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张太后面无表情道:“五月二十四日,先皇驾崩当夜。一共有贵妃郭氏、淑妃王氏、丽妃王氏、顺妃谭氏和充妃黄氏五人委身蹈义,随龙驭以上宾。”

有一股阴寒之气,不可遏制地从朱瞻基内心涌现出来。这五妃他都曾见过的,或慈惠,或精明,或怯懦,或刚强,每个人性情都不同,可现在她们居然都死了。

从前他就知道殉葬之礼,但并无直观感受。直到这些熟人以身殉葬,朱瞻基才体会到深渗骨髓的森森寒意。所谓“委身蹈义”,只是个委婉的说法,他心里明白,谁会无缘无故舍弃生命,甘心去到那阴森森的墓穴里呢。

“汉王那时相逼太紧,坚持说先皇身边岂能无人,后宫当做表率,还搬出了祖宗成法。我知道他是借题发挥,可形势危若累卵,不能给汉王半点口实。我也只好遴选出五位妃嫔,当晚自愿殉主。”

张太后说得冷肃,可朱瞻基胃中却一阵痉挛。五条性命,一夜之间香消玉殒,只为了避免给人制造借口。汉王固然可恨,张太后的手段也真是霹雳雷霆。

见皇帝似乎面露不忍,张太后道:“汉王本意是依太祖规制,要殉葬三十八位妃嫔,想把后宫屠戮一空。我与他争执半天,才把殉人降到五个,没法再少了。好在那五位妃子迟早都要随先皇而去,也不差这几日。”

朱瞻基惊讶地看着她:“所以母后您并不是心疼那五位妃子殉死,只是觉得时辰不对。”

“天子离世,嫔妃殉葬,这本来就是咱们大明的祖制啊。”

大明以孝治天下,“祖宗成法”这四个字如铜浇铁铸压下来,即便是皇帝都难以反驳。朱瞻基只得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敢去与母亲那漠然的眼神对视。

张太后以为皇帝在责怪她,眼圈登时就红了:“我那时候一边看着先皇棺椁,一边护着你两个弟弟,还得时刻盯着丧礼仪程,提防汉王施展手段,委实是心力交瘁,无暇后顾。”

朱瞻基赶紧抚着母后肩膀,宽慰道:“这是汉王奸佞,却不是母后你的错。这笔账,咱们到乐安州去慢慢算。”张太后擦了擦眼角,这才抬起头来:“五妃的棺椁,至今仍停厝于宫墙之侧。陛下若不在宫人册籍上补上勾朱,她们是进不得陵寝的。”

按照规矩,殉妃的人选是由嗣皇帝来勾选,但朱瞻基的情况比较特殊。现在得补勾一下,才算仪程完满。

朱瞻基伸手取来宫人名籍,一页一页翻起来。这上面列了洪熙后宫所有嫔妃的名字、籍贯、出身、八字以及入宫与受封时间,列得相当详细。他用心读着,看到有殉葬妃子的名字,便在上面用朱笔勾一下。每一次勾圈,就像在眼前多了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看罢了这一册,朱瞻基觉得呼吸堵滞不畅,把册籍丢开,对张太后道:“等到父皇陵寝初成,这五位嫔妃都要好好地予以厚葬,亲族该封赏的封赏,不过……就这五位了吧?不要再增加了。”

张太后默然点头。

朱瞻基侧眼看去,看到旁边还有几本宫人册籍,应该是洪武、永乐两朝的。他随手拿起翻看,每翻几页,就可以看到一个名字上有御笔朱圈,甚至有几页上的名字涂满了。朱圈密密麻麻,如一只只从墓穴里伸出的血手。

“太祖离世太久,姑且不论。太宗皇帝去年方才驾崩,殉葬者众,其中或许也有未得抚恤之人。这一次一并弥补了吧。”

朱瞻基翻动着册籍,一个个陌生或熟悉的名字闪过。突然之间,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急忙往回翻了几页,仔细看去。眼神像是被焊在了册籍上,久久挪不开。张太后发觉儿子神情有异,连唤了数声都没反应,以为魔怔了,吓得赶紧去摇他的身体。

却见朱瞻基五官呆滞,如木塑一般,任由她摇动,只是定定发呆。张太后敏锐地觉察到,儿子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咔吧咔吧”地开裂了,只是靠一口气维持着才不致崩塌。

这时海寿来到房门口,小声说有事通报。张太后代皇帝说了一声可,海寿双手捧着一管鱼书小筒进来,说这是苏州发来的快函,本是寄递给张侯,但张侯出发前叮嘱说他若不在,径送大内。

朱瞻基听到“苏州”二字,眼神闪过一道光芒。他伸出手来,从小筒里倒出纸卷,展开读了几遍,又抬起头,扫了一眼榻边的几包药。他突然起身,朝南庑房外疾步走去。

“陛下你去哪里?”张太后一惊。

“天寿山!”朱瞻基头也不回,脚下越走越快。

“去那里做什么?”

“去问个明白!”皇帝扔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身影已迈出大门,几乎把海寿撞了个跟斗。

就在朱瞻基离开南庑房的同时,吴定缘刚刚从紫姑车上爬下来。

木桶被洗濯得很干净,可毕竟曾经用过,那股淡淡的味道是消不掉的。吴定缘不知是皇帝有意报复,还是昨叶何办事不力,只得狼狈地用手在身上擦了又擦。一抬头,见到万松老人塔巍巍矗立在前方。

原来这辆紫姑车停的地方,是砖塔胡同的阮安家门口。

进得门来,阮安一如既往地淡漠以对,继续埋头研究九门九闸的营建计划。昨叶何吩咐周德文把另外一个净桶也打开,里面装着五百零一两成色十足的银锭,之间的空隙里还塞了不少珍珠。在这一堆银锭当中,还插着一把雁翎刀。

他能读出朱瞻基的意思:从此恩断义绝,两不相欠。

昨叶何站到身旁:“是不是有点后悔了?”吴定缘仰起头来:“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我是铁铉之子,难道还能在朱家皇帝身边厚着脸皮做官?”

“砍了皇帝一刀,还能全身而退。啧啧,大明朝也只有掌教你能做到。”

“别叫我掌教。”吴定缘皱皱眉头,去看昨叶何,“你们白莲教把赌注押在太子身上,结果被我这么一刀劈下去,非但未得封赏,反而连累着一并逃亡,真是亏大了。”

昨叶何“咯吱咯吱”嚼着枣子:“掌教你也说了,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我们这起自泥淖中的野狐禅,勉强得了庙堂承认,早晚也得出事。何必去讨没趣呢?”

“那你们岂不是白忙一场?”

昨叶何笑道:“不白忙,不白忙。掌教你一直昏睡,还不知道。如今北直隶远近都传遍啦,说有一条孽龙要水淹京城,佛母显圣,运起无上法力,一夜之间搬来一道莲花堤坝,在御街上生生挡住孽龙洪水,救下无数生灵,然后一夜之间又把堤坝搬走了。如今各地烧香进坛的民众,那真是山积海聚,无不称颂佛母。”

吴定缘没想到那晚上的民众自救,居然传成了这番模样,一时无语。

昨叶何眯起眼睛,语气微微有了变化:“其实汉王也罢,太子也罢,谁做皇帝对圣教来说都没区别。甚至两京之谋成败与否,也无关痛痒。圣教所图的不是朝廷名分,不是金银赏赐,要的只是一个制造故事的契机罢了。您想啊,老百姓听不懂经文,也不爱听道理,就爱听佛母显圣这样半真半假的传奇故事。如果太子在南京被炸死了,汉王登基,那民间会有另外一个故事出现:佛母金陵显圣,雷劈夺舍太子的妖魔。效果是一样的。”

天下乱局,原来全是白莲教的故事素材,原来这才是佛母最核心的目的所在。吴定缘回想起白衣庵里那一番对谈,不得不佩服那位老太太的眼力。

“不费银钱,不动刀兵,白莲教的安身立命之本,就依托于这些故事。只要民间还在流传,咱们圣教就永远不灭。”昨叶何道。

“哼,你们推我做掌教,也是看中了铁铉之子这个故事,好助你们招徕信众吧?”

昨叶何笑嘻嘻道:“那您还来当这个掌教吗?”

“我若不当,你们怎么办?”

“那也无所谓。把你护送回南京,我便回济南去,编个佛母升天的故事,接掌教务,该干吗还干吗。”

吴定缘一听,反倒微微有些惭愧。昨叶何满不在乎地扬了一下手:

“苏姐姐告诉我说,昨叶何这种植物进不必媚,居不求利,芳不为人,生不因地,还说这是佛母给我起这名字的寓意。原本我还不太明白,可御街堤坝一筑起来,我算真正想透了佛母的用心——她从未当我是托庇大树之下的弱草,而是深植卑下之地、可以迎风自立的瓦松。你不在,我也能带着他们活下去。”

昨叶何流露出的眼神,充满找到自己真正方向的喜悦与坚定。吴定缘暗暗感叹,那一条简陋的堤坝,居然同时成就了一正一反、一朝一野两个人,也真的算是佛母显圣了。

“对了,荆溪呢?”吴定缘环顾左右。

他昏迷了好几天,一醒来就被于谦拽去紫禁城,然后直接下了诏狱,一直没见到苏荆溪。事实上,自从两人那一夜定情之后,他就再没与她近距离接触过。如今心病既去,大事已成,他迫不及待想见到她,好好跟她说说话。

昨叶何嘴角含笑:“其实苏姐姐在你入狱之后,就来找我了。她算得可准了,让我们少安毋躁,不过数日,一定会有人主动上门来解决。”

“那她人呢?”

“她在京城里尚有一件小事,办完再与我们会合。”

“这是她的原话?”

“是啊,怎么?”

吴定缘像一只敏锐的猎犬,在语气中嗅出一丝古怪。苏荆溪在京城的事情,无非是要替王锦湖报仇,这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小事。她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在故意遮掩着什么。

难道说,是因为我?吴定缘心头一跳。他与天子已决裂,苏荆溪必然得不到朝廷助力,而王锦湖的夫家权势估计不小,以她的性子,恐怕会去孤身复仇。

“她只是说了这句话就走了?”

吴定缘瞪视着昨叶何,目光灼热而犀利,像两根刚从火炉中抽出的赤色通条。昨叶何回答说是的,可吴定缘立刻捕捉到她脸上的一丝不自然。

“她到底还说什么了!快告诉我!”他恶狠狠地抓住昨叶何的双臂,发现其中必有蹊跷。昨叶何没料到自己随口一句话,居然被掌教逼迫得这么狼狈,她越是躲闪,吴定缘越是疑心大起。

“有些内情,你不知道。荆溪这一次单独留下来,只怕会有生死之忧!”吴定缘急切道。昨叶何一听这句,这才不太情愿地低声道:“她,她还留了一封信给你,让我过了黄河再交给你。”

“信呢?”

昨叶何暗骂自己不谨慎,勉强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刚掏出一半,便被吴定缘抢了去,“刺啦”一声扯开信口,从里面拿出几张桃红色的薛涛笺。

笺上写了满满的蝇头小楷,一看便知是苏荆溪亲笔。而且考虑到吴定缘的水平,里面用的全是浅白俗话。吴定缘在院子里寻了个石堡小样坐定,捏着信笺读了起来。

这一读,便是小半个时辰过去,吴定缘生平还是第一次持续阅读这么久。昨叶何见他全神贯注的模样,本来还想调笑两句,可很快却发现不太对。

吴定缘的手腕在微微抖动着,下颌不时收紧肌肉,让凹陷的脸颊更加瘦削。一层细密的血丝,悄无声息地从眼眶里渗浮。他一直在读着,读到几乎要和石堡融为一体。昨叶何不敢打扰,只好耐心地在旁边等着。

吴定缘扫完了最后一行,默默把信笺折叠好,揣入怀中,然后仰起了头:

“阮安,天寿山长陵那边你熟吗?”

沉迷于作图的阮安头也不抬:“长陵营建,我确实曾参与过。”

“这院子里有模型或图纸吗?”

“天子陵寝建成之后,模型与图纸都要销毁。”

吴定缘走到他跟前,一把推开画到一半的图纸,搁了张新的在面前:“我不要墓里的,只要陵寝附近的地形分布,你现在给我画一张简图,要准确!要快!”

阮安不明白他要干吗,不过还是提起了炭笔,很快便绘出一张长陵简图。吴定缘揣起图纸,从净桶里取出几锭银子,又拔出雁翎刀,朝门口走去。昨叶何惊道:“掌教你去哪里?”

“天寿山。”

“您去那儿做什么?”

“去问个明白!”

永乐五年,仁孝徐皇后去世,朝中本来预备在金陵的紫金山兴建帝墓。但一位叫作廖均卿的术士对永乐皇帝说:“王气北移至燕,宜在北平修建陵寝,以定百年之基。”他亲赴燕地,最终选中了一块叫作黄土山的吉壤。

这座黄土山坐落于京城西北,乃是太行之余脉、燕藩之北屏。其山势雄壮庄严,起伏连绵,如有千万天马自九天奔腾而下;左右龙虎相护,前朝后靠俱全,又有玉带横流其间,是个上佳的风水格局。用廖均卿的说法就是:“四山拱位,穴法天然,夺天下之正气,为万世之鸿基。”

从永乐七年开始,长陵正式动工,至永乐十一年方建成地宫。永乐二十二年,天子晏驾,正式入葬长陵,龙眠永安。黄土山遂改名为天寿山,成为大明至为尊贵的皇家重地。洪熙皇帝的预定陵寝亦在天寿山下,长陵西北,不过如今尚只有几道划界的沟渠。

此时已近酉末戊初,六月初八的白昼即将过去。夕阳如一位不甘离世的老者,用孱弱的余光缠住晚霞,极力拖延着被地平线吞没的一刻。垂垂残照洒在天寿山上,映得那三座笔架山峰一面殷红若血,一面却凝幽似墨。明暗之间,为山势勾勒出一圈阴森的暮色。

随着斜光徐徐退去,墨色的疆域悄然扩张。无论是山间花木,还是陵前松柏,无论是黄泉寺的钟鼓楼,还是长陵卫的驻屯营地,都失去了本来的颜色,被这片幽冥同化为一体。仿佛长陵正缓慢开启着墓门,把天地万物都拖入漆黑的地宫。

不过在残阳最后一抹光亮消失之后,反而能看到一条火龙在黑暗中飞速前行,自南向北,龙头直指长陵所在。

这条火龙其实是由无数火把构成。一字长蛇的队伍里,可以看到御马监的勇士营、锦衣卫的缇骑、三千营的弓马番子、顺天府的快手、昌平县的乡勇等等,服色装备俱各不同。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的脸上都带着茫然的神色,但谁都不敢有片刻松懈。

因为在龙头的位置,是当今圣上。他骑着最为剽悍的辽东骏马,一刻不停地朝前方奔驰。没人知道他要去哪里,也没人知道是为什么。

从朱瞻基冲出紫禁城开始,所经之处,诸部无不莫名惊诧。天子出行,怎么既无信牌提前通知,也无卤簿随行,就这么单骑闯出来了?出于责任感,他们只得纷纷扬鞭跟上。就这么一卫呼一卫、一营催一营,沿途不断有各处军兵加入。接近长陵之时,这支队伍已经滚雪球似的,变成一支近千人的庞杂大军。

从京城到天寿山这一路,朱瞻基只换乘了一次。饶是辽东神骏,也支撑不住这么疯狂的奔跑。快接近长陵入口时,朱瞻基胯下坐骑发出一声悲鸣,旋即栽倒在地,竟然活活累死。朱瞻基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都没顾上看它一眼,一提袍角,跌跌撞撞冲向红券门。

其他小说推荐阅读 More+
下堂王妃是毒医

下堂王妃是毒医

想要暴富
被送到乡下后王妃她一胎三宝了。——医毒双博士风澜衣穿越成替嫁异国公主,不仅蠢笨木讷,还貌若无盐。成亲当晚,就被王爷丢到乡下,沦为笑柄。就在大家笃定风澜衣这一辈子翻身无望时,却发现英明神武的王爷后悔了。某王爷半夜爬窗:卿卿,给本王一个重来的机会!一只小包子冒头,一本正经:娘亲尚未有夫君,我决定明天给娘亲招婿!又只小包子冒头,双眼成爱心状:爹爹好帅,哥哥,要不就给爹爹一个参选名额吧!再来一只小包子,天
其他 连载 0万字
祸害成双妖成对

祸害成双妖成对

熏风普渡
关于祸害成双妖成对: 祸害成双妖成对最新章节列:小说《祸害成双妖成对》熏风普渡/著,祸害成双妖成对全文阅读祸害成双妖成对是熏风普渡写的浪漫言情类小说....秦怡本以为自己只是一个父母早亡的孤儿,这辈子能在戏楼里混口饭吃就不错了。可是,东君的出现让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小公子惊鸿一现,风度翩翩,莫不是妖孽?国恨家仇,真情假意,一路相伴,不离不弃。因为东君,秦怡的生命染上了绚烂的色彩。也因为东
其他 连载 0万字
修仙,慈母手中剑

修仙,慈母手中剑

肤白如雪
关于修仙,慈母手中剑: 车祸死亡后,林微发现自己穿进了修仙世界里的窝囊慈母。伪君子夫君拿她当炉鼎采摘,利用完了就扔。三个白眼狼儿子,更是看不起她,盼着她早点死。原身被他们榨干最后一丝价值后孤苦而死。看着自己苍老的容颜,千疮百孔的身体,林微撸起袖子干了。许多年后,儿子要来认娘了,丈夫要来认妻了。白眼狼儿子成了废物,四处造谣:“娘最宝贝我门了,母子连心,血脉相连,她一辈子都是我们的娘。”伪君子夫君也假
其他 连载 26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