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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是五六年前后,北京各个行业都开始搞公私合营,古董界也不能置身事外。五脉作为鉴古的定盘星,和政府配合,负责说服北京的这些个古董铺老板,把原有的铺子合并成国营文物商店。有的老板识时务,乖乖让出了股份和收藏;有的老板却拒绝合作。像谟问斋老板就坚决不肯,放言说谁敢动我的铺子我跟谁拼命。

当时五脉负责这边的人是药来,他苦口婆心劝了半天,反而被骂了回来。政府派驻的代表不乐意了,当时拍桌子说要严惩。药来好说歹说,勉强劝住,然后连夜拍了一封电报,给谟问斋老板的儿子。

老板儿子早年去了延安,后在南方军中任职。他接到电报,立刻请了个假赶回北京。谟问斋老板本以为儿子来了,能给自己撑腰。没料到他儿子一到,积极表态,很快就和药来把合营的事给谈定了,比其他铺子还彻底。

谟问斋老板大怒,抄起笤帚追着儿子揍。儿子不敢还手,只能躲。俩人在屋里你追我赶,一不留神,“咣当”一声把这个瓷绣墩给撞倒在地,边上磕破了一块。谟问斋老板心疼得不行,当时捂着胸口就倒在地上。儿子不敢怠慢,赶紧送去医院抢救。老爷子给抢救过来了,但身子也垮了,店里的事情,只能让儿子做主。

谟问斋公私合营那天,老板非要从医院出来,一屁股坐在铺子前,屁股下就是这个掉了碴儿的孔雀双狮绣墩。他大声说:“这绣墩打来我家起,一直是当爷爷供着,从来舍不得坐。今天我就要坐个痛快,过一把皇帝的瘾。”

他坐在这个绣墩上,一动不动,盯着人把铺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搬走。最后大家把公私合营的牌匾挂上,鞭炮响完,儿子过来招呼老爷子起身,凑近一看,已经没了呼吸,老爷子就这么坐在绣墩上去了。他的右手垂下来,紧紧抠在绣墩的缺口处,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劲,要两个小伙子才把手指头掰开。

这个孔雀双狮绣墩不在谟问斋的合营名录里,算是他们家的私有财产。可老板儿子却不敢要,他爹老吹嘘这绣墩沾染皇气,他要求上进,不愿保留这些封建残余,索性卖给了药来。办完丧事之后,老板儿子匆匆返回南方,没过多久,家属也被接过去,房子转卖,从此这一家人再无任何消息。

对于谟问斋老板,药来一直有些歉疚。若他不把老板儿子叫回来,是不是能保住他一条性命。当然,也可能会碰到一个更残酷的结局。

听药不是讲完这四个故事,都已经快半夜了。旁边高兴听得发呆,我动了动酸疼的脖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心中百感交集。

药不是道:“这四个故事,我爷爷只说给我听。其他人或有耳闻,但唯独我听得最全。小时候的我听不懂,如今回过头,却处处有着深意。”

这些故事里,或是贪婪,或是痴缠,或是无情,或是无奈,明里讲的是四件器物,其实已跟掌眼鉴定关系不大,甚至和真假也都无关,说的全是人心。正所谓鉴古易,鉴人难。比起那些器物,这人心才是最耐琢磨的。

不过我有一个疑问,药来这一辈子经历过无数风雨,为何单单对这四件事耿耿于怀呢?

药不是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我爷爷常说,这四事的主角都不是他,但偏偏是他掌握了那些人的命运。倘若其时他改换做法,那些人和这些器物,未必不是另外一个结局。所以这四件事里,他都有一悔:悔事,悔人,悔过,悔心。”

听到这里,我心中一动,这不正是我那个小店的名字吗?

我的小店叫作四悔斋,用的乃是我父亲自杀前留下来的四个词。如今居然在药家子弟口中听到,看来这“四悔”的来历,恐怕比我想象中还要复杂。不知药来和我父亲许和平之间,还有什么特别的瓜葛。

我本想好好琢磨一下,可脑子里现在快成一锅粥了。您想啊,我们一天从卫辉赶回来,两次闯入药家别院,还跑去圆明园一趟,中间没停没歇,疲惫不堪,这眼皮比后母戊方鼎还重。

这种状况,实在不适合继续思考。我比了个手势,说今天差不多到这,咱们明天再说吧。

药不是已经在旁边给我开好了房间,我告别之后,昏昏沉沉回去屋里,一头栽在床上,脸埋在柔软的枕头里一下子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可真香,溜溜儿到了八点多我才醒。简单地洗漱了一下,我去敲对门的门。门开了,高兴穿着件浅蓝条纹的灯芯绒睡衣探出头来。我一愣,尴尬得赶紧打了个哈哈。反倒是高兴大大方方说:“他还睡呢,咱俩先吃早饭去?”

没过一会儿,高兴换回昨天那套衣服,和我一起去了楼顶的旋转餐厅。我们俩一人捧着一份早餐,对面而坐。我忽然很好奇:“你们俩性格差这么多,怎么认识的?”

高兴拿叉子戳了一块水果,边吃边说:“我跟他呀?特简单,我高二那年暑假,骑自行车去香山写生,正好遇见一个拦路抢劫的,药不是正好路过——你是不是觉得接下来是英雄救美?哈哈哈,真不是。药不是根本没动手,他跟劫匪理论上了,说这里距离最近的派出所就七百米,你抢完跑掉的速度多少多少,我跑去派出所报警的速度多少多少,民警骑摩托追过来的速度是多少多少,你根本没机会逃掉,为了几支画笔付出劳改代价,成本太高,哇啦哇啦开了堂课。那劫匪估计听烦了,骂了句神经病就走了。”

我忍不住笑了,这还真是药不是的作风。

“我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药不是挺不高兴,说我帮你解围你还笑。我说那我请你吃冰棍吧,他说必须回请,一来二去,我俩就好上了。学校抓早恋,可从来没逮着过我俩。药不是天生一张好学生的面孔,每次来我们学校,都特能唬人,从家长到老师都以为他是来辅导功课的。”

高兴咯咯笑了一阵,一脸怀念,随即又摇摇头:“哼,这家伙别的都好,就是太刚愎自用,啥都自作主张。他要出国,我没拦着,他说把我也带出去,那我可不干了。凭什么非得靠你带呀?我不成了傍家儿了吗?好像离了男人,就什么都干不了似的——你要追姑娘,可别学他。”

我讪讪一笑,烟烟和我之间,可不存在这种问题。我忽然想起一个事:“药不是为什么不愿意接药家的衣钵?”

高兴道:“他嫌古董这行暮气沉沉,一半靠人脉,一半靠资历。这家伙心高气傲,说要做那种靠努力和智慧就能有所成就的事。就因为这个,他跟家里吵了好几架,药老爷子亲自出马都没用,最后只能任他出去,转而培养他弟弟药不然。”

“药不然你也认识?”

“很熟啊,小家伙跟他哥不一样,性格活络,挺有文艺天赋的。他玩摇滚就是我带入门的,可惜啊,最后还是被家里拽回去了,没逃掉。”高兴吮了吮叉子尖,随即正色道,“不过你别小看那家伙。药不是外冷内热;而他弟弟正好相反,平时嘻嘻哈哈哈,对谁都挺热情,可骨子里却保持着距离,旁人轻易看不透,连药老爷子都不好把握……”

“背地里不要说人坏话。”

一个声音从我们旁边飘过来,药不是沉着脸站在那里。原来他也起床来了餐厅。高兴吐吐舌头,低头继续吃她的煎蛋。我横了他一眼:“昨晚睡得还挺好?”

药不是眼皮一抖,知道我是在拿高兴留宿的事涮他。他“哼”了一声,说:“很好,一觉睡到天亮。”然后独自坐去另外一张餐桌,拿起一片燕麦吐司,默默地往上抹黄油。

有他在,谈话氛围立刻荡然无存,我和高兴只得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食物。高兴三口两口吃完,起身说我得赶紧回去了,修补油画还挺费工夫的。药不是点点头,让奔驰专车去送她。

高兴离开之后,我清理完自己的早餐,挪动屁股坐到药不是对面,问他接下来的计划。

五个青花人物故事盖罐,已知的有两个。“鬼谷子下山”的真品在老朝奉手里,那么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搞清楚药家收藏的“三顾茅庐”盖罐,被谁给拿走了。

药不是搁下刀叉:“这个交给我来查,毕竟是药家的事儿。我不必露面,一样有办法查到。至于你,另外有一件任务。”

我对他这种上司口气习以为常,叹了口气:“你说吧。”

药不是拿出一个小册子,放到桌子上。我一看封面,上面是四个繁体字:玄瓷成鉴。

我爷爷许一城曾经留下过一本秘籍,叫做《素鼎录》,集许家数代人金石玉器鉴定经验之大成。药家是玄字门,以瓷器为主,家里也有一本类似的书,叫做《玄瓷成鉴》,内容差不多,也是药家在瓷器方面独到的见解。

“你……你从哪找出这东西的?”我有些惊讶。

“这只是影印本而已,不是原本。”

“废话!我是问,你把它拿给我干啥?”

药不是推推眼镜:“自然是要你研读。接下来我们要追查的重点是青花罐,胜负的关键,就看瓷器的鉴定手段了。这些我不懂,又不能找家里人帮忙,只能靠你了。”

“我的专业是金石玉器,不是瓷器啊。”

“不懂可以学,至少你比我基础好,我是完全不懂。”药不是一脸理所当然。

我满脸苦笑:“你当我是天才儿童,看一遍就成专家了?”

《素鼎录》也罢,《玄瓷成鉴》也罢,说是秘籍,其实和武侠小说里的武功秘籍不是一回事。

鉴定古董,凭的是学问和经验,秘籍这种东西意义不是很大。更何况,书中所载,只是前人的经验,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进步,很多技巧因此失效。现在的鉴定和伪造技术,已远远超出秘籍时代的想象。

比如说热释光技术,可以用来判断器物存在时间;金相显微镜技术,可以看出器物内部的裂痕或分子结构。这些东西一出来,民国之前的七成鉴定和造假手法就废掉了,不得不更新换代。

所以五脉对待老一辈秘籍的态度,纪念意义大于实用价值,不会刻意藏私,在小范围内允许外人阅读与翻拍。

我倒不忌讳偷看药家秘籍,这不算什么机密。但药不是显然指望我一读秘籍,就成瓷器鉴定大师,这是纯属外行人的瞎想了。

药不是放下吐司,慢条斯理道:“我知道这不太可能,但临时抱抱佛脚,哪怕只提高百分之一的成功率,也值得我们去努力。对不对?”

他说话越来越像个讨厌的老师,可是我想不出反驳的理由,只得无奈地答应。

药不是交代了几句,外出去调查了。我猫在宾馆里,开始翻阅这本《玄瓷成鉴》。

这书比《素鼎录》要好懂,印刷排版都很舒服,一看就是精修过的版本。书前的序言是药来的爷爷药襄子写的——这家人起名字的品位始终那么奇特——大概意思是此书是鉴定瓷器之大要,药家弟子需要先诚信正意,领悟去伪存真的祖训,才有资格学习。

这本不是入门读物,没有从基础讲起,一开篇就是各种鉴定理论和实例,用的还是文言文。我花了大半天时间,草草翻了一遍,感觉没有读透。估计里面有很多关节,只是点到为止,要有老师讲解,才能说透彻。

至于能有多少东西进脑子,又有多少脑子能记住,真是不好说。我看得眼睛发疼,放下笔记,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一不留神,穿着拖鞋的右脚“咣”的一下,踢到了一个柜箱的边角,疼得龇牙咧嘴。我赶紧坐回到沙发上,边揉边吸凉气,嘴里还骂道这什么鬼箱子……

嗯?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道念头,序言里“药襄子”这个名字有点眼熟。再仔细一想,似乎在《素鼎录》里也有提及。那本书是家传绝学,我倒背如流,赶紧回想了一下,还真想起来了。

我爷爷许一城在谈及青铜器皿的形制时,特意留了一笔,说玄字门有位前辈师叔药襄子,把瓷器开片比为青铜纹隙,观点让人耳目一新,足见掌眼者不可偏重一门,要博采诸家之长云云。

嗯?感觉哪里不对。

我又细琢磨了一下,才发现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药襄子是药来的爷爷,而许一城把他称为玄门师叔。换句话说,许一城比药来、刘一鸣、黄克武都高一辈。这样推演下来,我父亲许和平和药、刘、黄三位同辈,那……那药不然、药不是还有烟烟,岂不是我的子侄辈了吗?

这辈分可有点乱哪……

五脉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不过明眼梅花同气连枝,所以这一代代的辈分,排得很有讲究。可为什么没人跟我提过这事?别的不说,烟烟可是正跟我好呢,这不成了跟侄女谈恋爱了嘛。

我想了半天,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估计是我爷爷笔误了,那毕竟是个手抄本。要真是辈分差那么大,五脉其他人早该提醒我了。

我看了大半天,正在头晕脑涨之际,药不是推门进来了。他一脸疲惫,看来这一天也没闲着。他放下手里的包,告诉我那件“三顾茅庐”盖罐的下落已经查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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