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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靠近京城,道路越发泥泞,随处可见水坑水滩。好在周德文驾车是一把好手,配置又是双马拉轻车,这一辆车宛如游鱼一般东绕西钻,速度并不比骑马慢多少。

吴定缘坐在车上,忽然开口问道:“周老板听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周德文一扬鞭子,回头笑道:“公子所言不差,小老原是徽州府绩溪县人。”

“哦?”吴定缘没想到他的乡贯居然是南直隶,“怎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

周德文苦笑一声:“公子可曾听过徙户实京?”吴定缘觉得这词儿听着有些熟,歪着头想了一下:“莫非是洪武爷把淮西富户迁去金陵的事?”

当年朱元璋定都金陵之后,从江淮各地强行迁走了一万多富户,充实京城。吴定缘在南京的邻居,就是被迫从淮西搬到京城的,没少抱怨过这事。

周德文道:“嗐,差不多,有什么老子,就有什么儿子。这不永乐爷把京城搬到北平了嘛,又搞了一遍。我是永乐七年举家从徽州迁过来的,那会儿漕河还没修通呢。好在我家里有点底子,充做了厢长,帮着官府办料,就这么扎根在半边店,开了个南北车马行,偶尔还能回绩溪去看看。”

说到这里,他一扬鞭子,长长叹息一声,似有无限感慨。吴定缘原来还奇怪,看周德文家境颇为殷实,怎么也入了白莲教。听他这么一讲,大概能理解了。好端端在家里待着,突然一纸调令,全家来到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异客远途,不拜佛母还能求谁保佑?

“不是说马上要把京城迁回南京了嘛,说不定你也能趁机回去了。”昨叶何宽慰道。周德文却吓得连连摆手:“还是别了。小老在这边好歹积攒了些产业,儿女也都已经各自成婚。再那么一迁一折腾,只怕又要从头来过。”他又叹道:“家里田地早都分给别房族人,现在再举家搬回去,亲人都成仇人了。”

吴定缘暗嘿了一声。这道理跟南京那班官员差不多:自己占得的好处,突然来了别人要分走,换了谁也要滋生不满。

“这么说,你觉得不该迁都喽?”

周德文下巴上的赘肉抖了几抖:“我们升斗小民,不懂那些军国大事,只求个安安稳稳。迁都啊、废漕啊什么的,又得是一番大折腾。上头打个喷嚏,下面就得震上个三天哪。”

这种没态度,也是一种态度。从汪极到周德文,从南京那群官员到孔十八,这一路上不愿迁都的人可真是不少,看来那位太子爷就算侥幸登基,要面对的麻烦也少不了。吴定缘暗想,多少有点幸灾乐祸。他给自己找了这许多事端,头疼一下也是应该的。

这辆马车行得迅捷,差不多酉正时分便碾过了卢沟桥的桥面,不一会儿便抵达了京城外城。这会儿天已经彻底黑透了,浓云遮得一丝星月都看不见,空气里的湿气却越发浓郁,又一场暴雨可能随时会泼浇下来。

周德文告诉两位贵客,北京城乃是效仿南京与中都凤阳格局所建,分为紫禁城、皇城与外城,外城近似于一个方形,四周分有九门。他们马上抵达的,即是南城西侧边角的宣武门,在前元也叫作顺承门。

吴定缘颇为意外:“前元?原来前元在这里还有座城?”周德文笑道:“如今的整座京城,差不多就是盖在元大都旧址上,格局都差不多,只是往南挪了一里而已。”

吴定缘在马车上抬起头来,努力从黑暗中去分辨眼前这一座大城的轮廓。从五月十八日起,他的人生里就只剩下一个词,那就是“京城”。一切努力、一切抗争、一切辛劳与拼搏,都是因这一个词而生。

作为金陵人,吴定缘始终存有一种好奇:它究竟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才能够从金陵手里夺走大明最荣耀的头衔。

可惜此时光线实在太差了,他只能勉强看到眼前是一座晦暗不明的高大城楼,这应该就是周德文说的宣武门。以这座六丈高的望敌楼为中心,向左右翼伸出去两道高约三丈的宽厚城垣,宛若山峦起伏。单就规模而言,确实在金陵之上。

不过在城楼的左边大概四百步开外,城垣的阴影陡然塌下去一块,像是被狗啃豁了一个缺口,零星几盏灯笼闪动,隐隐还有哭声传来,看来那里便是今天出坍塌事故的城墙段。

周德文探长脖子朝那边看了半天,不住地摇头叹息。他告诉两位贵客,这里之所以会被雨水泡塌,是因为在修建宣武门这段城垣时,在元大都的夯土城墙外面包了一层城砖。砖土不贴,所以一旦有大量雨水渗入,就会造成麻烦。

“这城下头有好几间屋子,我提醒过他们不要建在这里,可惜都图省事,没人听。这下子,怕是屋里的人一个都活不了……”周德文的语气里,满满全是痛惜。

说话间,马车到了城门口。周德文下了车,跟守门的士兵谈了几句,情绪似乎忽然变得激动。吴定缘警惕地摸向腰间铁尺,心里盘算万一暴露了,该如何突破入城。

谁知士兵们并没有拿下周德文,而是懒洋洋地搬开拒马,让开一条进城的路。周德文沉着脸回来,驾着马车穿过黑漆漆的城门洞子,进入城中。马车走到第一处十字街口,忽然停下来了。

“两位,小老只能送到这里了。”周德文带着歉意拱手。昨叶何眉头一皱:“怎么回事?你还有别的事?”周德文一指远处那段城墙的坍塌点,嘴唇微微发颤:“我刚才问了卫兵,真让我说着了。那下面五间庐舍、一个更铺,十几口子人全砸下面了。可那些城门卫的人,明明就隔着几百步,却不肯去救援,说是上峰严令不得擅离职守,真是作孽呀。”

周德文说到这里,眼泪都快要下来了:“我见过太多坍塌事故,若马上去刨开,说不定还能救出好多人。守军见死不救,现在只有几个闻讯赶来的家属街坊,黑灯瞎火地冒着雨在刨土救人。可眼看暴雨又要来了,那点老弱病残哪来得及救人,只怕自己都要折在里头。我既然看见了,便不能视而不见,不然辱没了佛母平日教诲。”

昨叶何正要说话,吴定缘却把她拦住了:“我明白,周坛祝尽管救人去便是,接下来我们自己能应对。”周德文感激不尽,抱拳称谢,主动把轻车上的两匹辕马解下来,连同雨笠、油披和灯笼交给两位贵客:“敢问接下来你们去哪儿?”

昨叶何道:“万松老人塔。”她没提具体找谁,多少还是带着点提防之心。

周德文对京城极熟,想也不想便道:“你们沿着这条宣武门里街往北走,会先看见一座写着“瞻云”的单牌楼,穿过御街——就是长安街——再顺着西大市街往北走二里地,能看到一座四牌楼,东边叫‘行义’,西边叫‘履仁’,醒目得很。万松老人塔,即在牌楼南边。”

他交代完路线,匆匆拜别,赶着去坍塌处救人了。昨叶何看了吴定缘一眼:“掌教你可真是个老好人。”吴定缘道:“接下来的行动,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就算不走,我也要找理由把他遣走。”昨叶何轻声一笑:“掌教你找借口也是一把好手。”

两人翻身上马,抖动缰绳向北而去。

京城的街面布局,与金陵不尽相同。一条贯穿南北的大路平直而宽阔,两侧的建筑摆列严整,间距都是一般宽窄,形成一条条深邃的东西向小巷道。巷、路纵横交错,犹如围棋格子一样,一看就是统一规划出来的。虽然不及金陵自然,但规整中自有一种威严的气势。

不过就繁华而言,这里实在跟金陵没法比。路旁巷间的植被十分稀疏,只偶尔可见几株低矮的松树槐树,与成贤街上那一片片艳绿润红没的可比。向街的铺面也远不及三山街、斗门桥的集市那般密集,门面都是一副模样,整齐中透着单调,少了些人味。

毕竟这里永乐十八年才刚刚建成,百废方兴。一座城要养出郁郁人气来,没个几十年工夫是不行的。

他们按照周德文的指示一路北行,跨过长安街,很快便来到西四牌楼下方。再稍一转头,便看到了那一座万松老人塔。此塔坐落在一片低矮的房屋之间,乃是元相耶律楚材为老师万松禅师所修,通体用青灰大砖砌成,密檐八角,计有七层之高,造型颇为朴实庄重。

若以高大而论,它自然远不及鸡鸣寺或大慈恩寺的佛塔。不过今夜黑云麇集,隐然有压城之势,反将这一座砖塔衬托得十分挺拔,在黑暗中有若一根擎天大柱,直刺黑云之中。

“有些奇怪……”吴定缘环顾四周,觉得附近缭绕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氛。

此时已过戌初,按说城中居民早就该安睡了。可他却能感觉到,附近的房屋虽然都黑着灯,可不少人应该还醒着,不时会传出一些响动。偶尔还会有黑影一闪而过,然后迅速消失在街尾巷角。

昨叶何掏出火折,点亮灯笼,一团微光照亮了周围的环境。只见泥泞的路面之上,撒落着很多杂物,什么木帚纺锤、褡裢破罐,甚至还看到一条打着补丁的大绿亵裤,蛇一般缠绕在半插在泥里的一根晾杆上。吴定缘让灯笼靠得近些,很快注意到在路旁的土墙下端,有一条明显的水渍线,与地面相距足有两尺多高。

今天那场大雨,竟让这一带足足积出两尺多深的水来。虽然现在水势退去,但黑云仍在,如果再来一场大雨,只怕这里会再次变成泽国,怪不得城中的居民们都不敢安睡。

吴定缘和昨叶何同时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官家的埋伏就好。他们把马匹随手拴在万松塔前的小树上,然后闪身钻进了旁边的砖塔胡同里。

之前昨叶何特意给吴定缘讲过,北方所谓“胡同”,是从鞑子语里来的,即是江南的里弄巷子。这条胡同细窄如韭,两侧逼仄,中间只容两人并行。他们走了约莫五十步,在右侧看到一座不大的四合小院。

这小院的门楣朴实无华,只有门板上那一对黄澄澄的虎头铜环颇为招眼。昨叶何上前拽着门环拍了两下,不料它似乎带动着什么机关。只听门内先是传出“嘎啦嘎啦”的声音,随后一阵“当啷啷”的铜铃响动,在漆黑的胡同里回荡许久。

昨叶何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缩回手来。吴定缘紧握铁尺,朝左右望去,生怕引来闲人窥视。这时一个声音从门板后传来:“谁呀?”

这声音虽是男声,却有些尖细,而且尾音甩得生硬,似是外夷口舌。昨叶何道:“谯郡张侯,代问阮安公公好。”院内沉默了片刻,“咣当”一声大门开了半扇,露出一张脸来。

这人看年纪也就三十出头,相貌却有些古怪:尖颌厚唇,面黄无须,双眼如同两道细缝,不仔细观察甚至分辨不出睁闭。吴定缘从怀里拿出一张信笺,这是张泉的亲笔手书,小心地用旧纸包着,还裹了一层防湿的油布。

阮安拆开信看了一遍,这才把大门推得更开一点。原来这人身材十分矮小,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童子。吴定缘迈过门槛,正要往里走,忽发现这位阮公公原本推在门上的手一松,那两扇门便自动“砰”地弹回了原位,不由得“咦”了一声。

“不过是在门后拧了牛筋,借其扭力罢了。”阮安淡淡地解释了一句,背着手把他们两个引进院中。

院子里的情景,完全出乎了吴定缘和昨叶何的意料。寻常官宦的院子里,无外乎摆些花池鱼缸、怪石盆栽之类的东西,至不济也要有些屏风藤椅灯笼。而眼前这个小院子里别的什么都没有,满满当当,摆满了各种小样。

但凡营建,工匠须先搭出一个小尺寸的模型,待验证无误,再放大尺寸施工,谓之小样子。可吴定缘还从未见过这么多小样齐聚一堂。

它们俱是梨木质地,有殿宇,有楼阁,有牌楼,有祭坛,造型无不精巧细致,梁、柱、桁、枋、椽一应俱全,甚至连望板、楣檐都纤毫毕现。小的只有巴掌大小,最大的也不过刚能盖满半张方桌,感觉半个京城都缩微在此,令人眼花缭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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