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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定缘冷冷道:“不是鹞子莫扑棱翅,学了几句水词就想混江湖了?”

胖子见横里插来一人,先怔了怔,忙喝令脚夫们动手。一个是杀,两个是砍,也没什么分别。谁知吴定缘一握手中新配的铁尺,眼神森冷地往那边一扫,那三个脚夫登时僵在原地。

这世间本是一物降一物,脚夫在码头上卖苦力,对于谦这种读书人不甚在意,但看到公差就有一种天然的恐惧感。

吴定缘一向喜欢速战速决,见对方被震慑住,毫不犹豫,抢先出手。胖子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三声“哎哟”同时响起,三个脚夫一起捂着手腕弯下腰去,三根木杠纷纷落地。他下意识转身要逃,那人影已冲到跟前,狠狠一脚踹向小腹。

胖子的肚皮软软地凹进去一块,竟然让吴定缘的脚微微陷住。吴定缘再用力一蹶,胖子喉咙里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整个人扑倒在地,脑袋“咣当”一声碰在了硝土沟边上。胖子还要挣扎着爬起来,吴定缘抬起脚底踩在他脑袋上,狠狠蹍了几蹍。

这里常年浸泡污秽,沟头生着一层厚厚的白硝土,胖子这一滚,鼻孔和嘴里都塞满了硝土,直辣得他涕泪交加。

“饶……饶命……”胖子含糊不清地告饶。吴定缘却不肯放松,反反复复使劲,直到旁边那三个脚夫反应过来,纷纷跪地替纲首求饶,他才稍微松了松劲,容胖子抬起头。

“小的污了狗眼,穿了烂心,上辈子九世为娼才敢动您的心思。”胖子也不含糊,一连串污言秽语冲着自己先泼过来。一看他就是经验丰富,知道自贱最能消去杀心。

果然,吴定缘没再下狠手,而是沉声问道:“你怎么敢打他的主意?”

胖子忙不迭地答道:“我看这位爷爷手皮细嫩、脖颈白皙,虽然穿着寻常,可走起路来总避开污水泥泞,该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不知为何乔装私逃。我适才问他要不要跑腿送信,知道并无同伴跟随,又见他掏出一袋合浦珠子,这才……”

于谦在旁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没想到自己浑身破绽,一搭话便早被看了个通透。

吴定缘看向于谦:“他拿走珠子了吗?”于谦掏出珍珠口袋晃了晃:“还没来得及。”吴定缘瞪了他一眼:“钞银不露白,下次你还是把脑子露出来显摆吧,反正也用不上。”于谦脸一红,赶紧把口袋又揣回去了。

吴定缘叹了口气,不怕没江湖经验的雏儿,就怕自以为有江湖经验的人。这个小杏仁原来是官,走的是水马官驿,自然一路顺畅。如今逃亡在途,他还用官府那套做派,也忒小看万里行路了。吴定缘正是不放心于谦办事,悄悄在后头尾随,这才挡过一劫。

吴定缘蹲下身子,拍着胖子的肥耳朵冷笑道:“俗话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你一人独占脚、牙两行,死也不冤了。”

胖子嘴唇上抖着腥土,连连告饶。吴定缘指着于谦道:“你莫看轻这人,他可是朝廷命官。现在扭你去千户所,轻易判个斩监候。”胖子面如土色,只是不住磕头。吴定缘见火候到了,便松开脚底:“你若不想死也容易,去给我们老实弄条川上船,这账便一笔勾销,荐费也少不了你的。”

胖子带着哭腔道:“两位爷爷,我就是想唬点钞银,其实办不来啊。”

“你一个脚行的纲首,连条想夹带的船都荐不来?骗谁呢?”吴定缘脸色一沉。

“真的,真的。”胖子急得要对天起誓,“爷爷,您可不知道。从前夹带人容易,可漕务陈总兵刚刚改了规矩,可就难了。”

于谦大惊:“什么规矩?”

“陈总兵改的规矩,叫作兑运之法,才颁布没半个月吧。从此以后,江南、湖广、江西来的民船,不用跑全程了,只需要走到瓜洲和淮安仓,货物转兑给江北总的二十四卫所,再由官船直运京城。漕运衙门说这叫啥体虚民力……”

“体恤民力。”于谦没好气地纠正了一句,看向吴定缘一脸无奈,少不得又解释了几句。

漕河原来用的叫转运之法,从沿途船户、农户中佥派漕役,让他们从各地运粮到德州,再交给卫所转运。因为是徭役,官府不会给钱,但默许水手私自夹带一些土货和私客,以作为补偿。

但从江南到德州距离太过遥远,百姓苦不堪言。于是洪熙皇帝一手推动,促成从“转运法”改“兑运法”。从此之后,百姓的漕役只需要从江南运到瓜洲即可,交笔银钞,货物兑运给卫所之后,再由卫所的官船运至京城。

想不到,这个新漕法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实行了。它确实是一项德政,但对这几个逃亡者来说,可就太不赶巧。规矩一改,瓜洲以北全是卫所官船,而卫所一向自成体系,水泼不进,外人很难置喙。

“难道卫所的官船就一点不做夹带?”于谦不甘心。胖子看了看冷脸的吴定缘,哼唧了半天才说道:“官船自然是要夹带的,但您不在河上,可能不知道。如今是五月中,漕河的水力只有六分,发出去的漕船很少。要等过了六月,沿线农地收完夏麦,各地才会放水入漕。水过九分,漕船方能大发。”

吴定缘和于谦相顾无语,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赶上这么个尴尬时段。漕船发得少,意味着夹带名额更少,卫所自己都未必够用,更别说给外人了。

“不过……”

“不过什么?快说!”吴定缘喝道。

胖子赶紧说:“如今瓜洲北去淮安的漕船,都在扬州所手里。他们一般会分出一部分荐书,留给当地的有力豪家。”

两人一听,顿觉柳暗花明。卫所再崖岸自高,行船也得仰赖沿途的地方豪强配合,自然也得分润出一些好处。若放在平时,于谦早就出言斥责这种公器私授的勾当,可如今形势所迫,他强压下内心的烦躁,道:“那要登上进鲜船,得去找哪几家?”

“进鲜船运的都是皇家贡品,一般人家可办不来夹带。能拿出荐书的不过松江徐家、湖州何家、海盐钱家、会稽顾家……”胖子一口气数出四家来,突然停住口,似乎想起什么来。吴定缘不客气地踢了踢他脑袋:“继续说!别卖关子。”

胖子谄媚地请他先挪开脚底,然后像只乌龟抻起脖子,趴在地上冲那三个脚夫喊道:“长老三!你老去滥赌那个赌棚,今天不是斗虫吗?报条贴出来没?”那个叫长老三的一听赌字,脸上登时兴奋起来,道:“一早贴了,今晚就有一棚,俺还盘算着去耍耍呢。”

胖子“呸”了一声,骂了句:“你个王八早晚连婆娘也输掉!”然后转回头来,双手连连作揖,道:“爷爷们平时一定从不杀生,果然现世……呃,现世福报来了。”

“什么意思?”吴定缘不动声色。

“这里有个赌棚,这时节正要斗文虫。今天既然贴出报条,远近的斗客都会来。扬州有个豪家的管事,最痴迷此道,每开必来,动辄几十上百贯进出。他背后那家势力可不小,若两位爷爷手面够硬,说不定能从他手里赚出四个进鲜船的荐书。”

于谦大喜:“这是哪家的管事?”

胖子嘿嘿一笑,语气里多了几分敬畏,道:“自然是扬州本地的龙王爷,做盐商的徽州汪家,家主叫汪极的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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