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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熙元年,五月二十一日(庚寅)。

此时正值午后未时,一天之中日光最盛之时,偏又赶上天无薄云。热力毫无遮掩地泼洒下来,宽阔的漕河被照得一片明晃晃,极为耀眼,仿若一条从坩埚倒入化渠的明亮铁水。

黏腻的湿气从小船四周的水面蒸蒸而起,自乌篷的孔隙钻入船中,紧紧糊在乘客们裸露的肌肤上,像一层浸透了米浆的竹帘纸,让人艰于呼吸,困于挪移。按说小船已进入淮安府境,气候只该比南京更清爽才是。

之所以如此闷蒸,并不完全是天时之故,也有人力之功。

倘若有乘客不惮曝晒,站在船头远眺的话,他会发现这一段漕水风景与别处大不相同。之前从瓜洲至宝应县,运河两岸植被十分繁茂,不是堤上柳荫成排,便是滩边大片芦、茭、菹草丛生,满目皆是浓浅不一的活绿,令人心胸舒畅。

而此刻的漕河两岸,半点绿意也见不到。

所见之处,皆是土黄、暗褐、黑灰色的交错对叠。土黄是连绵不断的夯土堆料台与船坞,暗褐是鳞次栉比的工坊棚舍,黑灰色则是高高飘扬在工坊上空的炉烟。随着小船行进,不时可以见到无数匠人像蚂蚁一样攀附在各种巨大的龙骨之上,锤凿锛斧交相飞舞,叮当声不绝于耳。河面之上,弥漫着刺鼻的桐油与石灰味道。

这等烟火燥景,也难怪乘客们觉得口干舌燥,胸中闷火中烧。

“公子,这一带船坞侵占了不少浅滩,咱们只能走水道中线,时刻避让大船,所以速度会慢一些。”郑显悌头戴斗笠,手执长篙,转头对乌篷里说道。

朱瞻基从乌篷里不情愿地探出头来,向岸边扫了一眼,道:“怎么这么多船厂?”郑显悌道:“淮安这里有一座清江督造船厂,所有南直隶和浙江、湖广、江西的里河漕船,都在这里营造,造好了就直接顺着漕河开去各处卫所了。不过,咱们现在看到的,只是浙江厂的一部分,中都、南直隶的大厂,还在北边的清江县呢。”

眼前的景色已十分热闹,若这只是区区一厂,那整个淮安的造船工地该是何等壮观?朱瞻基想到这一点,顿觉舒心,这说明国力犹盛啊。

吴定缘对船景不感兴趣,道:“这船能开到哪里?”

郑显悌答道:“咱们刚过宝应县的瓦店铺,再往前走个一二十里,便是石家荡。再往前就不成了,船头没有票牌,河上巡检会直接拿人。”

“我们要在那里下船吗?”

“石家荡旁边有一条清溪沟,我的船能拐出运河,顺沟再把你们向东北送出去六里路。接下来,你们就得登岸自己走了。”郑显悌怕他们误会,又连忙补充道,“那边不是官道,但有一条大路直通淮安城里,也就二十几里路。”

“不妨,你们辛苦了。”朱瞻基抬了抬下巴。郑显悌忙空出双手来打躬作揖,他哥哥郑显伦在旁边撇撇嘴,依旧划动着船桨。吴定缘犹豫了一下,递给他们一枚珍珠,郑显伦正要收起来,郑显悌却连忙使了个眼色,说我等是为了报恩,怎么还要收恩公的船资。

他估计早就对朱瞻基的身份起疑,与其此时收了实惠,不如表现得大方一点,赌一场未来的富贵。吴定缘一听,立刻把攥着珍珠的手缩了回去,反正将来赏赐也是朱瞻基出钱,就不必动用他的积蓄了。

要说这两兄弟也是着实辛苦。他们在瓜洲带着太子四人上了自家的乌篷船后,一路北上。从二十日清晨开始,日夜兼程,穿行了泰州、宝应十几个湖泊,在二十一日下午抵达淮安县境。两日之内,行了近三百里路,确实比寻常骑马快多了。

乌篷船又走了一个时辰,在一处废弃的草场旁停住。这草场本是给百户卫所安置的窝铺,后来百户卫所搬迁,这里没人苫草修补,遂荒废至今,成为私贩流民的中转之地。

众人下了船,正要跟郑氏兄弟告别。不料,于谦忽然喊道:“你们两位等一等。”

他这一开口,朱瞻基和吴定缘才想起来。这位大嗓门一路上出奇地安静,既没有喋喋不休地劝谏,也没引经据典地介绍地名典故,一反常态地待在乌篷里发呆,似乎在思索什么。

于谦让那两人在船上稍候,然后走到太子面前:“之前那两个船户在,臣不能明言,如今有一件要事,要与殿下商议。”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递了过去。

朱瞻基一脸诧异地接过信来,一看到信皮上“谯郡张泉”四个字,脸色立刻变了。别人不知道,太子可太清楚这个谯郡张泉是谁了。谯郡即今日之永城,那是他母亲张皇后的乡贯所在。张皇后有两位亲生兄长,分别是彭城伯张昶与惠安伯张升,除此之外还有一位自幼养在家里的族弟,叫张泉。

朱瞻基的这个小舅舅不是直系,没有爵位,闲居在京城。不过,张泉允文允武,丹青书法、金石音律无一不精,也爱好骑射田猎,加上他长袖善舞,与各色人等都来往甚密,在京城颇有名士之名,众人都称他一声“张侯”。太子很喜欢这个擅长各种玩乐的舅舅,两个人感情甚笃。

以张泉的交际,跟淮左大儒通个信并不奇怪。可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个巧合透着几分蹊跷。

外头日头太晒,朱瞻基拿着信走进附近一间草庐,在一处废灶台上坐定,迅速拆开。发现里面只有极薄的一张短笺,折痕甚重。信里一手漂亮的颜体,确实是张侯手笔。信里的内容,除了例常寒暄,只是略谈了下《左传》经义,向郭纯之请教“郑伯克段于鄢”里关于“克”字的理解,以及请他去南京探望一位叫储东的故友。

朱瞻基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也没看明白这信特别在哪儿,他甚至把信笺举起来对着阳光,亦无隐文。

于谦道:“您看这日期。”朱瞻基歪了歪头,发现落款日期,竟是五月十二日。

“咦?”

太子终于觉察到古怪之处了。洪熙皇帝五月十一日不豫,张泉身为外戚,次日怎么还有闲情逸致跟人讨论经学?

朱瞻基看看于谦,知道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是恪于臣子之道不好说出。而于谦不愿意说出的事,只有那一件……太子想到张皇后的密信里,用的是一方藩王“亲亲之宝”,而张泉的信里讨论的经义,是“郑伯克段于鄢”——郑庄公的弟弟共叔段觊觎君位,被兄长在鄢地击败。

两处暗示合在一块,结论简直呼之欲出。这一切的幕后主谋,不是越王就是襄宪王!

“可是……张泉为何要写给郭纯之?郭纯之又为何带去给汪极?”朱瞻基有些口干舌燥。

于谦道:“殿下您细想,张侯平日闲居京城,宫中出事之后,他恐怕是唯一还能自由活动的人。臣妄自揣度,很可能是张侯觉察宫中情况不妙,果断以隐语传书,让郭纯之借汪极之手来向殿下示警。你看,信中让郭纯之去南京探望故友储东,名字拆开,岂不就是储君东宫之意吗?”

这话略有弯绕,不过朱瞻基很快便能理解。张泉与郭纯之一直有联系,而郭纯之与汪极是世交,汪极作为扬州巨贾,太子路过时一定会设宴款待。张泉想要通知太子,这是最快的一个办法。

至于说汪极也参与了阴谋,这却不是张泉所能预料的了。

朱瞻基泄气道:“舅舅对我好,这我知道,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于谦笑道:“其实这信不是重点,而在信角。”

“嗯?”

朱瞻基再定睛一看,发现右上角似乎有一团污渍,看形状与颜色,似乎是鸽子屎与蜡渍的混合。

“飞鸽传书?”朱瞻基神色一动。

“不错。从信笺折痕来看,这不是寻常的合掌折,而是屏风密折,应该是为了便于放入信鸽腿上的小筒里,用蜡丸封住。这封信,应该是张侯飞鸽传给郭纯之的。”

太子除了斗虫,对养鸽子也颇有心得。他激动地抓住于谦的肩膀:“飞鸽有来必有往,我舅舅既然有鸽子去郭家,郭家必然有回鸽到京城!我们写封信到郭家,就有办法跟舅舅联系上了。”

太子想到这里,眉宇之间的郁气消散了不少,眼角甚至沁出些许湿意。

之前他最郁闷的是,对京城动态一无所知:父皇是生是死?母后是囚是纵?两位藩王有何手段?那一干重臣到底在干什么?他一概不知,几乎是闭着眼睛往京城这摊浑水里扎。

若与张泉见到,便能从舅舅这里获悉第一手资料。帝位争夺这种事,往往一丝微弱的情报偏差,便决定生死。当年李建成、李元吉二人入宫,不知玄武门守将常何已被李世民收买,结果惨被杀死,就是显例。

朱瞻基从宝船遇难开始,遭受到了一连串沉重打击,孤立无援,心境残破不堪。此时终于有机会联络上一位亲眷,有如久旱逢甘霖。那种将见亲人的感动,是于、吴、苏几人所无法取代的。

这时于谦道:“现在请殿下在信里留下一道暗记,确保只有张侯一人能看懂,然后请郑氏兄弟跑一趟泰州郭家。”他又看向苏荆溪:“也请苏大夫留出一枚信物,让郭家配合放出信鸽。”

苏荆溪名义上是郭家没过门的少奶奶,她轻轻颔首,表示此事不难。

朱瞻基忍不住问道:“那么我们和舅舅在哪里相见?”于谦早有成算:“臣在船上已经算清楚了。我们今日从淮安出发,明日郑氏兄弟抵达泰州,放出飞鸽,三天即到京城。也就是说,我们从淮安北上四天后,张侯差不多开始南下。算一下双方脚程,恰好在临清相见。那里位于会通河的北端,是漕河之上的重要枢纽,用来约见,两下皆便。”

“很好!那我们就跟舅舅到临清碰头!”

朱瞻基从灶台上跳下来,兴奋不已。随后他提供了一条暗记,让于谦写入纸条之中,苏荆溪又拿出一枚信物,一并交给郑氏兄弟。

郑氏兄弟并不知密信内容,他们把信函郑重揣好,告别众人,摇着船朝泰州而去。而其他三人拿起行李,跟着心情大好的太子朝淮安城而去。

他们登岸这个地方叫老槐浦,距离淮安城大约还有二十几里路,有一条尚算宽阔的骡道相通。不过,这么一个大热天,徒步行进委实辛苦。四个人走了三里多,头上便冒出细细的一层汗来。

吴定缘观察了一阵黄土路面上的车辙,发现颇为密集,大概附近有集镇之类的地方,于是他建议找个树荫等候一下。果然,过不多时,便有一辆牛车缓缓开过来,车上装满了芥菜、夏菘菜、苋菜等,赶车的是个去淮安的菜贩子。

他们稍微花了点钱,菜贩子便让四人上了车,朝着淮安城方向驰去。反正牛车晃晃悠悠走得不快,一路上于谦的话痨又开始了,兴致勃勃地给他们絮叨起淮安情形来:

“淮安这个地方啊,号称天下之中。北络黄、淮,南通大江,西联汝洲,东抵海州,可以直入东海。所以这里可以说是江淮之要津,漕渠之喉吻。就连朝廷六部,都特地把淮安府单拿出来直管,可见其地位之高……”

“你快说说,一会儿我们怎么坐船?”朱瞻基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

“淮安比瓜洲要简单多了。这里商贾云集,民船甚多。咱们直接去清口,随便挑一艘快浅的进鲜船就行。”于谦已经胸有成算。

“不会再出什么岔子了吧?”太子还记得瓜洲的事。

于谦朝身后看了眼。无论南京还是扬州都在遥不可及的天边,朱卜花、梁兴甫和汪极已死。他们只要隐匿身形,很难想象会再出什么麻烦。

“殿下宽心,接下来肯定是一帆风顺!”于谦信心满满地回答,同时扬起手来,学着吴定缘的样子用力握紧。

一只长手突然伸过来,把于谦头顶的罗帽粗暴地拽下来。他眼睛一瞪,正要发作,吴定缘已把帽子扣在脸上,在蔬菜堆里发出鼾声。

于谦有些委屈地看向太子,朱瞻基却摆了摆手,让他不要打扰。之前在船上,吴定缘一直没怎么睡。他对郑氏兄弟并未完全放心,始终监视着航向,现在才算能稍微松懈一点。于谦嘟囔道:“他哪怕问我一句,难道我会不借他吗?不告而取,是为……”

太子捏了捏鼻梁,爬到蔬菜堆的另外一侧,虽然有点硌,好歹能落得个清净。苏荆溪看着好笑,把手帕掏出来递给于谦,多少能遮点阳光。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牛车终于在五月二十一日的申时抵达淮安城南门。

其实淮安一共有两座城。一座是旧城,本是唐代的楚州城,城北毗邻淮河。到了元代,守官觉得旧城残破,修葺不易,遂在西北方向一里开外,又修了一座新城,斜斜与淮河相邻,直到清江浦为止。

牛车抵达的,正是旧城的射阳门下。跟远处新城那一道巍峨的青砖城墙相比,旧城外包砖壁的夯土城墙显得十分破落,敌楼的顶脊连乌瓦都残缺不全,远远看去好似射阳门上顶着一个老鸹巢。

城门虽破,城内却颇为热闹。四人进城之后,迎头先看到一条四丈宽窄的石路,路面是用一条条长短不一的青灰条石拼接,并用鹅卵石补缀空隙。据说,淮安当地商贾每次出行,都会带回一块石板,铺在自家门口。久而久之,集腋成裘,遂铺出这么一条气派的大路来。这传说虽不可信,但淮安之富庶繁盛,可见一斑。

石条路上车马络绎不绝,行人摩肩接踵,眼前晃的不是湖绸就是蜀锦,多是南北客商。石路两侧则是学自南京样式的廊铺,一排排的钱庄当铺、酒肆食摊、瓷器杂货等,要什么都有,不过没有什么大宗买卖,净是教人享受的去处。这些店铺旗幌交错,牌匾接连,伙计们都施展出浑身解数,卖力冲着街面吆喝。

这也是淮安城的一大特色。新城地势开阔,库仓宽敞,多是去谈大笔生意,谈完了,还得回旧城来放松。诸多老字号、老居民都在这里,底蕴非新城可比。当地有一句话,叫作“新城谈生意,旧城攀交情”。

他们四人走在街上,从区区一个直隶州的旧城里,竟感受到几分南京、扬州、杭州的气象。这都是漕运带来的丰厚好处。

朱瞻基蓦地回想起来,汪极曾说过漕河之利,惠及百万。如果迁都之后,这一番热闹景象怕是不复见到。他低头琢磨着利害得失,肚子突然不争气地“咕”了一声,这才想起来自从离开南京之后,还没怎么正经坐下来吃东西。

旁边苏荆溪耳朵略一歪,开口道:“我有些饿了,先吃些东西吧。”于谦觉得在外面吃饭有些太招摇,可朱瞻基已抢先道:“好,先填饱肚子再说别的!”

于谦跟吴定缘低声商量了一下,决定先让吴定缘去找个当铺,拿合浦珠子换些散碎银两与宝钞,方便开销,其他人则找个食肆歇脚。

去哪里吃,却是个问题。于谦和苏荆溪都听太子的,可朱瞻基瞧了半天招牌,眼睛都快花了,不知该怎么取舍才好。于谦笑道:“淮安这里是南北分界,所以口味最杂,米面兼备,鱼羊皆有。殿下尽可以随口味来选。”

听了于谦提醒,朱瞻基这才发现,石路两侧的招摇旗幌里,不乏火烧、扁食、蒜面、秃秃麻食等字样,这都是北方才有的吃食。他毕竟生长于京城,虽然江南饮食精致细腻,可肚子一旦真饿起来,非面食不足以抚慰。

“咱们就去……吃一碗蒜面吧!”

朱瞻基终于下定了决心。这玩意在京城夏天颇为流行,可惜身为太子,吃一嘴蒜臭有失体面,宫里很少能吃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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