,乃用符“不枉受历代优遇豢养之恩”也欤……而内务府人之累代子孙亦为之遗误,乃至于此,曷胜叹哉!
这位老先生当年为了向家庭争取多读些书,受过不小刺激,所以,他对于内务府人不读书的感慨特别深。我那时对三旗世家所包办的内务府<a id="jzyy_1_167" href="#jz_1_167">(1)</a>也深感其俗不可耐,但最使我不满的还是他们“视中饱舞弊,如奉明言”。
关于内务府的中饱、舞弊的故事,是可以写成一大厚本书的。这里只举出两个例子就行了。一个是内务府每年的惊人开支。即使民国照付四百万元的优待费,也不够那个开支数。民国十三年我出宫后,“清室善后委员会”在北京《京报》上揭露的当年收入抵押金银古玩款,即达五百多万元,而并无剩余,全部开支出去了。据前面那段文字的作者说,那几年每年开支都有三百六十万两上下,这是和《京报》揭露材料相符的。
另一个例子是我岳父荣源经手的一次抵押。抵押合同日期是民国十三年五月三十一日,签字人是内务府的绍英、耆龄、荣源和北京盐业银行经理岳乾斋,抵押品是金钟、金册、金宝和其他金器,抵押款数八十万元,期限一年,月息一分。合同内规定,四十万元由十六个金钟(共重十一万一千四百三十九万两)作押品,另四十万元的押品则是:包括八个皇太后在内的金宝十个,金册十三个,以及金宝箱、金印池、金宝塔、金盘、金壶等,计重一万零九百六十九两七钱九分六厘;不足十成的金器三十六件,计重八百八十三两八钱,嵌镶珍珠一千九百五十二颗,宝石一百八十四块。另外还有玛瑙碗等珍品四十五件。只这后一笔的四十万元抵押来说,就等于是把金宝金册等十成金的物件当做荒金折卖,其余的则完全白送。这样的抵押和变价,每年总要有好几宗,特别逢年过节要开销的时候是必不可免的。一到这时候报上就会出现秘闻消息,也必有内务府辟谣或解释的声明。比如这一次抵押事先就有传闻,内务府和荣源本人也有声明,说所卖都是作废的东西,其中绝没有传说中的慈禧的册宝云云<a id="jzyy_1_168" href="#jz_1_168">(2)</a>。
我在出宫之前,虽然对内务府的中饱和舞弊拿不到像上面说的这样的证据,虽然绍英、耆龄这些大臣一句一个“阿哈”(满语奴才),用最怨屈的声调告诉我“民党”专会利用报纸造谣生事,但是每年的“放过款项”的数字也告诉了我另一个事实:我的内务府的开支竟能超过了西太后的内务府的最高纪录。在上一章里的那个“宣统七年放过款项及近三年比较”,本是内务府为了应付清理财产的“上谕”而编造的(后来还要谈到这次清理),可是那些经过缩小过的开支数字,也暴露了问题。从那个统计上可以看出,除去了王公大臣的俸银不当计算外,属于内务府开支的民国四年是二百六十四万两,民国八、九、十年是二百三十八万两,一百八十九万两,一百七十一万两。而西太后时代的内务府起先每年开支不过三十万两,到西太后过七十整寿时,不过才加到七十万两。我这个人再不知数,也不能不觉得奇怪。何况报上今天一个盗宝案,明天一个“古物变价秘闻呢”?同时,我也注意到了这个事实:有些贵族、显宦之家已经坐吃山空,日趋潦倒,甚至于什么世子王孙倒毙城门洞,福晋、命妇坠入烟花等等新闻已出现在报纸社会栏内,而内务府人却开起了古玩店、票庄(钱庄)、当铺、木厂(营造业)等等大买卖。我知道这些生财之道无一不与宫中的财富有关。特别是师傅们,虽然他们也曾帮助过内务府,反对我买汽车安电话,可是一提起了内务府,也没有人表示好感。伊克坦师傅在去世前(我结婚前一年)不久曾因为陈师傅不肯向我揭发内务府的弊端,说陈师傅犯了“欺君之罪”,不配当“太傅”。至于庄师傅就更不用说,内务府三个字在他看来就是“吸血鬼”的同义语。他对内务府的看法促成了我整顿内务府的决心。
“从宫廷的内务府到每个王公的管家人,都是最有钱的。”他有一次说,“主人对自己的财产不知道,只有问这些管家的人。甚至于不得不求这些管家的人,否则就一个钱也拿不到。不必说恢复故物,就说手里保留的这点珍宝吧,如果不把管家的整顿好,全都谈不到!”
他又说:“内务府有个座右铭,这就是——维持现状!无论是一件小改革,还是一件伟大的理想,碰到这个座右铭,全是——Stop(停车)!”
我的“车”早已由师傅们加足了油,而且开动了引擎。如果说以前是由别人替我驾驶着,而从结婚那天起我变成了当家做主的成年人,那么。现在就是我自己坐到司机座位上,向着一个“伟大的理想”开去了。而且,刚刚胜利地开过“遣散太监”的路口,这时无论是谁叫我“停车”也是不行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