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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那个小猴良秀在我脚下像人一样双手拄地,晃着小金铃恭恭敬敬地向我磕头呢!
<b>十四</b>
此后大约过了半个月,良秀一天突然来府请求直接谒见老殿下。他虽然身份卑微,但也许平日老殿下即对其青眼有加,任何人都难得一见的老殿下这天竟一口应允,传令速速进见。良秀照旧穿一件浅黄色长袍戴一顶三角软帽,神情到底比往日更加愁眉不展。肃然跪拜之后,稍顷便以嘶哑的声音开口道:
“很久以前受命画的那幅地狱变屏风,由于我日夜尽心竭力,终于劳而有成,基本构图业已完毕。”
“可喜可贺,我也就放心了。”
不过,如此应答的老殿下语气里,不知为何,总好像有点儿颓唐和失意。
“不,根本谈不上可喜可贺。”良秀不无愠怒地俯下眼睛,“构图固然完成了,但现今有一处我无论如何也画不出来。”
“有一处画不出来?”
“是的。说起来,我这人大凡没见过的便画不出来。即使画也不能得心应手,也就等于画不出来。”
听得此语,老殿下脸上浮现出嘲讽的微笑:
“如此说,要画地狱变屏风,就非得看地狱不可喽?!”
“正是。不过,前年发生大火时我亲眼看过那场恰如炼狱猛火的火势。‘烈火金刚’的火焰,其实也是在遇到那场火灾之后才画出的。那幅画想必您也是知道的。”
“可是罪人怎么办?地狱里的小鬼莫非你也看过?”老殿下仿佛根本没听良秀所言,兀自继续发问。
“我看过铁链捆绑的人,遭怪鸟攻击的形象也已一一摹画下来——罪人受苦受难的情景也不能说我不知道。至于小鬼……”良秀沁出一丝可怖的苦笑,“小鬼也好多次在我似睡非睡当中出现在眼前。或牛头,或马面,或三头六臂,全都拍着不发音的手,张着不出声的嘴,可以说几乎日日夜夜前来折磨我——我画不出来的,并不是这些。”
对此,虽老殿下怕也为之惊愕。老殿下焦急地瞪着良秀的脸。俄顷,眉毛急剧抖动,厉声抛下话来:
“你说不能画的是什么?”
<b>十五</b>
“我是想在屏风正中画一辆正从半空中落下的槟榔车<a href="#m5"><sup>[5]</sup></a>。”说到这里,良秀才目光炯炯地盯视老殿下的脸。据说此人一说到绘画便如走火入魔一般。此刻那眼神便果然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光束。
“车上一个衣着华丽的贵妃在烈火中披散着满头黑发痛苦挣扎。面部大约被烟呛得眉头紧皱,仰脸对着车篷。手里拽着车帘,大概是想抵挡雨点一样落下的火花。四周一二十只怪模怪样的老鹰,啼叫着上下翻飞。就这个,就是这牛车上的贵妃,我死活也画不出来!”
“那,你想怎么着?”不知为什么,老殿下竟奇异地现出喜悦神色,催促良秀。
良秀发高烧似的颤抖着嘴唇,以近乎梦呓的语调再次重复一句:
“我就是画不出来!”随即扑咬似的叫道:“请在我面前点燃一辆槟榔车!要是可以的话……”
老殿下始而沉下脸来,继而一阵放声大笑,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噢,一切都按你说的办好了!没什么可以不可以的。”
听得老殿下口出此语,我总觉得——大概出于预感——事情凶多吉少。实际上老殿下的样子也非同小可,活像传染上了良秀的疯癫,嘴角堆起白沫,眉端闪电似的抽搐不已。而且话音甫落,又以天崩地裂之势扯开喉咙大笑不止。边笑边道:
“好,就给你点燃一辆槟榔车,就让一个漂亮女子穿上贵妃衣裳坐在车内,就叫她在浓烟烈火中痛苦死去——不愧天下第一画师,竟想到这种场面!应该奖赏,嗯,应该奖赏啊!”
听老殿下如此说罢,良秀陡然失去血色,只是哮喘似的哆嗦着嘴唇。未几,一下子瘫痪在榻榻米上,以低得难以听清的声音恭敬地说道:
“多谢殿下恩典!”
想必是自己设想中的骇人光景因老殿下的话语而活生生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一生中我唯独这一次的此时此刻觉得良秀很有些可怜。
<b>十六</b>
两三天后的夜晚。老殿下如约宣良秀来到烧车的地方,令他靠近观看。当然不是在堀川府第,是在老殿下妹妹以前住过的京城郊外一座名叫雪融御所的山庄。
这雪融御所是个久无人居的所在,宽敞的庭院杂草丛生,一片荒芜。大概也是见此凄凉光景之人的凭空杜撰吧,就连在此逝去的老殿下妹妹身上也出现了不三不四的传闻。还有人说即使现在月黑之夜也每每有粉红色长裙脚不沾地在走廊移动。这也并不奇怪,毕竟每届日暮时分,白天都阒无人息的御所愈发阴森可怕,园中入口溪流的声响格外抑郁,星光下翩然飞舞的五位鹭也好像什么怪物。
偏巧,这仍是一个黑漆漆的无月之夜。借大殿油灯光亮望去,靠近檐廊坐定的老殿下身穿浅黄色宽袍深紫色挑花裙裤,昂然坐在镶着白缎边的圆草垫上。前后左右有五六名侍从小心侍候,这无须赘述。要提的只是其中一位眼神都煞有介事的大力士。此人自前几年陆奥之战中饿食人肉以来,力气大得足以折断活鹿角。此时正身披铠甲,反挎一口大刀,威风凛凛,端坐廊下。凡此种种,在夜风摇曳的灯光之中,或明或暗,如梦如幻,森森然而凄凄然。
停在院内的那辆槟榔车,华盖凌空,翼然遮暗。牛则并未套入,黑色车辕斜架榻上,铜钉等物宛若星辰,闪闪烁烁。目睹此情此景,虽在春日亦觉身上阵阵生寒。当然,车厢由于被镶边蓝帘封得严严实实,里面有什么自是无从知晓。四周围着手执火把的家丁,目视往檐廊飘去的青烟,个个小心翼翼,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