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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川门又叫老东门,城外地势平阔,放眼望去皆是丰饶麦田。如今已是五月底,正是夏麦将熟的时节,只见麦浪滚滚,密覆垄上,只有一条笔直官道横插其中,视野没有遮挡,一览无余。偏偏今夜月色皎洁,可以让人远望三四里之远。这对追击者来说,颇为有利,所以四人不敢做任何停留,沿着官道一路狂奔。

当两匹马奔过一处叫作马山坡的小丘时,昨叶何和苏荆溪几乎同时叫道:

“停住!”

二人急收缰绳,两匹马缓缓停了下来。苏荆溪按住朱瞻基的肩膀,语气严重:“殿下你必须立刻处置伤口,否则命都没了。”

朱瞻基握着缰绳,脸色奇差。马背上太过颠簸,他的肩头伤口又涌出大量鲜血,再跑下去,只怕追兵未到,他就得失血而死。

“你为何要喊停住?”吴定缘看向昨叶何。

“老东门外全是开阔地,最高的地势也就是这个马山坡。咱们这么跑下去,不出半个时辰就会被青州旗军的骑兵追上,不如去麦子地躲一躲。”

吴定缘眉头紧皱地环顾四周,现在可真是两难。若舍弃马匹钻进麦田,倒是可以躲过追击,但也断绝了赶路的可能。眼看一过子时就是五月二十八日,太子再有耽搁,决计赶不回京城。

追兵和时辰,双重压力让他们的选择变得极少。

“你对济南附近熟悉,有什么办法?”吴定缘问。

昨叶何咯吱咯吱嚼着莲子,不说话。吴定缘额头青筋一绽,知道她什么意思,可如今根本不容犹豫,只得低声喝道:“这是命令,快说!”

“谨遵掌教法旨!”昨叶何一拱手,然后向北方一指,“济南城的东、西皆是平原,田亩纵横,南有历山,都有大道。而北面因为有一条小清河,再加上大明湖常年向城外排水,水网密布,形成一大片沼泽,极少有人通行。当年朱棣打济南城,都是绕过城北,从东、西两边进攻的。”

吴定缘不知道她是无意提起,还是故意挑起一根刺。他强行压抑住心中的不悦:“你是说,我们现在应该绕行北边,穿过沼泽?”

“不错。我猜太子原来的打算,是赶到德州去搭乘漕船吧?”

“是的。”

“德州在济南西北,大约相距两百里。绕行城北沼泽,是我们唯一的选择,没的选。”

吴定缘“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昨叶何忽然低声道:“掌教,你救出来的是朋友,但往京城跑的可是太子。接下来如何处置,你可得仔细想清楚。”

“到京城再说!”吴定缘恼怒地摆摆手。

昨叶何眼神往那边一飘:“太子外忧内患,掌教你得有个心理准备。”吴定缘顺着她的眼神看向旁边。只见苏荆溪蹲在路边垄头,正折下几杆麦子用火石在烧。他面孔一板:“你不必怀疑苏大夫,她的事情我知道,与太子无关。”

“她这人滴水不漏,与掌教倒是无话不说。”昨叶何暧昧地笑了笑。吴定缘的语气又加重了一点:“你不要去……”

“不要去什么?”

吴定缘想了半天,没想到什么合适的词儿,末了不耐烦地一捶马鞍:“总之别乱来!”

昨叶何抿着嘴道:“谨遵法旨。”然后又往嘴里丢进一枚莲子。

这时苏荆溪已站起身来,喊他们两个人过去帮忙。只见她双手捧起一捧新烧的麦秆灰,吩咐昨叶何撕下自己马面裙的一条内衬,让吴定缘撕开太子的衣服。待得伤口敞开,她便把灰一股脑儿抹上去——这虽非止血良方,但算是此时最好的急就选择。紧接着,她又用那条内衬做了简单的包扎,把太子肩头仔细裹住。

苏荆溪的手法迅捷利落,十根素白的长指仿佛只是一拂,一切便已妥当。也许是心理作用,包扎完之后,太子的脸色也好了不少。

吴定缘把绕行城北的建议说出来,其他两人没什么意见。于是四人再次上马,从马山坡转到北向,斜斜奔着西北方疾驰而去。

明月当空,把眼前官道上的一沟一坎照得很清楚,马匹的速度可以放得很快。而且这条路几乎相当于从城东绕行城北,有远处的城墙作为参照,几乎不会跑错。

月下的济南城墙颇具神秘之感,一条三丈五尺高的青砖长垣横亘于左,像一条卧在齐鲁大地上的眠龙。它每隔百步便有一座高高矗立的敌楼,正似龙背上的棘突一般。远远地与城墙平行跑动,感觉永远都不会跑到尽头似的。

若于谦在此,大概能即兴吟出一首七绝。吴定缘没那个好雅兴,他想的是,如果他们能直接看到城墙,说明追兵也能直接看到他们。月下的平原,对逃亡者来说是最麻烦的。

因此他在前引导,尽量让马匹沿着起伏小丘的反向行进,避免暴露身影。这两匹马一前一后,很快便跑到了济南城东北角的延长线上,开始转向西侧。

一转过去,吴定缘明显松弛下来。倘若追兵还在东边的话,那么城墙会形成绝妙的遮蔽,能争取到更多时间。

他们又跑出去大约十几里地,官道不知何时已悄然中断,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痕迹模糊的小路,说不上是兽径还是人走出来的。地面的质感也变得不同,逐渐从干土地变成湿地,马蹄踏上去会有水渍浮现。

地面越走越软,视野里开始出现一片片的芦苇、野慈姑与淡紫色的千屈菜,远处还有一串串水泡子与纵横交错的溪流,空气里的水汽味道愈加浓重。这里应该就是昨叶何说的城北沼泽了。

这附近的地势微微向下凹陷,北有小清河,南有大明湖,两大水源都朝这里输送。难怪朱棣当年攻打济南,要绕开北方,这种地形对携带辎重的军队来说,简直是噩梦。

吴定缘勒住马匹,把昨叶何换到前头坐,自己的双臂从她两侧伸过去,再次握住缰绳。这样一来,可以让她指点路径,不致误入深处陷进去,只是行进速度大受影响。

昨叶何对这一片区域很是熟稔,她一边随手指示着方向,一边嘴里还不闲着。吃到爽快,她索性往后一靠,背贴着吴定缘的胸膛,颇为惬意。马背上不好躲闪,吴定缘只得由她靠着,时不时回头看上一眼。

后头的骑乘位置也换了。苏荆溪在前握住缰绳,太子则单手扶在她背上,以尽量减少震动。苏荆溪正在把济南城里的种种缘由说给太子听,她看到吴定缘回眸,微微点了下头,表示不会讲出铁家身世。

吴定缘转回头来,忽然想到一件事:“不知梁兴甫现在……是否逃出来了?”

“也许跑了,也许死了,全看佛母怎么保佑呗。”昨叶何对这位护法,似乎并不怎么关心。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吴定缘的语气有点尴尬。病佛敌和自己仇深似海,可自从佛母死了之后,他极其突兀地从劲敌转为强援,甚至主动牺牲断后。这个前后转变太过剧烈,他实在无法理解。

昨叶何轻松道:“因为佛母临终遗命,让我俩来辅佐你啊。”

“不,应该不只是佛母遗命的缘故。”吴定缘说不清理由,但就是有这么一种感觉。他努力回忆着之前的细节:“梁兴甫冲进大校场之后,我听到有人喊出他的名字,结果那些卫官的反应,就像被乞丐打折后腿的野狗子,吓得都快尿了——难道他们之前就打过交道?”

他话没说完,昨叶何突然抬起手:“接下来向左,沿那排赤杨树往前走。”此时月亮不如先前那么明亮,逐渐有云彩遮挡。只能依靠昨叶何的判断。吴定缘按照指示拽动两侧缰绳,调整方向,昨叶何这才接回刚才的问题:

“山东都司剿白莲教剿了这么多年,那些卫官可没少在梁兴甫手下吃苦头,记得他的威名不足为怪。”

吴定缘皱眉道:“可听靳荣的口气,他与梁兴甫二十多年前就相识了。”昨叶何忽然回过头,抿嘴笑道:“掌教,说起来这事与你也有点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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