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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平在一旁又赞叹了几句,心里却是感慨万分。郭嘉告诉过他, 华佗老师曾言道:“人所欲者,分为五品。五品曰命,唯求苟活于世;四品曰定,苟活既有,复求安定;三品曰和,安定无碍,复求和睦;二品曰敬,四邻和睦,乃求礼敬;一品曰志,天下礼敬,方有抱负极望。这五品由俭入奢,循次递增。”

以逢纪如今的地位,衣食无忧,地位殊高,他所欲求者正在第一品内,希求有所抱负,成就令名——击败郭嘉,就是他自我实现的最大心愿。找准了这个位置,刘平稍以言语动之,便轻而易举换来信任。逢纪的高傲和郭图的野心一样,都成为他们眼前遮蔽视线的一片叶子。

“不知能遮蔽郭嘉的叶子,又在哪里?他又是在第几品?”刘平心想。

徐晃紧张地向前方张望了一眼,伸出两个指头,挥动一下。他的两名亲兵心领神会,伏身从两个方向的草丛里匍匐着过去。刚才那里出现了可疑的迹象。

击溃颜良的一战中,张辽衔尾纵击,关羽阵斩大将,都立下了功勋,唯有他被颜良摆了一道,一无所获。徐晃嘴上不说,心里却十分遗憾。因此他主动要求留在距离白马最近的战区,带领一批亲信士兵伏击袁军落单的斥候、信使或者辎重队。在袁军主力渡河以后,这个任务的危险性成倍增高,可徐晃决定再坚持一阵,看还有没有什么立功的机会。

徐晃一边注视着前方的动静,一边解下腰间的水袋喝了一口。清凉的水滑入咽喉,让他浑身都惬意地哆嗦了一下。徐晃放下水袋,自嘲地晃了晃,袋上用火漆涂了两个隽永的大字:“忠笃”。这是他在杨奉手下当骑都尉时得来的。当时杨奉护驾有功,在雒阳重建了宫殿,被天子起名叫杨安殿,他麾下的将校也都得了奖赏。可那时候汉室穷得叮当响,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有几个皮水袋,上面让皇帝亲自用火漆御笔写了几个字,权当赏赐。其他同僚早就扔了,只有他一直用到了现在。

之所以保留到现在,是因为年幼的天子写完这两个字以后,对徐晃说了一句话:“我看得出,你很不安。去找一个更强大的主公吧,为你,也为了我。”

徐晃不知道天子是如何看透自己心思的,那一双黑得透亮的眼睛仿佛直刺肺腑。后来曹操要迎天子入许都,徐晃积极参与斡旋,还亲自护送天子离开危机四伏的雒阳,直到进入许都城内。入城那一刻,徐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觉得一件大事做完,他终于可以卸下包袱专心做一名普通将领了。

无论是董承还是杨彪,徐晃都没有跟他们有任何联系。他已经打定主意追随曹操,可“汉室旧臣”这个标签却像水袋上的火漆一样,怎么都洗不掉。

他摇摇头,把无端的思绪都甩开。两名亲兵回来了,还挟持着一个人。这人面黄肌瘦、蓬头垢面,身上穿着一件单薄肮脏的袍子,只有手里紧紧抓着一卷竹简。

“将军,我们抓到一个探子,他说是咱们这边的,想要见您。”

徐晃打量了他一番,亲兵已经搜过身,身上藏不了任何凶器,便吩咐把他放开:“你是谁?”那人抬起头来,眼神茫然地望着徐晃,把手递过去:“我叫徐他,我这里有一封亲笔书信,给你的。”

“谁的亲笔?”徐晃问。徐他道:“魏家的二公子,说你看了信,就明白了。”

徐晃眉头皱起来,他可不认识什么魏家的二公子。他抓住竹简的一头,正要拿过来,却发现不对。这竹简的一头,被刻意削成尖角,卷在一起还不太看得出来,一摊开就变得明显。那个有些茫然的徐他,突然锋芒毕露,抓起竹简的平头一侧,用力一旋。竹简变成了一把利器,两名亲兵的喉咙登时被竹尖割开,喷着鲜血倒在地上。

干掉两名亲兵以后,徐他抓着竹简又扑向徐晃。徐晃及时后退,勉强避开,但咽喉还是被割开浅浅的一道口子。他向来刀不离身,猝然遇袭,立刻抽出环首宽刀猛砍。徐他只得用竹简去挡,结果一招下来就被削去了两片竹简。

两个人在短时间内过了十招,徐他的攻击凶猛,徐晃却占了兵刃的便宜,打了一个旗鼓相当。四周的士兵闻风而动,纷纷聚拢过来。徐他看已经无法伤及徐晃,把竹简啪地朝他脸上扔去,然后身子向后掠去。

徐晃的部队训练有素,立刻散成一个半圆状朝着徐他围去。徐他跑出去百步,一俯身,居然从草窠里摸出一把剑来。有剑在手,他的危险程度陡然增加了好几倍,只见寒芒闪过,数名先追出去的士兵惨叫着倒在地上,伤口无一例外都在咽喉。他似乎对曹军有着刻骨的仇恨,下手狠辣至极,后来赶到的十几名士兵把徐他团团围住,一时半会儿却奈何不了这个拼命的疯子。

徐晃一看,连忙下令弓弩手上前,尽快解决这个疯子。就在这时,徐晃面色突然一变,头颅急速转向东方,看到远处旌旗飘扬,出现无数士兵的身影。

从旌旗的密度能看出来,这是袁军的主力部队!

袁绍军的前进速度非常快,很快几支羽箭就射到了脚前面。徐晃知道如果再拖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他狠狠地瞪了徐他一眼,顾不得收尸体,比了个手势:“撤!”然后飞快地撤退了。

徐他站在满地的尸体之间,昂头望天,一动不动。他身上的衣衫被泼上一片片血污,看上去狰狞无比,宛若蚩尤再世。路过他身边的骑士都投以敬佩的目光,曹军的单兵战斗力比袁军要强悍,而这个人以一敌十,还杀死对方这么多人,战力可以说是十分惊人。

终于一匹高头大马停在了徐他身旁,马上的将军披挂着厚重的甲胄,铁盔下的面孔白皙细嫩,一如锦衣玉食的世族儒生,简直不像是个武夫。白面将军勒住缰绳,扫了一眼徐他和遍地的死尸,开口道:“这都是你一个人干的?”

徐他恍若未闻,将军的随从们大声呵斥:“文丑将军在问你话呢!”听到这个名字,徐他这才缓缓抬起头,轻微地点了一下。这个无礼的动作反而让文丑觉得很有趣,他抬手让随从们住嘴,俯身问道:“真是个有个性的家伙,你是哪部分的?”

“东山。”徐他道。

“东山自己的人还是他们请来的?”

文丑知道东山,还经常调阅他们的报告,对东山的运作很了解——和好朋友颜良不同,文丑特别注重战场的情报与分析,是袁军高级将领里除郭图以外对蜚先生最重视的人——他知道东山的细作分成两种,一种是自己培养的,一种是雇用的各地的游侠、盗匪。后者与东山只维持松散的雇佣关系。

徐他道:“五匹河东布,半年。”文丑“啧”了一声,受雇于东山,基本上一条命就没了,这个价码未免太便宜了。他向徐他伸出手:“我看你剑击不错,不如跟着我干吧。”旁边的随从听了,纷纷露出羡慕的神情,这简直是天上平白掉下来一块彘肩,一步就从下等游侠变成了平南将军的亲随。徐他却摇摇头:“我与东山约定未尽,岂可反悔?”

“东山那边我去知会,我在问你个人的意愿。”文丑显得颇有耐心。徐他问道:“能让我杀曹贼吗?”文丑笑了,他指着自己的脸道:“你别看我是个小白脸,打起仗来可从来不畏缩。做别家将军的亲随,你也许只能在阵后看热闹;若跟了我,以后拼命的机会多得很,只怕你嫌命短。”

“好。”徐他答应得很干脆,他“唰”地撕开胸襟,露出胸膛的伤疤,“只要能杀掉曹贼,这条命交给谁都无妨。”文丑哈哈大笑,吩咐左右:“好,给他牵匹马来,再拿来一副甲胄和一柄铁剑给他。”然后拨转马头,扬长而去。徐他神色木然,也不称谢,默默地跟上大部队,却与文丑保持着一定距离。

他注意到,在文丑的队伍中心,居然还有一辆单辕轻车,四周满布卫士,不知里面坐的是什么人,为何文丑出征还带着。但徐他很快就失去兴趣了,他对与曹操无关的事情,都没什么耐心。

经过这一个小小的插曲以后,这支步骑混杂的部队继续向东开去。他们的速度够不上急行军,但也绝对不慢。斥候不断往来驰骋,把四周的情况汇总到文丑这里来。一直到太阳快要落山之时,文丑终于得到他想要的消息:从白马城离开的辎重队在前方四十里处。

文丑在马上摊开地图,用指头量了量,托住下巴陷入沉思。这个距离,绝对是对手经过精心计算的。只有半个时辰就要天黑,袁军要是连夜追赶,只能打一场混乱不堪的夜战,辎重队可以轻易借助夜色遁走;要么等到明日一早再追赶,到时候辎重队会更加接近曹军阵营,很可能会被曹军主力反口吃掉。这是个两难的抉择。

文丑又拿起一截炭笔,在地图上勾画了几笔,翻出几支算筹演算了一番,唇边浮出微笑。

文丑出生时生得粉妆玉砌,一度让稳婆以为是个女孩子。他的父亲认为男子太过柔媚,不是好事,便特意给他起了个反义的名字,叫作丑。门第不高的他入仕河北以来,这张脸惹来无数讪谤,很多人把文丑的赫赫战功归结为袁绍对这个俊俏武将的偏袒,却有意无意地忽略一个事实:文丑的胜利不是来自偏袒,而是来自精心的算计。

“传我的命令,全军继续前进,比正常行军慢三成。”文丑发出了指示。他的副将提出疑问:“这么行军的话,接近辎重队时差不多是丑寅之交,那时天色太黑,不适宜围歼。”

文丑手中的炭笔一挥,说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放心好了,我们不会接触辎重队。”随即他挥笔如飞,又写了几道命令,数名信使飞一般地离开了队伍,朝着不同方向奔去。

文丑做完这一切,把徐他叫了过来。徐他不是很擅长骑马,整个人歪歪斜斜,双手拼命抓住马鬃防止掉下去。文丑道:“你不是要杀曹贼吗?我现在就给你一个机会。”徐他听完指示,只说了一个字:“好。”

继续前进的命令传达到了每一个士兵,队伍中响起一阵抱怨的声音。文丑这次带来的部队,自己的部曲并不算多,七成都是从淳于琼那边调来的大族私兵,纪律性相对较差。许多人都疲惫不堪,一听说还要夜间行军,无不牢骚满腹。只有文丑的直属部队悄无声息,仿佛早就习惯了主帅的这种风格。好在这次行军不是急行,士兵们整理一下队形,迈着步子向前移动。

当时间进入午夜时,斥候向文丑汇报,辎重队就在前方十里处的一个山坳里扎营。文丑立刻下令全军弓上弦、矛摘钩、盾从背上卸下来,举在手里,转入临战状态,同时马衔枚,人噤声,悄悄地逼近宿营地。

可是,首先遭遇袭击的不是白马城的辎重队,反倒是文丑的后队。在黑暗之中,高度紧张的士兵集中精神跟随前队避免走散,却忽略了身后的动静。大批骑兵突然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一下子就冲进了文丑的后队阵列,黑暗中许多人不能视物,不知敌人有多少,霎时混乱不堪。

文丑显然是中了曹军的圈套。白马城的辎重队与追击者保持着适度的距离,让他产生了可以漏夜追击的侥幸心理。而大批精骑则一直保持着距离,入夜后才在黑暗的掩护下到了附近。当追击者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辎重营地时,真正的杀招便悄无声息地从背后砍来。

这些骑兵的突击是典型西凉式的。西凉式和乌丸式骑战法最大的不同是,前者并不完全依靠马匹的冲击力,而是强调在高速运动时的多点进攻。每一个骑兵都手持长矛,接战后先俯身去刺捅,一击松手,再拿出马战专用的长刀向下挥劈,同时马匹还前蹄拼命踢踏。在这迅猛的进攻之下,袁军束手无策,无法结成阵势与之对抗,只能拼命挥舞手里的武器进行一对一的对抗。一时间许多人被长矛刺穿或被长刀劈中,金属刺入血肉的钝声与惨呼声此起彼伏。即使举盾也没用,没了战友的掩护,他们往往会被骏马一蹄踏裂,整个人都震落在地,被随后而至的乱军践踏而死……

带领这支部队的,是一个头顶油光只在两侧留两根辫子的莽汉。他叫胡车儿,是汉羌混血,张绣麾下的第一大将。著名的“恶来”典韦,就是死在他的手下。胡车儿接到这个任务时,一度非常不满,认为这是曹操歧视张绣系人马的手段。袁绍大军近在咫尺,居然还玩偷袭?铁定是被重兵包围围殴至死的结局。他万万没想到,不知郭嘉施了什么魔法,居然让袁绍主力停滞不前,只派了文丑数千人突前。于是这必死的任务,突然成了上好的肥肉。

胡车儿没有参与厮杀,他站在不远处的高地上,不时吹起胡哨。清脆的哨声长短不一,宛若翠鸟鸣叫。西凉骑兵们听着哨音时而分进,时而合击,在黑暗中井然有序地围攻着文丑。西凉军最擅夜战,恰好他们的主帅胡车儿又是一个能夜视百步的异人,更是如虎添翼。

最初的进攻非常顺利,文丑军一下就陷入了混乱状态。胡车儿能清晰地看到,那些可怜的家伙连起码的三人背靠结阵都做不到,几乎全都是在单打独斗,还惊恐地哇哇乱叫,把惊恐传染给旁边的同袍。这是西凉军最喜欢的敌人。许多骑士挥舞着长刀冲进去,杀死两三个人,再呼啸着冲进黑暗,重新结队,再从另外一个方向踏入,令敌人无所适从。胡车儿看到满目都是敌人的鲜血迸流,热血偾张,恨不得自己亲自去过过瘾。

可是渐渐地,胡车儿发现有点不对劲。文丑的步兵在西凉铁蹄下呻吟,可他的骑兵跑到哪里去了?他的视线也只能勉强看到一百步,再远也看不清了。

“哼,在这种场合,就算他的骑兵全都集结好了,也奈何不了我。”胡车儿心想。如今两军已经战成一团,纠缠不开,文丑的骑兵就算展开突击,也只能误伤自己人而已。他拿起胡哨又吹了几声,召唤手下人动作再快些,这时他听到了一些动静。

胡车儿下马把耳朵贴在地上听了听,揪了揪辫子,咧嘴笑道:“文丑这小白脸,原来是把骑兵藏在那边,打算杀个回马枪啊。”他正要抬起脑袋,忽然复又贴上去,这次他发现另外一个方向,也有微微的颤动传来。胡车儿挖了挖耳洞,第三次贴上去听。当第三个方向也响起同样强度的颤动时,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除了第一次听到的方向,其他两个方向都是重兵。胡车儿急忙爬起来,用胡哨发出一阵急促的声音,让骑兵们尽快脱离作战,向西边集结。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是中计了,敌人调动的部队,绝不只是文丑一部。此时东、南、北三边均有动静,他只能尽快西退,与白马辎重队合并一处,依托大车抵抗,等待曹司空的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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