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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手!”

一声大喊传来,司马懿与刘平都停下手。众人循声看去,看到辛毗匆匆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审荣。辛毗面沉如水,开口便呵斥道:“你们都是儒生,在这里像匹夫一样乱斗,成何体统!”审荣不失时机地一指司马懿,瞪向刘平:“仲达腿伤未愈,你好意思与他斗剑?”

明明是司马懿把刘平拍得鼻青脸肿,审荣还这么说,就是明目张胆地偏袒了,围观者哄的一声都议论开来。辛毗抬手,让这些鼓噪的非冀州士子稍微安静一下,问刘平道:“到底怎么回事?”

刘平长剑倒持,讪讪道:“在下与司马公子切磋剑技而已,并无恶意。”

辛毗一捋胡髯,训斥道:“你们两个开衅私斗,违背城规,都该要责罚才是。你们是谁先动的手?”

刘平道:“是我。”辛毗松了一口气,他一直在笼络非冀州士子,却又不想得罪审配。刘平如今主动认错,正好解除了他的尴尬。他说道:“既然是你先动手,我也袒护不得。司马公子,你可有什么意见?”审荣得意扬扬地对司马懿道:“仲达,有什么点子尽管说出来,我知道你最有主意了。”

司马懿乜斜刘平一眼:“剑上亏欠的,不如笔端来还。就让他来帮我抄抄书吧。”

围观人群又是一阵哗然。这惩罚倒不重,只是太羞辱人了。这些人都是各地名族,谁能容忍像个校书郎一样给别人抄书?辛毗问刘平是否愿意接受,刘平居然点头认罚。

柳毅大叫:“刘公子,你不可屈服,咱们替你诣阙上书,申冤雪耻!”审荣冷笑道:“阙在许都,你有能耐,去面告天子啊。”柳毅大怒,上前要动手,却被刘平拦住:“柳兄,今日之事我一人承担,不必旁及别人。”柳毅这才悻悻闭口,被卢毓劝了回去。

司马懿背着手走回院子,勾勾手让刘平进来。他们进院以后,司马懿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庄子》,扔在他面前:“你这么自由散漫,就抄这个吧。”刘平一敛狂态,居然一句也没还嘴,乖乖研墨铺纸。辛毗看他没什么异动,这才跟审荣离开。其他人看了一阵,也都散了,无不叹息这个狂士果然还是不敌司马公子。

人都散了,司马懿把院门关好,慢慢走进屋内。刘平放下笔墨,一脸喜色正要开口,司马懿却喝道:“不许回头,继续抄,不要停。”刘平莫名其妙,只得拿起毛笔蘸好墨,开始一行行抄起来。

“刚才我打得疼吗?”司马懿站在他身后,忽然问道。刘平笔下不停,口中回答:“嗯。”

“哼,疼就好。这第一下是替我大哥打的,第二下是替我爹打的,第三下是替我三弟打的,第四下是替……”司马懿嘴里计着数,在刘平背后来回踱着步子。

“你的呢?”刘平想要回头,司马懿飞快地转动脖子,瞪了他一眼,吓得他赶紧重新转回去。

“我的另算!你以为挨几下剑就能抵偿?”司马懿冷冷道,“你这个浑蛋,当初在温县不告而别,自己偷偷跑到许都,居然当起皇帝来了!我连你的死活都不知道,还得给你收拾残局!现在倒好,又跑到邺城来,又来个不告而来,还自称什么弘农刘氏。我现在都不知该叫你什么?杨平?刘平?刘和?刘协?你到底是谁?”司马懿在屋子里走路的速度越来越快,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我是你的兄弟,仲达。”刘平停下毛笔,心情激动。

“不许停!不许回头!”司马懿厉声道,大发脾气。刘平低头抄录,不敢回首,只听身后脚步声往复急促,仿佛情绪化为烈马在尽情奔驰,然后声音逐渐转缓,终于复归安静。刘平小心翼翼地侧头一看,看到司马懿靠在身后柱子坐下,一脸痛苦地揉着右腿,大概是刚才走得太急伤到了筋。他面上余怒未消,眼角却带着些许潮湿。

他一看刘平又偷偷回头,眉头一皱,刚要呵斥。刘平已开口道:“仲达,对不起。”

司马懿没说话,隔了好久,声音才再度响起:“你总算有一件事对得起我,就是杀了赵彦——尤其是栽赃给曹氏这一点,我很欣赏。我就怕你又犯傻念叨什么仁义道德。乱世已兴,仁德是病,得治!”

刘平一阵苦笑,没敢接茬儿。他的选择,正是司马懿所说最蠢的那种,只不过后来赵彦自己发疯,阴错阳差被曹家的人砍了脑袋。他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转而问道:

“仲达你为何会来到邺城?”

司马懿似笑非笑,反问道:“我来这里,还能干吗?”刘平手中的毛笔一颤:“司马伯父打算暗结袁绍?”

司马懿是河内大族司马氏的子弟,而河内地处袁、曹交兵之间,太守魏种又曾有叛变曹氏的前科。司马懿此时前来邺城,又如此受到厚遇,政治意味浓厚。看来河内近期,恐怕会有剧变。刘平忧心忡忡道:“袁绍兵多而不精,将广而离心,纵然一时势大,我以为终究不是曹公的对手,司马伯父这次,怕是押错了。”

司马懿满不在乎地拍了拍手:“我爹让我来,只是考察一下风向,不然送来的就是我大哥了。你放心吧,我爹这个人虽不够聪明,可分寸从来掌握得很好,从来不会站错队。”刘平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司马防在诸多诸侯之间存活至今,自有一套办法。次子前往邺城游学,这个举动说轻不重,说重不轻,进退皆宜。

司马懿换了个姿势:“别说我了,说说你吧。你这个家伙现在做事越来越飘忽——记得把头转过去,一边抄一边说,说不定有人在外头监视。”

刘平转过身去,慢慢抄录着《庄子》,把他的事情和盘托出。这是一次漫长的坦白,刘平心中的秘密藏得太多太过复杂,对每个人都只能吐露一部分,只能三思而言,极其耗费心神。现在终于可以毫无戒备地袒露心声了,他说得酣畅淋漓,像是一个在黄河中挣扎的溺水者浮上水面,贪婪地吸着自由的气息。

一直到整部《庄子·外篇》全数抄完,刘平才说完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司马懿闭目不语,陷入深深的思考。刘平的经历确实太过奇特,所牵涉的人也太多,他不得不在身上罩上一层又一层的薄纱。从伏寿、杨修看来,他是复兴汉室的同谋者;从天下看来,他是寄寓许都的孱弱天子;从郭嘉、曹丕看来,他是白龙鱼服的皇帝;从郭图、蜚先生看来,他是汉室的绣衣使者;如今到了邺城,他又成了弘农来的狂士。若要把这些顺序理清,即使司马懿也得花上一段时间。

“义和呀义和,你可……呃……你可真是个撒谎精。”司马懿感叹。刘平没料到他第一句评论,居然是这个,一时愕然,旋即笑了起来。他们当年在河内一起玩耍,闯出祸来,都是司马懿出面撒谎隐瞒,有时候能瞒过去,有时候却会被揭穿,刘平那时取笑司马懿是个撒谎精,想不到这外号有一天会落到自己头上。

司马懿微微撇了下嘴,很快收敛起笑容,换了副忧心忡忡的神情:“义和,我听到了你的经历,但还是不明白你的打算。你身为九五之尊,为何不惜以身犯险跑来邺城?你到底有什么图谋?”

听到这个问题,刘平把毛笔搁下,开始重新研墨,墨块慢慢在砚中化为黑水。

“自从我做了皇帝以后,日夜苦想。但无论我如何思考,都想不出在许都可以扳回局面的办法。汉室在这个螺蛳壳中腾挪,终究是一盘死局。唯有跳出来,才有广阔天地。”

时近黄昏,屋子里已有些暗淡。司马懿取来一个铜制烛台,插上一根素净白蜡烛搁到案几上,自己则退回到阴影里。刘平铺开一张新纸,继续抄录内篇。司马懿倚靠在屏风边,慢慢地用手拍打着膝盖。

“让我猜猜看……”司马懿闭上眼睛,又倏然睁开,“你借与郭嘉联手的机会,跳出许都;又借白马之围,跳出郭嘉的掌控,来到邺城——那么然后呢?”

这是刘平第一次吐露自己的真实目的,他下意识地左右环顾,压低声音道:“我这次来邺城,是要找一个人。这个人叫许攸,他的手里有一本许劭的名册。”

司马懿在阴影里一听到这个名字,眉头一皱。

许劭乃是当代名士,最善于品评人物,每月一次,谓之月旦评。谁若能得他金口评价,必然是身价暴涨,各家追捧。当初曹公还未发迹之时,经常带着礼物去求见许劭,希望他能美言几句,许劭却对他的为人颇为鄙夷,不肯相见。曹公动手胁迫,许劭不得已,只得说他是“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据说曹公自己还挺喜欢这句。

刘平道:“许劭本人在汉帝移驾许都的前一年在豫章去世,月旦评从此中断。可他留下来一本名册,几经辗转,最后落到了许攸手里。许劭足不出户,却知天下之事。他的背后,必有一个覆盖中原的人脉,对诸家动向了如指掌。你明白了?”

司马懿“嗯”了一声。许劭虽然过世,但这本名册里一定记录着他生前操控的那层人脉。只要把这本名册掌握在手,等于是多了一双俯瞰中原人才矿脉的眼睛。世族动向一目了然,其中的意义不言而喻。

“这名册叫什么?”司马懿问。

“名字就叫作《月旦评》。”

司马懿随即又问道:“这册子如此有价值,为何许攸不给袁绍,反而深藏不露?”

“因为袁绍用不着。河北名士这么多,不需要费尽心思去搜刮人才。对饱食者来说,一块烤肉无非是一口香,对饥饿者来说,却是一条性命——许攸这个人,最喜欢待价而沽,珍宝贱卖这种事他是不会做的。”

“谁告诉你这册子下落的?”司马懿好奇地问。

“冷寿光。”

这个名字没有让司马懿产生任何触动,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拿到名册之后,打算如何?”

刘平把毛笔蘸了蘸墨,抬起头来,望着高悬的房梁,轻叹道:“古人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汉室如今最堪倚仗的,就是人和;最缺少的,也是人和。只要我得到这本名册,便可多为汉室寻一些藤萝的种子,暗中寄生滋养于曹氏之树,以图大计。”

“这可不是你会说的话,谁教你的吧?”

“是杨修杨先生。他说汉室要做倚天萝,依附曹氏而生。”

司马懿嗤之以鼻:“幼稚!藤蔓在成长,大树也在长!大树离藤,不过是壮士断腕;藤蔓离树,却是必死无疑。等到曹操发现汉室已尾大不掉时,你猜他会不会投鼠忌器?”

刘平被他呛得说不出话来,脸色有些尴尬。司马懿又道:“义和,不是我贬低你。你这个人的性格太温和,又是个滥好人,根本不会这些钩心斗角。这倚树之计说起来简单一句话,实行起来要有多难?面对荀彧、郭嘉、贾诩、蜚先生这一群人的算计,不能行错一步,你觉得自己能胜任?”

刘平无奈地摇摇头道:“我也知道这局面之艰难……但是汉室孱弱到了这地步,这是唯一的出路。仲达,若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

司马懿重新站起来,用手扶住柱子,五根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木节,发出橐橐的声音:“无论把大树缠得多紧,藤萝终究是藤萝,永远成不了大树。不如去做蛀树的白蚁,索性把大树蛀蚀一空,再以腐木为养料,栽下一棵新树。”

说到这里,司马懿眼神里射出一道阴鸷的光芒,双唇磨动,似乎在模仿巨蚁啃噬木料。刘平垂下头,细细咀嚼着“新树”二字,未置可否。司马懿又凑前一步,眼神灼灼,这一次言辞更为直白:“汉室已是衰朽不堪,纵然有灵丹妙药,也不过苟延残喘罢了。总围着这块朽木招牌转,还不如另起炉灶,别开新朝!”

“啪”的一声,刘平的手把墨砚碰翻,几滴墨汁洒在了案脚的竹席之上。

劝说一位皇帝别开新朝?这可当真是大逆不道的言论,犀利到不能直视。刘平缩了缩脖子,嗫嚅道:“可我是大汉天子,怎么能另……”司马懿打断他的话:“大汉天子又如何?光武皇帝也是汉室宗亲,号称绍继前汉,可谁都知道,这个汉和那个汉,根本不是一回事。他不是中兴之主,根本就是开国之君!光武能做到,你为何不能?”

司马懿的思维一贯出人意表,但他的这个建议仍是太过匪夷所思。刘平不得不停下运笔,勉强咽了咽唾沫,用尽心神去抵挡、消化它所带来的冲击。司马懿没有逼迫,而是退回到阴影里,声音恢复平静:“若我是你,我就会这么做。这是最好、也是唯一的一条生路——不过我毕竟不是你。”

刘平忽然意识到,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自己居然忘记问了。

司马懿刚才一直谈论的,是刘平该如何如何,那么他自己的态度是怎样的?给出建议是一回事,投身到其中,是另外一回事。刘平知道司马懿与自己情同手足,可这件事太过重大,关乎到了司马氏阖族的安危。为了家族利益,司马懿会如何选择?会不会投入这一场胜算不大的艰苦对弈中来?

理智上,刘平不希望把司马家卷到这一场旋涡里来;感情上,他却一直渴望有一位真正能放心托付的战友。

“仲达,你会帮我吗?”刘平搁下毛笔,回过头来,忐忑不安地问。

司马懿冷冷地回答:“不会,那种对兄弟都不放心的浑蛋,我没兴趣搭理。”刘平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歉疚地抓了抓头皮,正色道:“我想让汉室复兴,需要仲达你的力量,来帮我。”

司马懿“哼”了一声,走到案几前,把墨汁淋漓的《庄子》抄件一把扯过来,略看了一眼,随手丢在一旁:“这种事,果然就不该放任你乱来,还是我亲自动手吧。”

“谢谢。”刘平低声道。

司马懿咧开嘴,拍了拍他的肩膀,阴森森地笑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出生时有人给我算过命,说我是飞马食槽之命。所以你这个家伙啊,安心守住皇位就行,曹家就交给我来对付。”

刘平长舒一口气,正要开口说话,司马懿却机警地猛一转头,竖起食指:“噤声!”

屋子里立刻陷入寂静,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然后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请问我家主人刘和在否?”

“是任红昌。”刘平压低声音说,和司马懿交换了一个疑问的眼神。按规矩,一个侍妾在入夜后,绝不可能跑到别的男子房前敲门。任红昌这么做,想来是有什么特别的急事。刘平不想让自己和司马懿的关系暴露,便主动起身去开门。司马懿则跪坐在案几前,装模作样地翻看《庄子》。

门一打开,任红昌一脸焦急地对刘平道:“二公子被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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