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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渴望的人来信了。我真不知高兴得如何是好。我害怕这又是做梦,可是接到北京五妹他们也来信告诉我这个难得的好消息。这可真是朝思暮盼的人来信了……
这封写了六七页的信的开头,立刻在我心头引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好像我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妻子似的。从前,我有的不是妻子,只不过是“娘娘”“贵人”,就像戏台上的那样。她们从来也没对我用过您或者你的字样,我也从来没有像个丈夫似的看待她们。
然而我自己还弄不清,从这封信我感到十分新鲜和十分惊奇的那个生疏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是一个生疏的爱情?还是一个生疏的精神面貌?
她说这十年来为了打听我的音信,曾想尽了一切办法,她因不知我的音信而感到的痛苦,是难以述说的。她说:“可是在我内心中,是觉得不会永远看不见的……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过了十年漫长的岁月,也有了今天了,首先感激政府的温暖、关怀、宽大,我们又能通信了。”她说:“谢谢您还记着玉琴,我满意了!”
我感到了一种好像是从小说里看到的情感。这是和记忆中的同德殿里那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不同的。我对那时的“福贵人”的印象,只有恭顺、谨慎以及畏畏缩缩的形象。她服侍我,顺从我,也许还可以说是崇拜我。她称我为皇上,伺候我的颜色……我曾经因为各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而对她发怒,吓得她下跪求饶。今天,她却在信中流露出了一种令人奇异的感情。
再看下去,我觉得除了语气还可以听出是她的以外,别的地方更加新奇。她叙述了分离后的经过。一九四五年在临江,她和一批伪满官员和眷属遇见了解放军,被收容去了。次年解放军进入长春,她被遣送回到娘家,住了两个月,又到天津投奔给我看管房产的我一位族兄,在这里住了五年半一直到一九五一年,她才走出这个大门。她在这里表示了很大的愤懑,批评了我这位族兄“非常落后,封建顽固得很,不同意我出去工作,可是生活方面除了吃饭外,连手纸都不给……”说她要找点活做做,还受到讽刺,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她说:
但我终因受到新社会的影响和政府同志的帮助,使我思想逐渐明白,体会到自己还年轻,应当劳动争取独立,不应当再过依赖生活,所以,我不顾他们的阻碍,终于在一九五二年参加了夜校担任速成识字教员。参加革命后……见到许多青年男女都愉快地工作着,为祖国建设奔忙着,他们是多么光荣啊!
这就是在长春同德殿里逐渐长胖起来,逐渐变得满足,娇懒,讲究吃穿,整天向老妈子找碴儿挑错的那个“福贵人”写的吗?我记忆中的形象和今天要求独立生活的呼声,过去的“福贵人”今天对青年男女干部充满欣羡之情,这是多么令人惊异的事!我又想起在我三令五申之下,不准她和外界有任何接触,甚至她的父亲来看她也不准留饭。她为了叫人拿几个苹果给孤儿,受到我的责问,由于和我的侄媳开过那样的玩笑,挨过我的骂。如今,她向我愤愤地批评不让她抛头露面的人,称之为封建顽固落后了!
毫无疑问,今天她的愤懑和她的羡慕都是对的。我感到不安的已经不是这些,而是她对于那个封锁她、统治她,把她看做奴隶似的人,今天表示了这种温情是真实的吗?“亲爱的溥仪”这句开头的称呼,是真情的流露吗?还是被我的去信的开头无意识地引起的?还是由于别的我不知道的原因……
一九五三年,她请假回到长春母亲那里,请求劳动局分配工作,她做了一段时间临时的保育员,写信时正等着区劳动科分配工作。在这封信的末尾,她表示了最大希望:要来看看我。在所长同意下,我的信写去了。不到十天,她突然出现在家属会见室里。
家属会见室是这年新设备的房间,这是认罪检举时讯问员和我谈话的那间小屋改成的。我又在这里感到了一阵紧张,当然是和讯问员第一次时不同的紧张,但毕竟也是紧张。
我面前的那个小女孩,已经是个长成熟的、容光焕发的、美丽而温柔的少妇了。花布衣代替了从前的绫罗绸缎的旗袍,脸上没有了脂粉,梳着两个小辫,正像在报纸和画册上所看到的青年女工那样。脸上已经没有长春时代的稚气和娇态。我第一次看见了最亲切的微笑和想念的泪眼。她给我带来了手绢、袜子、糖果、纸本、相片,就像我从书上看到的探望远地丈夫的妻子所做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