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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谦听到太子呼唤,深深一揖,道:“殿下少安毋躁,臣去去即回。”他看了吴定缘一眼,又对太子宽慰道:“此人虽嗜财惫懒,倒有一桩好处,便是诚实守信。他既然说护送殿下出城,定然是不会打折扣的。”

这话他是当面讲的,吴定缘听了,只是抱着手臂懒洋洋道:“记得你许我的五百两银子。”于谦哼了一声,没有答话,推门离开了。

没过几息,他又回来了。吴定缘不耐烦地问他还忘了什么,于谦俯身把地上那尊小铜炉捡起来,郑重揣到怀里:“这是殿下立过誓言的礼器,不可丢弃,我要带上。”

朱瞻基的表情一僵,胸中那点不舍登时烟消云散。他刚才在这香炉前起誓,无论如何也要返回京城,绝不放弃。看来于谦并不放心,把这铜炉带上,就是想要时时提醒讽谏。

“这是我妹做生日时我送的,你要拿走,得加钱。”吴定缘插嘴道。于谦摆摆手,道:“给你五百零一两!”转身走开了。

剩下的三个人稍做收拾,也离开了吴家院子。朱瞻基一身和尚装扮,颈戴枷锁走在前头。他很不习惯这种头重脚轻的束缚感,走起来踉踉跄跄,倒真似个落魄犯僧。吴定缘手提一盏竹骨气死风灯,紧随其后,还不时用铁尺敲打一下犯人的腿胫。苏荆溪则把头发盘成寻常妇人的高髻,额帕包头,垂头跟在队尾,仿佛不愿被人看到面孔。

此时天色已然黑透,浓墨般的云遮住星光与月色,抹去了一切轮廓和细节。即使行人面对面站着,也难以看清面孔。对这一队胆战心惊的逃亡者来说,这是一个好消息。

吴定缘对于南京城的布局确实是熟稔得很。他带着他们走街串巷,时而沿着上了门板的书铺廊溜过去,时而从一处废弃小庙旁边偷偷钻过篱笆,时而大摇大摆从国子监前的琉璃牌坊走过去。吴定缘仿佛一条狡黠的泥鳅,在渔人的网眼中巧妙地钻行摆动。

整个城区正涌动着一阵阵不安的涟漪,好似午时那场爆炸的余波久久未平。假如有人可以俯瞰整个南京城,会看到一大片黑暗中点缀着许多小亮点,每一个亮点都代表了一队举着火把的队伍。他们气势汹汹地流过每一条巷道,闯入每一户人家。

吴定缘等三人沿途被盘查了七八次,还都是来自不同队伍。好在他们事先准备充分,文书齐全,盘查的兵丁一听是押送淫僧,都面露暧昧,不免多看两眼跟在队尾的苏荆溪,反而忽略掉了朱瞻基那张腌臜的面孔。

就这么一路走走停停,他们很快便抵达了正阳门内。这里正对着御街,稍微靠西一边有一条宗伯巷。因为礼部尚书、侍郎、郎中、员外郎等大员都住此间,故而得名。巷内每一间皆是高门邃宇、重堂轩道,端的是大户气派。

远处的正阳门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没有火光。吴定缘表示太早过去容易打草惊蛇,等于谦到了一起走。如今时近炎夏,巷子口早早搭起了一片蔽日遮雨的卷棚,于是他们一行就站在棚下,安静等待。

不过,这巷子此时没了平时的静谧威严,有哭声隐隐从里面传到巷口。太子驾临南京,在东水关迎驾的官员序列,以礼部为首。所以,当宝船爆炸之时,也以礼部官员们伤亡最为惨重。这宗伯巷内明天开始,恐怕要家家戴孝、户户挂幡了。

朱瞻基站在棚下,听得哭声入耳,面色颇不自在。虽说这不是他的责任,可毕竟都是大明精英,日后也会是他的臣下,如今如猪狗一样被屠戮,令他心中郁愤难抑。他为了排遣郁闷,环顾四周,偶尔扫到吴定缘那里,发现他又转头避开,一股怒意涌了上来:

“吴定缘,你为何不正视我?莫非你也觉得本王德薄才浅,不懂为君之道?”

吴定缘莫名其妙地抬起头,四目相对的一瞬,那种熟悉的刺痛感又出现了。他眉头一蹙,正要挪开,朱瞻基却大喝一声:“不准挪开,看着我!”

吴定缘只好保持视线,持续了三四个呼吸的光景,只觉得刺痛感从太阳穴延伸出去,像一柄烙铁顺着额头缓缓切开,把头盖骨里搅得天翻地覆。他终于坚持不住,发出一声呻吟,整个人抱住头蹲了下去。

苏荆溪见状赶紧伸出指头按压他风府、天柱两处。朱瞻基没想到吴定缘反应这么强烈,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吴定缘喘了好一阵,才勉强站起来,额头上仍是青筋绽露。

苏荆溪起身对太子道:“不碍事,只是轻微的头风病发作,大概受了什么刺激。”

“刺激?看到我的脸就这么大刺激吗?”朱瞻基半是不满半是郁闷。

苏荆溪道:“民女之前经手过类似病症。这种病,多半是患者经历过什么惊怖之事,从此一见相似之物,便有反应。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就是这个道理。”

朱瞻基纳闷道:“我之前可没见过他!”

苏荆溪低头拿住吴定缘右手,一边向虎口施力一边问道:“你可曾为天家做过事?或者见过什么宗室?”吴定缘摇摇头,甩脱了她的手。他可不想再横生什么枝节,只要于谦一到,把这些人送出城去,从此江湖不再见。

苏荆溪从腰间取出一条布带,给他沿太阳穴紧缠一圈,一边缠一边细声道:“不管你存着什么心事,这么常年郁积于内,壶满则溢,早晚要生大病。心事不能憋闷,还得要跟别人说出来才好。”吴定缘冷笑道:“茶水凉暖各人知。你到处打听别人的心事,到底有什么居心?”

苏荆溪道:“我是个医者,见到奇病怪症,总不免见猎心喜,能有什么居心?”

“我又不痛不痒,算得什么奇病怪症?”

“心病也是病,只是不为人所重罢了。以民女这几年行医经验,若以言语为汤药,以倾听为调理,往往心病自消。所以我见到人,总习惯想去多聊聊。”

吴定缘不耐烦地挥挥手,道:“几句话就能治病?只合去哄哄深府里的女眷吧。”

“茶水凉暖,其实人不自知。”

苏荆溪点了一句,然后知趣地闭上嘴,一言不发地缠完了布带,便站到一旁去了。吴定缘摸摸脑袋,虽然被勒得难受,但刚才的不适感确实少了许多。

“看来我爹说得对,无论什么人都会有优点。”吴定缘低声道。苏荆溪知道这是他在表达谢意,微微一笑,转去陪太子闲聊。

过了约莫一个水刻,远处街道传来脚步声,于谦匆匆赶来。他家里只剩一件大祀时才穿的朝服,那件肥袖的赤罗衣穿在身上颇为臃肿,蔽膝前头两根赤白色的大绢带子来回飘动,感觉随时会把他绊倒。

“你怎么……穿了这么一件?”吴定缘有点不能理解,你们是去跑路,又不是祭天。

“可以吓唬人啊。”于谦理直气壮地回答。

行人的职责是抚谕四方、颁行诏敕,所以使者的冕服都格外华丽,不华丽不足以体现出朝廷威仪。对那些搞不清官员品级的军民来说,越夸张的袍服造型越有震慑力。尤其于谦本人相貌英伟,衬上朝服更是气魄堂堂。

“那么,你路上有没有遇到盘问?”

“没有。我这一身穿着,谁敢拦着?”

吴定缘点点头,说等一下你们别出声,听我说就行。然后他重新排了一下队列:淫僧与捕快在前,行人搀扶着妻子在后,朝着正阳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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