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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映入吴定缘眼帘的,是庄重恢宏的午门城楼。

这是一个俯瞰呈凹形的布局。北面是一座面阔九间、高拔七丈的朱色门楼,立于厚实的墩台之上,东、西两翼各伸出一座城台,上有通脊明廊,末端还立有两栋崇楼。这三面相连,如五峰耸峙,又如一个巨人微屈双臂,环抱住面前的一个宽阔巨大的广场。

吴定缘在金陵听人讲过,说京城的午门广场是用金砖铺地,特别耀眼。他现在虽然已能亲眼看到午门,却无法确认这一点,因为眼前的广场上浊浪滚滚,漫成了一片泽国。

这不是简单的内涝或积水,是真真切切地变成了一片湖泊。从太庙往下俯瞰,什么河岸垂柳,什么左右御道,什么阙门廊庑,统统看不见了。左右两侧的内金水河道与广场的痕迹完全被抹除,只剩下一大片白茫茫的浑浊水面,让午门有若一座湖中孤岛一般。

很显然,连日的淫雨让内金水河丧失了排水功能,甚至还倒灌回来,导致水位疯狂上涌,直接覆盖了午门广场以及周边区域。幸亏午门城楼巍然屹立,挡住了洪流四泄,否则门后的整个紫禁城都要沦为龙宫。

但也正因为有门楼阻挡,让洪水泄无可泄,只得蓄积于门前广场,形成这一幅陆上平湖的奇观。午门前本来立着一座石制日晷,如今底座承柱几乎要被水线盖没了,可见水深已至少四尺有余。而且如今大雨滂沱如注,丝毫不见缓势,未来只怕会更糟糕。

堂堂朝廷中枢重地,居然被淹得如此狼狈,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可这番景象,并不是最令吴定缘惊讶的。最让他瞠目结舌的是,广场上居然还有人!

准确地说,在广场的一片大水之中,有三座孤岛,孤岛上站着两堆人,和一具棺材。

在午门广场的东侧,是一个用竹竿与木板临时搭建起来的宽台,只堪堪高过洪水一线而已。从宽台的杂乱结构来看,似乎是随着水势上涨不断加高的。

宽台之上,竖着十几柄硕大的绣团红罗伞。这本是卤簿用的仪仗,现在却真成了遮雨的器具。在最前面的罗伞下方,站着一位身披翟衣、头戴龙凤冠的年长女子,气质雍容,不用看相貌也知道是张皇后。她身体站得笔直,双眼直视前方,像一只死守住自己巢穴的疲惫母豹。

在她身旁,还紧紧依偎着两个少年,俱是身披斩衰。两个人已困得东倒西歪,若不是母亲用手搀着,只怕已倒在地上睡了——想必是越王与襄宪王。

在两位藩王的身后,还有一排排身着素青丧袍的文臣勋贵们,或老或壮,都是长髯飘飘。吴定缘一个都不认得,但估计身份都不低。躲在罗伞下的他们彼此不断交换着眼神,偶尔还小声嘀咕两句。其中有一人与其他人站得略开。

在午门广场西侧,也是一座临时搭建的宽台,上头比这边的人数要少很多,只有站在最前面的一人特别显眼。这人身材魁梧,黑面硬须,外头虽然披着一件素黑长袍,内里衣襟却隐隐露出藩王特有的赤袍颜色。吴定缘心中一动,这人莫非就是两京之谋的幕后之人,汉王朱高煦?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只见朱高煦脸上虽也尽显疲色,可仿佛被一种力量强力支撑着,环目圆睁,双拳攥紧,死死盯住对面,如同饿虎。仿佛只要对方露出一点破绽,他便会猛然跃起将其撕碎。

在他身后,只站着一个人,想必应该是世子朱瞻坦,汉王的次子。

这两处宽台一东一西,彼此隔水对峙。无论是张皇后还是朱高煦,都没有做进一步动作,两边全都紧绷着,似在彼此忌惮,又似在彼此提防,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吴定缘观望片刻,才发现在两处宽台之间,也就是午门广场的正中央,还有第三处台子。这台子相较前两处要讲究得多,方梁圆柱,吊垂白帛,高立铭旌,铭旌上写着“大行皇帝梓宫”六字。而在台子正中,居然是一辆没有套上辕马的马车。

这马车向前倾斜,两根粗长的车辕撑在地上,上面绘着两条金龙。车厢极为宽大,上面搁着一具漆黑油亮的棺椁,车尾还拖下一根粗大的绳子。

尽管吴定缘看不懂礼法上的门道儿,但一见这棺材便可以确认,里面装的一定是洪熙皇帝。

东皇后、群臣,西藩王,北皇帝。没想到,京城里的主要角色,居然在午门广场前如此诡异地聚齐了。

他们到底发了什么疯?为什么午门前淹成这样子了,谁都不挪窝?就让洪熙皇帝的棺材在台子上晃荡?看不懂,看不懂。如果是于谦在场,一定可以说出个所以然,哪怕是昨叶何或阮安在,说不定也能辨认出几分。光靠他,可琢磨不透这其中的缘由。

本来他打的主意是,设法跟张皇后说上一句话。可眼下张皇后是整个午门前的焦点之一,根本没法偷偷接近。再者说,现在午门前一片汪洋,三个宽台各成孤岛,让他怎么靠过去?难不成在众目睽睽之下游过去吗?

吴定缘轻轻挪动了一下身躯,把视野放得稍微远了点。他注意到,在这三处台子的外围,还有大批禁军把守着各处要道,气氛肃杀,把这个区域围得铁桶一般。若不是洪水肆虐,把这些士卒也分割开来,他可没那么容易能混进来。

趴在太庙顶上的吴定缘叹了口气,从这个高度俯瞰过去,午门前就像是一个险恶旋涡,内中暗流涌动,彼此冲撞出一种脆弱的平衡。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如果有人没搞清状况就贸然踏进去,便会被骤然失衡的狂暴力量彻底撕碎……

这一局里的棋子,俱是参天大树,一只蝼蚁又能做得了什么?

吴定缘在太庙顶上趴了许久,还是没理出头绪,下方的形势依旧没任何变化。他甚至开始佩服起午门前那些贵人,平日里养尊处优的他们,居然能在大雨中坚持那么久,实在是不容易。皇权的吸引力,把他们个个都变成了超人。

快过午时——这个只是吴定缘的猜测,因为靠天色完全无法判断——局面突然有了微微的变化。

两个小宦官,正乘着一条不知从哪儿找来的舢板,在午门前奋力划行着。他们划到东边宽台边缘,冒着雨从船上抬下几个大食盒,把热气腾腾的馒头与饼食送到诸位大员手里。看来这一场对峙已然持续良久。

吴定缘目光一闪,转身悄悄从太庙顶上爬下去。他避开守卫的视线,潜身来到太庙与午门之间的阙左门后。太庙是众殿之尊,所以这里的门槛比别处都高,恰好把洪水挡在外头,不致流入庙内。刚才送食的那条小舢板,就停泊在阙左门前。

两个小宦官下了舢板,蹲在台阶上喘气,有一个吊梢眼的老宦官跑过来骂道:“懒骨头!还不快再运点支板过去垫高,水都涨成什么样了!台上随便淹了哪一位,都得打杀你们!”

两个小宦官叹息着,又跌跌撞撞朝外头跑去。老宦官骂了几句,摩挲一把脸上的雨珠子,正要俯身去抖搂靴子里的水,忽然一条胳膊从门后伸出来,勒住他的咽喉,把他硬生生拽到了阙左门旁边的大柏树林后头。

这里的大柏树繁茂粗大,只要稍微往里站一站,外人根本无从觉察。

“接下来,你要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否则……”胳膊突然勒紧几分,勒得老宦官双眼猛凸。

老宦官拼命点头,胳膊稍微松开了点。他颇识时务,也不趁机挣扎,反而低眉顺眼地问尊驾想知道什么。

“先说说看,你是谁?”

老宦官自称叫作海寿,早在永乐初年便已服侍宫中,如今已是御马监的少监。

“哦,这么说你和朱卜花是同僚。”

海寿闻言苦笑道:“尊驾不知我御马监。我虽是少监,可负责的只是近侍杂务,跟朱老公这种实权差遣的提督太监可不一样。同僚可不敢称。”

吴定缘道:“这么说这几天宫里的事情,你都很清楚?”海寿没有回答,反而长长叹息了一声:“老奴在宫中这么多年,可实在没见过这种局面。”

“说来听听。”

“可是……尊驾到底是谁?为何要打听这些?”

“少啰唆,快说!”

海寿惊惶地点了下头:“好,可这从何说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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