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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西北方向的带队之人,正是朱瞻域本人。他身子虽然榔槺,此时跨在马上却颇为矫健,浑身上下的肉块都在亢奋地抖动着,活像一只抖动鬣毛的威猛狻猊。

龙生九子,第五子为狻猊,其形如狮,百兽率从。九子之中,唯有它最具帝王之相。

一块麂子皮轻柔地拂过小铜炉的表面,从炉沿到支腿,一处都不放过。所到之处,灰尘被擦拭一净,唯有两道淡淡的血手印仍在。麂子皮又重重蹭了几下,可血迹依旧顽固地滞留于炉面。

朱瞻基把香炉轻轻搁下,后背往舱壁上重重一靠,刚才不过是几下擦拭,居然就开始喘了。自从他昨天跳水之后,身体开始出现持续不断的高烧,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

太子放下麂子皮,挣扎着要把香炉搁回小圆桌上,却不防船舱忽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这条船自从离开阁上闸之后,稳定性便堪忧——让香炉斜斜滑落下去。朱瞻基眼睛追到了,可身体却反应不及。

恰好这时于谦推门进来,手疾眼快,一把接住即将落地的铜炉,把它重新搁回桌上。

大船迅速恢复了平稳,于谦用埋怨的口气道:“殿下,您伤重未愈,就不要乱动了。”朱瞻基重新半靠在榻上:“舆图带来了吗?”于谦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一张北直隶的舆图。这舆图应该是张泉手绘的,虽然简略,但各处要点清清楚楚,甚至连水马驿程都做了标记。

朱瞻基扫了一眼:“吴定缘到哪儿了?”于谦俯过身去,在沧州位置向北一挑。太子伸出指头,丈量了一下长度:“他抵达京城的时辰,应该是在六月初一晚上或六月初二早上吧?”

于谦道:“殿下不必担心。吴定缘那家伙虽然惫懒,可却是个机灵人。南京城那么难的局面,他不也生生劈出了一条生路吗?”

“金陵是他土生土长之地,京城可不是——我舅舅是否把事情都交代清楚了?”

“有张侯安排,尽可放心。”于谦耐心抚慰道,“吴定缘的任务并不复杂,只要把殿下您还活着的消息传给任何一位重臣就够了,一句话,不必厮杀。”

“如果真这么简单就好了。”朱瞻基咕哝了一句,“那家伙若有什么闪失,岂不是浪费我赶到济南的一番辛苦。”

一提济南,于谦便有些气愤。他正色道:“殿下,接下来的三天,是最关键也是最危险的三天,汉王一定无所不用其极。您可千万不能再像去济南那么任性了,必须安心养病!”朱瞻基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为君者不能肆意妄为,又何必去争那皇位?”

于谦顿时紧张起来,这妥妥是亡国之君的言论啊。他面色一绷,摆开架势正要劝谏,却见朱瞻基呵呵笑了起来。

“殿……殿下,君无戏言!《出师表》里说了,不宜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这种玩笑可不能乱开啊。”于谦大为恼怒。

“我知道,我知道。”朱瞻基不耐烦地拍了拍床榻,冷不防又一阵眩晕。于谦又是心疼又是气愤:“您知道个屁……貔貅啊!自己明明有箭伤,还往冷水里跳,简直,简直就是神样糊捣!”

他一不留神,又露出钱塘土话来。这时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苏荆溪走了进来,手里还捧着一筒伤药与一碗药汤。一看她来了,于谦如遇救星,一把扯住她袖子:“快,你来跟殿下说说,他这一跳,麻烦有多大。”

扯到一半,于谦突然意识到,太子跳水,救的正是眼前这位医师,让她来评这个理,似乎有点不合适。苏荆溪笑道:“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于司直你这么激动,将来如何担当宰执之任哪?”

这句话明贬实褒,即使是于谦也稍微得意了一下,一高兴,便把训斥太子的事给忘了。

苏荆溪先让太子把药汤喝下去,然后解下药膏搁在圆桌上,看了眼那小香炉。待得太子喝完药汤,她走到榻前去探脉象与体温。一番问切之后,苏荆溪熟练地解开太子上袍右袖,给箭伤换药。于谦则站在床边,滔滔不绝地絮叨着注意事项。

朱瞻基老老实实地躺平,任凭摆弄。这些动作,她在旅途中不知做了多少次。可这一次,朱瞻基却觉得有些不一样。具体是哪里,他也说不出,她的手法一如既往地轻柔,态度一如既往地和蔼,声音也一如既往地温和,就连那股幽幽香气都是一样的,可就是有些不对劲儿。

朱瞻基心想,这一定是自己发热的缘故。他闭上眼睛,细心分辨,很快便发现了不同之处:呼吸。

以往苏荆溪的呼吸十分平稳,专注于眼前的病症,浑然忘我。可今日的她,吐息中却带有微微的起伏,很轻,可就像绢纸上的墨点一样明显。像苏荆溪这样极有控制力的人,怎么会带有这样的变化?

忽然一个念头跳进他的脑海里:“难道说,苏大夫是因为太接近我而紧张了?”

朱瞻基从没打算借跳水这事卖好,可也确实希望对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意。此时他发觉苏荆溪的异状,不由得联想到了一种可能性。近乡而情怯,近情而心怯,所以医师不可给亲近之人诊治。以此理推之,莫非……莫非她是见到他才有了心态起伏?

朱瞻基感觉体温腾地又蹿升起来,内心的澎湃几乎要爆炸。他忍不住略动头颅,恰好与正在敷药的苏荆溪四目相对。

太子还未在这么近的距离直视过苏荆溪。那一对漆黑圆润的眸子,像是两口无波古井,波澜不惊的水面之下,却似乎蕴藏着无尽的深意。朱瞻基感觉自己会一头栽进井里,再也出不来。

两个人保持了数息的对视,方才移开视线。太子的心情,却在一瞬间跌回到冰点。不对!苏荆溪在刚才与他对视之时,眼神里没有一丝躲闪,也没有半点羞怯,就这么坦荡地回望着。

这是看待病人的眼神。

朱瞻基忽然闷声道:“那家伙不告而别,也不知如今怎么样了。”

“那个人哪,只要自己能想通,天下能拦住他的人可不多。”苏荆溪笑着回答。

太子的脸色变了,他清楚地感应到,苏荆溪的吐息中又出现了一次起伏。不需要更多证据,这便已足够。是了,那时跳下水的,可不止他一个。

这件事朱瞻基早有预感,可此时得到确认,整个人仍仿佛在一瞬间回到了瓜洲水牢。浓郁的惆怅蔓延而上,渐次没顶,可他却连挣扎都无力挣扎,窒息得快要晕过去。

“出去!”朱瞻基突然大吼了一声,把苏荆溪和于谦都吓了一跳。

“你们快出去!出去!”他觉得自己胸腔内灌满了水,疯狂地挥动着手臂。苏荆溪想要去把他的脉象,太子却把手给甩开了,凶巴巴的语气近乎恳求:“我要一个人静静,你们都走,都走!”

苏荆溪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冲于谦轻点了一下头,开始收拾器具。于谦不安道:“那……殿下您好生歇息,有了新消息臣再来禀报。”

“出去!”朱瞻基的声音干瘪而苦涩。

两人很快离开了舱室,还把门带上了。太子无意中瞥到那一尊铜炉,忍不住戾气横生,飞起一脚踢倒桌子。那尊小铜炉这一次终于结结实实摔在地上,骨碌碌滚到了一处夹角里。

大船突然又剧烈地晃动起来,导致这小舱室不停左倾右斜,大概是遇到什么事情,需要提速了吧?可此时朱瞻基却没了心情去关心这个,他一个人呆呆地靠在床榻上,看着那小铜炉在角落不甘心地滚动着,似乎想要脱出这一方藩篱。太子心中一阵想要起身去捡起来,一阵又恨恨地想干脆撞碎它算了,游移不定。

热度逐渐蔓延到了脑子里,也许是药劲上来了。朱瞻基觉得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小香炉变得虚幻迷离,铜纹里折射出无数曾经历过的画面,在他的脑中往复碰撞。他终于挨不住,一头栽倒在床榻之上,完全没听到此时张泉响彻全船的一声大吼:

“全员注意!抢风转向!”

于是,在洪熙元年五月的最后一天,许许多多不同的人,带着不同的心情,朝着同一座城市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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