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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王,他们也是为了活命……”朱瞻坦有点犹豫地转过头来,汉王却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这个猪……不对,狗脑子!也不仔细想想,昨晚那么大的雨,这个周德文居然能动员起城内数千百姓,这是一个厢长能做到的吗?你问问三大营能不能做到?!工部能不能做到?!”
朱瞻坦如梦初醒,再看向周德文,眼神里已全是警惕。他猛然从船头跳上堤坝,从一个老妇手里夺过耙子,左右一瞪眼:“快给我扒开!否则全以谋反罪论处!”
周德文强硬地冲到他面前:“你这一扒,可知道得伤到多少人命?”朱瞻坦犹豫片刻,回头一看到汉王的眼神,心中一横,咬牙用耙子往下一刨。
“住手!”
这不是周德文喊的,而是旁边几百人齐声大吼,其声如雷,震得天空铅云都一抖。
朱瞻坦手里一哆嗦,耙子登时扑通掉进水里。他再一抬头,看到无数充满杀意的眼神朝自己射过来,吓得转身要逃回船上。刚才那老妇一把扯住他右腿,旁边又冲出三四个汉子,抓手的,抱腰的,竟把堂堂汉王世子压在了堤坝上缘的缺口处,好似一口袋填充物。
汉王怒极,正要上前解救,可迈出步的一瞬间却突然打了一个寒战。他久经战阵,北边打过鞑子,江淮干过南军。刚才那一瞬间,他分明感受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凌厉杀气。尽管对面是一群羸弱百姓,只有一道脆弱不堪的烂墙,但那种拼死一搏的决绝锋芒,绝不逊于他在战场上遭遇的任何强敌。
“他们真的打算跟朝廷决一死战?”
汉王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可却无法说服自己这绝不会发生。说实话,自从他目睹吴定缘驾着龙棺逃出皇城之后,天下没什么事是可以笃定的了。
这时身后的十几条小船也陆续赶到。最先抵达的是吕震。他一见前方堤坝拦路,直接尖着嗓子下令说:“撞开,都给我撞开!”
船上的勇士营士兵划动小橹,小船凶猛地朝前冲去。这个举动激怒了所有守堤之人,整条狭长的堤坝表面像是突然活了一样,无数人纷纷俯身捡拾,朝这边奋力投掷瓦片、碎石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
在喧天的呐喊声中,碎片如蝗群一般,遮天蔽日扑过来,船头的吕震和那几个士兵连躲都没法躲,实在扛不住,只好纷纷跳下水去。偏偏吕震不会水,只能扑腾,最后被人搀着,狼狈地爬上汉王的船上来。堂堂太子太保兼行在礼部尚书,大明数一数二的重臣,竟被一群京城贱民砸了个鼻青脸肿。
汉王顾不上宽慰他,决定先抓大放小:“先不跟他们计较,追上去再说!”
说完他一提乌角腰带,从船头跃到堤坝顶上。
只要不提拆堤,百姓们便不会反应那么激烈,一见汉王靠近,都纷纷敬畏地退后。汉王拔腿正要走,却看到周德文身后转出两个人,这两个人恰好他都认识。
“阮安?你也参加谋叛了?”
阮安呆呆地摇了一下头:“什么谋叛?我只是给了他们一点营造上的建议罢了,您看,防水效果很好。”汉王知道这就是个呆子,把视线转向另外一个女子:
“昨叶何!”
昨叶何先把手里的一块硬馍吞下,然后笑眯眯一行礼:“汉王别来无恙。”汉王一见是她,心念电转,霎时全明白了。
什么百姓自救,全是白莲教在背后搞的鬼!他们掀起民变是行家里手,这一次怕是把京城暗桩全搞出来帮太子了!
“这可冤枉民女了。”昨叶何知道汉王在想什么,她扫视一眼,“在这堤上的白莲教徒,不出百人,大部分都是家住东城的老百姓。他们只是为了活命罢了,朝廷不管,总得有人来管。”
汉王对这个并不关心,堤坝后头已经看不到吴定缘的身影。白莲教的作风他很熟悉,若是现在突然发难,将是个大麻烦。他回头看看,小船正陆陆续续赶过来,在堤坝前停成一团。这些禁军虽然精锐,但一时半会儿形成不了优势。
“先把我儿子放回来!”
几个汉子松开手,把朱瞻坦推到汉王前面。汉王趁势后退了一步,以便可以随时跳回船上:“你我两家本来合作得很好,你这么做,佛母知道吗?”昨叶何耸了耸肩:“佛母已经死了,如今掌教正驾着棺材奔东边去呢,合适不合适,你自去问他。”
汉王忍不住嘴角一阵抽搐。这几天他专注于宫中,本以为外头的事情不需操心,怎么变化却如此巨大。看到昨叶何一身粗布大衫,和簇拥在周围的贫民几乎看不出分别,他忍不住冷笑道:“你和佛母有泼天的富贵不要,到头来还是跟这一群下民混在一处。城狐社鼠,卑贱根性难移!”
昨叶何捡起一片破瓦,指着上头的一团青茵道:“汉王你可知道这上头是什么?”
“现在让开!还能免个死罪。若还冥顽不灵,别怪日后把你们连根拔起!”
昨叶何恍如没听见,自顾自道:“这是生长在瓦隙里的小玩意,叫瓦松,也叫昨叶何。您听过崔融那篇赋没有?进不必媚,居不求利,芳不为人,生不因地。其质也菲,无忝于天然;其阴也薄,才足以自庇……”
说到这里,昨叶何羞涩地抓了抓头:“我也只会背这一段啦,现学现卖。”
她把那片瓦往堤坝上一塞,盈盈一笑:“汉王殿下知道吗?虽然两京之谋是我与你们谈定,可我一点也不喜欢。若不是佛母勉强,我一刻都不想跟你们共处一室。那个狻猊公子,整天算计着让我做他侍妾,其他几个人,也都各怀鬼胎。说什么庭有芝兰,实在是臭气熏天!”
汉王的眉头忍不住抖了一抖。
“我这几年来,最开心的竟是昨晚,我自己都不知道。跟那些穷汉一起搬板条,跟那些蠢妇一起捆绳子,跟着周德文在大雨里走街串巷,挨家挨户都叫起来。亲自喊着号子,流着汗,把这大坝一点点筑起来……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佛母给我起这个名字的用意。比起精致苗圃里的牡丹与海棠,还是瓦隙檐下更适合昨叶何生长。只有在这些穷苦破烂中间待着,我才打心眼里觉得高兴。感谢掌教,让我真正找到了自己该在的位置啊。”
“你到底想说什么!”
昨叶何一指洪水中逼近的那十几条小船:“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我先前只知道是个比喻,今天终于有机会让汉王见识一下了。”
她拔起旁边一面酒幌改成的旗帜,用力挥动起来。大堤太长,两侧坝上的百姓们听不清这边的动静,他们只听旗号行事。一见信号发出,所有人都同时发出一声低吼,手执碎砾,像即将冲锋的战士一样挺直了身体,死死盯住前方,像极了一株株挺立在废墟上的瓦松。
汉王的脸色变得铁青,此情此景,让他回想起了靖难之役。在那场战争中,最难对付的不是南军主力,而是济南城的本地守军。那些家伙明明只是群被迫拿起武器的百姓,可背靠家园时展现出的顽强与执着,让最精锐的燕军部队都顿足不前。
在眼前这些满是污渍与汗水的脏脸上,汉王看到了和济南守军同样的凶狠眼神。
他终于开始觉得不妙了。
一辆骡子车慢吞吞地在御街上行进着,大车上的华丽棺材不时碰撞着车框,发出咣咣声,仿佛死者对这个速度颇为不满。
“这个昨叶何,真是麻烦啊……”
吴定缘牵着老骡子,低声嘟囔着。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给后面的洪熙皇帝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