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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赦,对我来说是什么意义呢?
特赦,自然,这就是说不经起诉而出狱,它的含义是什么?
在旧时代,或者在某些国度里,“出狱”两字的含义是和“狱”的性质关联着的。出狱,这意味着走出黑暗冰冷的牢房,意味着阳光,意味着苦难的终结,意味着和枷锁的告别。然而在这里,和黑暗、冰冷、苦难和枷锁的字眼是全不相关的。正相反,正是在这个“牢房”里,我才见到了太阳,才从又聋又瞎的黑暗中解脱出来,认出了世界和我自己,才从枷锁桎梏中伸展开了我的手脚,更重要的是舒开了我的朦朦胧胧的知觉……
在旧时代和某些国度里,出狱就是意味着自由的获得。然而自由有各式各样的自由,有各种情况下的自由。从前有位中国苦学生,热爱绘画的司徒乔,为了学画,走进了美国,想以半工半读的办法实现自己的志愿,因此犯了美国的移民法规,判刑一年。他的监狱窗口正对着美国的自由神像,他就面对着自由神像,过了一年最不自由的生活。他所渴望的自由,就绝不是这个著名的自由神像站立着的土地上的自由,因为他在这土地上得到的,是不准他卖画以维持生活和完成学业,这就是美国法律给“中国移民”的自由。当然,长岛监狱里的美国籍犯人和他想的不完全一样,但是有一位美国作家就写过,有个美国人因为出了监狱得到的只有饥饿、失业、流浪的自由,因此,不得不再制造一起罪案,以达到返回监狱的目的。
对我来说最有价值的自由,这就是从封建、迷信、愚昧解脱出来后的自由,是认识世界,认识自己,认识真理和区别美丑善恶真伪的自由。这样的自由,我却是在“监狱”得到的。
在旧时代和某些国度里,在某些人心里,出狱意味着亲人的团聚。
亲人,这是一个多么温暖的字眼!
然而,我的亲人,连那已经去世的父亲和母亲,连我的过去的妻子,有谁能比这里的人更了解我呢?有谁曾像所方的人员那样为拯救我的灵魂而花费过心血呢?又有谁像他们那样,为我的一点一滴的长进而高兴过呢?
这里,我要再插叙一段一年前发生的故事。
这是由一次小组会引起的。在那次小组会上,我们谈的是这样一个问题:在改造的进程上,每个人都不可能一帆风顺,都会有各式各样的障碍,重要的是很多障碍并不是来自外界,而是存在于自己思想上的,于是形成了各种自为的精神负担,这种负担,我们称它为前进中的“包袱”。为了让改造进行顺利就要卸下这个“包袱”,把它交代出来,以便轻装前进。现在提到我们面前来的问题就是,我们是否还有没有卸下的“包袱”?
我已说过,小组会是一种经常的自我教育的形式,其内容就是通过批评与自我批评,互相帮助,检查思想,提高认识。从前,我对它是很憷头的,因为我在会上的表现,总叫别人不满意,因此常成了众矢之的。但是后来我的顾虑逐渐消失,使人不满意的地方也减少了,当然,更重要的由于我觉出了这是有益无害的互相帮助,明白了一切罪恶必有其一定的思想根源,挖出了思想根源才能更好地认罪。这一点也正是政府更为重视的,也许可以说,政府认为使我们每人从思想认识上解决问题,倒是比从法律上惩办我们更为重要。我从政府的种种措施——参观、学习、与外界通信等上明白了这个道理,小组会也变成对我是习惯而亲切的了。但是,在这回的讨论上,却又发生了问题。
“包袱”,每个人都笼统地谈了一些,后来问题趋于深入具体,就出现了这个问题:我们和日本帝国主义的关系可以说是源远流长,还有没有一些藕断丝连的留恋之情?这个问题是谁提出的我忘了,我记得很深的却是有几个同犯都讲出了一些心底深处的“恋情”,比如有人说,他看到日本出版的书籍,描写旧时代的某些生活,不由得有些动心;又有人说,当他从报纸上看到他熟悉的当年日本“朋友”,也不禁发生了亲切之感。也有人很不明确地说,当他看到日本电影,看见了银幕上出现的人物,听到日本话,很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