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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办法真不错。”药来啧啧称赞。

“我也这么觉得,兴高采烈地跟家里人说,希望能从英国买几个显微镜回来。没想到我爹大怒,说我这是投机取巧,不去勤练眼力,不去揣摩器物中的道理,指望一个破玻璃片儿就妄断真伪?我怎么跟他解释科学原理,他就是不听,还骂我糊弄别人,品行有亏,五脉的名声都被糟践了。我年轻气盛,气不过就跟他吵,他就拿藤条打,我不躲,也不服软。当时五脉的人都过来劝,有的拉住我爹说别打出人命,有的劝我赶紧认个错。可我们爷儿俩都是倔脾气,谁都不肯后退一步。最后我在床上躺了足足有半个多月才恢复过来,然后听说我爹跑到同仁西医院那儿,差点把人家化验室给砸了。我一怒之下,离家出走。我爹更干脆,登报宣布断绝父子关系,从此再没搭理过我。一直到他前几年去世,我回去看他最后一面,他都不让我进门,一直到咽气都头冲门口,双目圆睁,生怕家人把我放进来。”

药来听了,久久不能说话。这对父子,可真是一对驴脾气。

他知道五脉对于现代科技,一直颇有抵触,更信赖自己的眼光和经验。用沈默的话说,器物只是术,归根到底还得磨砺自个儿的道,才能有出息。药来一直以为这是沈老爷子的信条,现在才知道根子居然在许一城他爹这里。

许一城把脑袋靠在柴房门板上,感慨道:“虽然我对我父亲已经没什么恨意,但对离开五脉的那个决定,至今都不后悔。”说到这里,他突然又露出一丝微笑,“何况我也不是没有收获。”

“哎?”

“我离开五脉以后,去了同仁医院,给人家化验室打工,赔偿我爹闹事的损失,顺便学习。在那儿我认识了我太太,她当时恰好在那儿做实习护士。”

药来瞪大了眼睛,他原先还在揣测两人到底怎么认识的,原来和五脉还有这么一层渊源。

许一城拍拍他的小脑袋瓜儿:“所以说,你根本不必如此纠结。人活在世上,总得坚持点特别蠢但你自己认为对的事。”

药来苦笑着摇摇头:“我跟您可不一样。您是个天才,我就是废物一个,没大出息,还抽大烟,这辈子就这样了,还坚持个啥?没大刘的头脑,也没大黄的沉稳,五脉里也没人当我是回事。”他眼神里带着自嘲。看得出来,他平时的嬉皮笑脸,都是出于自卑而披上的伪装。

许一城正色道:“若没有你,我们根本发现不了烟土和支那风土考察团之间的关系,更走不到这一步。这不就是你的价值么?而且我看得出来,你对瓷器的敏感,比我和你爹年轻时候都强,只是没用心。我叫你戒掉大烟,也是因为不忍心看一个好坯子被毁了。”

药来无精打采地回答:“您这是在宽慰我,我这样的人还能有救?”

许一城道:“我再给你讲另外一个故事吧。就是前几年,我在郑州街头碰到过一个小混混,这人长得很有特点,一眼大,一眼小,拿了一个假青铜器设局骗我。他设的那个局太粗糙,我没费多大力气就给破了;没过两天,他不知从哪儿学了一招,又设了个局让我撞见,我又给他破了。他连续设了四五次圈套,非但没骗到我,反而自己赔得灰头土脸。最后一次他叫来一群土匪,本来是想吓唬我,结果那群土匪却要动真格的,他怕闹出人命,把我从他自己设的局里给救出去了。他这也是救了自己,如果他跟那群土匪一样动手,我已安排好了后手,一个都别想逃掉。我看这小子对鉴定还算有悟性,而且良心未泯,就教了他几招,给了点本钱,让他务点正业——如今人家在开封一带名气可大了,外号阴阳眼,远近闻名的掌眼高手。”

刚讲完,刘一鸣在屋里喊说弄好了。许一城拍拍药来肩膀,说你自个儿琢磨吧,起身走进屋子里去,剩药来一个人眼神闪动,兀自沉思。

刘一鸣递给他一张纸,上头墨汁淋漓,写的是要求李德标尽力守护东陵不得有误云云,语气严厉而不失亲密,一看就是写给亲近之人,落款三个大字:张作霖。许一城把这封手令跟卷轴对比一了一下,几乎一模一样,暗暗佩服。刘一鸣才多大年纪,书法已经有了这样的造诣。

黄克武道:“许叔,要不要我陪你去?”许一城道:“你和付贵等我通知。如果李德标和王绍义对上,你们趁乱潜入平安城,把海兰珠救出来。”

“那木户教授呢?”黄克武问,他还惦记着这个人。许一城叹口气:“能救就一起救吧,他也是个痴人。”黄克武用力“嗯”了一声,面露喜色。

许一城收好卷轴,正要往外走,看到一旁付贵脸色如冰,知道他肚子里有气,不敢招惹,一低头,想走出门去。付贵开口道:“许一城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许一城回过头来,一脸苦笑,被他拽着胳膊到了外院。

许一城赔笑道:“你别生气,这次真是事出有因。”付贵冷哼一声:“我对你的借口没兴趣,把东西给我。”许一城一愣,问什么。付贵道:“陈维礼的那半张信笺。”

这份遗物许一城一向是随身携带,他从怀里掏出来,递给付贵,带着期待:“你有什么新发现?”没想到付贵毫不客气地回答:“没有。”

“那你要它做什么?”

付贵没吭声,就这么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手里的信笺,直待许一城等着急了才缓缓说道:“我刚才去了趟大华饭店,不只木户教授,其他的考察团成员也一直没有返回。于是我就搜查了一下他们住的那几个房间。可惜日本人把东西收拾得很干净,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除了这个。”

付贵伸出手,拿出一张和陈维礼遗物质地一样的信笺,许一城注意到上头有好多涂鸦样的墨点。

“这是我在饭店柜台后找到的。据店员说,他是在整理团长堺大辅的房间时,在废纸篓里发现的。他觉得这纸质地不错,上面又没写字,就拿来给孩子当草纸——应该和你这半张遗书是在同一个本里撕下来的吧?”

许一城知道他所谓的“搜查”,肯定不是通过正规渠道,不是撬锁闯入,就是要挟店员。而且要在偌大一个饭店里找到相同质地的一片信笺纸,需要的不光是敏锐的观察力,还需要惊人的耐心。付贵不动声色地做了这么大一件事情,这让许一城一阵感动。

“我不知道这有用没用,你留着琢磨吧。没别的事了,你滚吧。”付贵一转身回去屋里,不容许一城再多说一句。

许一城把这张纸仔细收好,现在还顾不上看。他先带着假手令回去找毓方,宗室已经利用在京城的人脉搞清楚了李德标的驻地,得知他就在马伸桥镇,离东陵不过三十里地,离平安城也不过六十里。

连这等军事机密都能打听到,可见奉军上下已经乱成什么样子了。

毓方留在京城,调度宗室资源,通知阿和轩做好护陵准备。前往游说李德标的人,除了许一城以外,只跟着一个富老公。两人互相都看不顺眼,更没什么话好说,在马车上一路无语。

许一城乐得不必搭话,就把付贵找出来的那张纸研究了一番。

这张纸和陈维礼半张遗书质地相同,是特制的明治王子纸料,中国绝无。所以付贵推测得不错,两张纸想必是出自同一个笔记簿。

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细节,它说明陈维礼从大华饭店出逃之时带出来的纸,是从堺大辅的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也就是说,堺大辅这个人在整个阴谋里,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

虽然现在已经查明,日本人垂涎乾隆陵寝里的九龙宝剑,可许一城心中总带着那么一丝不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未得清澈。日本人的动机,真的如此单纯?陈维礼真的是因为日本人要挖东陵,才会牺牲生命发出警告吗?

这张纸上只有寥寥几个日文假名,毫无意义,所以堺大辅才会随手扔在废纸篓里。许一城拿出一根铅笔,试图像擦出遗书印痕一样,也在这张上擦出点东西。可惜这纸已经被小孩子划上了许多涂鸦,很难再还原什么了。许一城擦了半天,只勉强擦出几个汉字。

“言中……飘沦……虽复沉……无……用。”

这像是从什么古籍里抄下来的句子,又或者是什么诗句。这几个字似乎在抱怨自己志气未展、怀才不遇。这类题材写的人太多,许一城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是引自哪本典籍。日本人的汉学水平不低,说不定这是堺大辅自己郁闷,挥毫写下一首来抒抒情而已。

可惜对许一城来说,这些字的信息量几等于无,也许跟这件事之间根本没关系。许一城叹了口气,把纸揣回到怀里。

“维礼啊维礼,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哪怕托梦也好哇。”许一城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景物,觉得陈维礼的孤魂依然在雾中影影绰绰,模糊不清,心情一阵黯然。不过他很快就振作起来,无论怎样,先把东陵保住再说。

富老公和他在第二天傍晚赶到马伸桥镇的独立团驻地。此时天色渐晚,天空隐隐聚着一团黑云。蜻蜓低飞,空气湿重。五月底六月初的天气说变就变,不知何时就有雨点落下来。独立团的营地就摆在马伸桥镇子外头,放眼望去异常安静,井井有条。到底是真正上过战场的军队,弥漫着一股血腥的肃杀气息,直透阴云。他们从前线退下来以后,就一直驻守此处,离孙殿英的十四军主力相隔较远。主力驻扎镇外,少数军官和警卫团驻在镇子内。

他们两人到了军营门口,说明来意。三名卫兵把他们带到团部。这是一处乡绅的民房,不过已经改造成了临时指挥部。正面墙上挂着一张烧掉一个角的北洋五色旗,几个军备木条箱垒成了一张大宽桌,上头摆着一张大地图,几名参谋正趴在上头,勾勾画画。中间一人身材矮小,体型却十分敦实,如同一座打铁砧子。

“团长,人已带到。”

那人抬起头来,两条浓眉缠在中心,脸上疤痕纵横,唇边还有两撇精心修剪过的小胡子。十年时光,历经战火,当年那个二愣子如今也淬炼成了一员骁将。北军不利,他的眉宇间带着几丝疲惫,但腰杆笔直,浑身都散发着凶悍之气。

“富老公。”李德标立刻认出了来人,不过他不动声色,站在原地,听不出是亲热还是淡漠。

“李将军还能认出老朽,真是十分荣幸。”富老公连忙施礼。

“当年富老公犒军之恩,李某一直记在心上,怎么会忘。”李德标神色略微解冻,伸手把他迎过去,扶到唯一一把太师椅上,又把目光投向许一城。富老公道:“这是我们宗室的一位朋友,姓许。”

许一城立刻道:“在下奉张总统之命,前来转达一份手令。”

李德标眉头太浓,一动就额前阴云翻滚,让他看起来阴晴不定:“雨帅的命令,为何不通过参谋部下发?”雨帅就是张作霖,因为张作霖字雨亭。尽管他现在贵为总统,可旧部总喜欢如此称呼,以示亲近。

许一城道:“因为张总统说此事必须机密,外人不得予闻。”

张作霖治军,经常越过指挥级,直接给一些亲信发布命令。这是他控制奉军诸部的不二法门,因此直发手令这个举动不算稀奇。李德标又问:“那总统府的人呢?他为何让你这么一个外人传令?”许一城道:“您看了手令就知道了。”

李德标狐疑地瞪了他一眼,接过手令看了一遍,抬起头:“守护东陵?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富老公和许一城告诉李德标,此前东陵被盗,宗室探知是马福田、王绍义所为,现在听说他们计划去挖慈禧墓,因此溥仪亲自求到总统府。张总统宅心仁厚,深为不安,于是亲发手令,让他们来找李团长襄助云云。

李德标道:“马福田、王绍兴我知道,确实是一伙悍匪。但他们如今在奉军有正式番号,我若去打,岂不是攻击友军?”

许一城道:“雨帅的意思,并非要将军您去剿匪,而是驻守东陵。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们知难而退,就必不大动干戈了。”富老公紧接着跟道:“宗室备下一点薄礼,用来犒赏诸位将士护陵之恩。”

富老公这次前来,宗室下了血本,带了四大箱子现洋。任何一个军阀,面对这么大笔数量的银钱都不会不动心。果然,李德标拿起手令,走到屋子门口,举高借着灯光看了一眼,又道:“雨帅对宗室还真优待呢,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这个——他还有什么别的吩咐没有?”许一城道:“没别的了,张总统说只需守上数日便好。”

李德标面无表情道:“眼下战局紧急,我不想擅离职守。不过既然雨帅吩咐,我也不得不遵令行事。”富老公连连拱手感谢,说李团长义薄云天,还请赶快派人去卸下马车上的东西吧。军饷到手,李德标的冷脸也带出几丝和善之意。他吩咐手下去抬箱子,然后一伸手:“我送送两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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