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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前面摆的都是重庆这种大码头的龙门阵,至少也是县衙门的龙门阵。现在轮到我来摆了,我是一个乡坝佬,只能摆一点乡坝头的龙门阵。恐怕就没有你们摆得那么龙飞凤舞、有声有色了。不过我在乡坝头所见所闻的事,恐怕也是你们城里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吴科员,哦,照规矩也应该叫他在我们冷板凳会里的雅号“羌江钓徒”了。羌江钓徒今晚上拈着阄,该他来摆龙门阵。他便这么说开了头。

说实在的,我们历来没有在这位“钓徒”身上寄多大的希望。

因为他的身体不太好,说话有气无力,常常在他说话的中途,出现许多故障,不是咳嗽就是吐痰,或者要端起他那古色古香的陶茶盅轻轻地呷两口酽茶,然后喘几口气,做够了拂胸和深呼吸这种种过场,才能接着讲下去。平时他讲话尚且如此,如果让他摆起龙门阵来,该是故障丛生、难以为继的了。但是奇怪,在冷板凳会摆龙门阵和听龙门阵,好像是灵丹妙药一般,许多老病缠身的老家伙,竟然变得精神起来,一次也没有缺席,只要拈阄轮上了的,一个也没有称病不摆。而且一摆起来,也不像平常说话那样,咳嗽吐痰,故障丛生,而是一气说下去,越说越有精神。今天羌江钓徒正是这样,不要看他平时病蔫蔫的,轮到他摆龙门阵,却是那么虎虎有生气,大有滔滔不绝之势。于是大家不胜动容,肃然恭听他的龙门阵。他开始摆起来。

我摆的这个龙门阵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是实实在在的故事。我不如野狐禅师那样善于虚构,善于“冲壳子”,就是他说的,善于“艺术加工”,把眼看就要出纰漏、不能自圆其说的故事,硬是编得圆圆的,天衣无缝,把道听途说的野狐禅,抹上一层亮光光的油彩。你明知听了要上当,也不惜破费工夫听下去,甚至于还赔上叹息和眼泪。我可没有这种艺术。只能实打实地摆点事实,说不圆的就让它残缺不圆,记不清的就让它暂付阙如吧。

我起头就说过,我摆的是乡坝头的龙门阵,先向你们介绍一下乡下的环境,不把背景说清楚,说起这些故事来,你们会说,在文明的二十世纪的中华民国里,怎么会发生这种荒唐的事呢?我们那个县是一个山区小县,我们那个乡场更是一个埋在深山里的小乡场,虽说有一条在乡下人看来已经够大的大河穿过那里,还是交通十分闭塞,社会不大开通。我从那里出来,听到人家摆一些事情,真叫我有《桃花源记》中说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感觉。别的地方都进入到文明的二十世纪了,我们那里好像还停留在皇帝老倌的大清一统天下里,一切风俗习惯还保留着前朝的遗风。没有一个人敢于去怀疑,甚至梦想去打破它。因为我们那里有一个精神上的皇帝,实实在在地统治着我们。这个人姓吴名廷臣。他是我们那里赶上大清帝国最后一次省城的会试中了举的吴举人,又是后来升格为我们山乡的政治、经济、文化领袖的吴老太爷,而且是维持我们一乡风俗礼教的吴氏大宗祠的族长,也就是我要摆的龙门阵里的中心人物。

吴廷臣——我们最好还是叫他的权力的象征的名字吴老太爷吧,身个不高,最多不过五尺。由于鸦片烟的浓缩作用,成为一个精瘦精瘦的样子。脸上一张黄皮,颈下几条青筋,手伸出来只见一双皮包骨头的干爪爪。但那一对眼睛却还保持着清亮有神,腿脚也还灵便。他的脑子里的状态我们虽然不得而知,但是从他说话办事的敏捷度看来,那里的机器是正在以飞快的速度,正常运转着的。有的人说他的脑筋是一块坚硬的花岗石,那是指他的思想的僵化和凝固程度而言的,而他自己却认为是在坚持创造一个“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吴家大湾。他正在致力于挽救这“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颓风”。他认为在皇帝老倌统治下,先辈人创造和信守的一切典章制度、一切风俗习惯都是最好的。孔夫子一脉传下的儒家的伦理道德观念,思想行为规范,也都是最最好的。虽然这些早已渗进了道家的虚无和清静观念,以及佛家的一些善恶因果报应的观念。所有这一切就集中反映在北京有一个皇帝和三年一大比的科举制度。北京的宣统皇帝一下台(吴老太爷叫作“蒙尘”),科举制度一废除(吴老太爷说是毁了大典),一切都乱了套。一切罪恶、颓风和世道人心的混乱,都根源于此。所以他常常摇头晃脑地说教:要挽救这世道人心,只有一条办法:“立正统!”但是宣统皇帝是确定无疑地下台了。张勋复辟,他很高兴了一阵子。就是袁世凯这个皇帝,在他看来,只算作是一个“赝品”,他也觉得总比没有皇帝的好,也准备去顶礼膜拜。但是都没有如愿。而他要以吴家大湾吴氏家族之力,举起勤王的义旗,明显是徒劳无功的。他也就只有摇头叹息的份了。但是他却在吴家大湾建立起封建正统的堤防,在他统治下的吴家大湾的老百姓,都得按传统的道德规范和风俗习惯来办。谁要违反,他就要举起礼教的鞭子,严厉惩罚。

他坚持在他的堂屋的神龛上供上“天地君亲师之神位”,在神位前还供着一个“当今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的万岁牌,虽然他早已不知道这位万岁爷到底是谁,只要有万岁牌就得到安慰了。隔些日子,他怕这个万岁牌蒙了尘,要斋戒沐浴后,把这个牌子请下来,刷洗得焕然一新。因为这是他的唯一的精神支柱。他对于“民国”深恶痛绝。他反对有的人家把堂屋神龛上供的“天地君亲师之神位”的牌子改为“天地国亲师之神位”,以“国”代“君”,连民国的年号他也痛恨。在人与人之间往来的文书契约上,因为要民国的官家承认才具有法律效力,他无法反对写上“中华民国××年”,但是在人与鬼神和与祖宗的往来中,在一切正式的祭祀大典上,比如老祖宗上供时烧的纸钱包袱上,他却坚持写上大清宣统××年。他有他的解释:“在阴曹的祖宗,哪里知道人世已经反了正(这是他对‘辛亥革命’的说法),不写上宣统年号,怕把钱汇到冥国去,祖宗收不到。”

他在他的堂屋的后房里,仍然保留着他的在皇帝统治下当过官的祖宗传下来“肃静”、“回避”的牌子,特别是那顶盖满红须须,顶镶蓝宝石,还拖着花翎的清朝官帽,更是奉之如神。就是那顶早已破烂的四人抬大官轿,也还放在地上。听说刚反正不久的那几年,他每年都要把这两块牌子、一顶帽子拿出来,晒一下太阳,洗刷干净,甚至把官轿也抬出来整修一番,似乎他随时准备听候皇帝的召唤,要使用这些东西一样。后来看来皇帝再登龙位是没有希望了,他不再每年举行一次清洗大典,可是他还恋恋不舍地独自一人到那间房里去,抚摸那些神圣的东西,发一阵呆,最后叹息一回才出来。

他反对一切新的玩意儿。洋布、洋纸、洋书、洋烟、洋油、洋灯……他都拒绝使用。他还是用他的土粗布和本地绸缎做衣服,用他的本地黄色土纸写文书,看古色古香的线装书,吸本地的叶子烟,点本地的桐油灯。只有一样他作了妥协,那就是洋火,因为用这种火柴点火,实在比用石镰和火石打火方便得多。还有一样,是他极其嗜好的,那就是鸦片烟,鸦片烟本来也是从外洋传进来的,但是他从来不承认鸦片烟是来源于外洋,因为他说他的祖辈人早已抽这种烟了,明明是祖辈传下来的国粹,怎么说是洋货呢?

至于办洋学堂,讲新学,他更认为这是亡国灭种之大患,是想叫堂堂炎黄子孙臣服于夷狄之邦的诡计。他虽然无力禁止乡政府奉命办起来的官立国民小学,也无法阻止他吴氏大族的子弟去上国民小学,去读“人,手,足,刀,尺,山,水,田,狗,牛,羊”和“大狗叫,小狗跳”这种无聊的国文课本。他却有权力限定他吴氏大族里有身份、有教养的子弟,一定要在他以族长名义用祠堂公产兴办在吴氏宗祠里的义学。他除了请两个“冬烘先生”来讲书外,还亲自去给装扮成小老头的孩子们摇头晃脑地讲《大学》和《中庸》,讲点“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以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伦常大道。我忝为吴氏的宗族子弟,就有幸或者不幸地被选进这个私塾去学习孔孟之道。我生性很笨,实在读不懂那些“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的《论语》,“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诗经》,“气之清,上浮者为天,气之浊,飞沉者为地”的《幼学琼林》,还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千字文》和“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百家姓》,而一心向往那些“大狗叫,小狗跳”的新学。特别对于私塾先生手中的那根用紫荆竹做成、还故意留着节疤的教鞭望而生畏。我对于强迫自动伸出手去,让先生打手心,强迫自动搬去条凳,自动脱开裤子让先生打屁股,当然更不感兴趣。起初我尽力逃学,后来干脆要求开除,才算解脱了我的厄运。不过有一点,至今不能忘记的是私塾老师要求我们每天写十张大字、一张小字,让我学到了能够到这个县衙门里来混饭吃的誊抄功夫,得以追随诸公之后,吃点老爷们剩下的残羹冷炙,不致饿死。这恐怕倒是我要向我们的族长感恩戴德的。这个宗族的私塾办得怎么样,我不得而知,不过我后来在祠堂门口偷看过,似乎学生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三五个小老头,在那里一边打瞌睡,一边没精打采地念着“子曰”、“诗云”了。而这正就是吴老太爷认为“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确证。

不知怎么的,吴老太爷对于妇女的三从四德教育,有着特别大的兴趣。他像在汹汹的洪流中固守着最后一块没有被淹没的礁石那样,固守着妇女节操这一块最后的阵地。他坚守“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个信条,他并不主张女子上学,更不主张女子上新学。因为女子一上了学,便会懂事,便会胡思乱想。特别是上了新学,女子就会懂得“有女怀之”,小小年纪便春心大动,讲起“自由恋爱”来,怎么得了?那简直是西洋禽兽之邦的乱伦行为,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他却偏偏又主张女子要认得几个字,以便于读《女儿经》,懂得三从四德的古训,特别要懂得女子要“从一而终”,信守贞操的古训。丈夫死了,只能一辈子守节,不得有再嫁的非分之想。那些保持贞节,至死不变的女人,受到他的极端尊敬,千方百计地要为这种女子立贞节牌坊。我们那个吴家大湾立的贞节牌坊最多,几乎走上一里两里路,就在大路上看到一个个用青石修起来的贞节牌坊,巍峨壮观。这可以算是我们吴家大湾的一景。至于那些守节不贞的寡妇,却要按他的宗族祖传的惩治办法惩办。那办法也是吴家的祖传大法。把奸夫淫妇弄到祠堂,裸体对绑起来,用鸳篼抬着游乡,受尽凌辱,然后在他们的背上绑上一个磨墩,弄到大河里去沉河。而且宣称,到了阴曹,还要被阎王送上刀山,送入火海,并且要受两个丈夫把女身各砍一半的极刑。好像他早已对阎王送去了照会,早已通知了女人的原夫一样。

于是我才亲眼得见下面要给你们摆的这两个龙门阵。一个是立贞节牌坊,一个是沉河。而两个龙门阵其实都是吴老太爷当了主角的一个悲剧,后来却又被老百姓转化为笑剧。

且说我们吴家大湾有一个寡妇,名叫王馥桂,但是在我们那里,按照族规和保甲的官家文书上写的只能叫她为吴王氏,这表示她是本姓王的女子嫁给了姓吴的男人当老婆。因此我们也叫她做吴王氏吧。吴王氏从小是一个标致和活泼的姑娘,聪明伶俐,会踢毽子,会唱山歌,更会绣一手好荷包和汗巾。本乡吴家大姓中有好些个青年,都一心想得到她绣的荷包和汗巾,也就是说想要讨她做老婆。其中最积极的头数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吴老太爷。吴老太爷那个时候很年轻,是一个倜傥风流的翩翩公子,又是个秀才。家里又颇有一些田产,所以在和其他姓吴的一些少爷比起来,他的条件最优越了。可惜有一个很大的不利条件,这就是吴老太爷——还是叫他当时当少爷的名字吴廷臣吧——已经娶了一门太太。吴廷臣想要离婚吧,当时还没有这种规矩,除非女的犯了“七出”之条,合该休妻。而吴廷臣的太太偏偏是上孝公婆,下敬丈夫,实在无疵可摘。想要讨王馥桂当小老婆吧,照吴氏家规,除非太太不生儿,无人传宗接代,不然不能接姨太太。而吴廷臣的老婆却是一个、两个儿子直见生。这就使吴廷臣对王馥桂垂涎欲滴,却无法到口。天无绝人之路,吴廷臣到底还是想出办法来。明娶不行,可以暗通嘛。于是吴廷臣施展出公子的种种手段,到底还是把王馥桂搞到了手,干起偷鸡摸狗的勾当来。可是好景不长,王馥桂总不能在娘家当老闺女,到了岁数,总要嫁人。嫁了一个男人,吴廷臣和王馥桂的恩情就难以为继了。如果王馥桂嫁的男人是一个身强力壮的下力粗人,要是抓住了他们的苟且之事,是可以把吴廷臣活活打死,也不算犯法的。吴公子早已在脑子里算到了这一着,所以他就和王馥桂串通了,为了做长久的“露水夫妻”,由吴廷臣极力鼓动一个吴家大湾的有重病在身的少爷,讨王馥桂来冲喜,接着就有媒婆拿着王馥桂的“八字”到病少爷家里去对“八字”,接着又有算八字的瞎子出来证明,这两张“八字”相生不相克,是天生一对,抬王家姑娘到家一冲喜,准保少爷病就会大好。这一切都做得这么顺理成章,王馥桂又肯冒风险去冲喜,一说就成。吴家把王馥桂抬了过门。可是喜没有冲成,却冲成了丧,这家病少爷没有几个月就一命呜呼了。这都是命中注定的,媒婆概不负责,而算八字的瞎子也总有失算的时候,无可奈何。何况王馥桂又甘心当寡妇呢。这样一来,吴廷臣和王馥桂的恩情自然就不明不白地延续下去了,王馥桂也就以一个誓不再嫁的贞节寡妇受到乡里敬重。据说,这只是据说,吴廷臣也以一个提倡寡妇守节的卫道士闻名于乡里了。——这些事都是我小的时候在乡里听说的。后来吴廷臣已经发展为儿孙满堂的吴老太爷,而王馥桂也早已是老态龙钟的老太婆,有名的守节几十年的贞洁寡妇吴王氏了。吴老太爷更为诚笃地讲求礼教,对于守节女子更加崇敬。

于是为守节烈妇立贞节牌坊,便成为吴老太爷晚年的光辉事业。

他不特把他作为族长掌握的祠堂公产的大部分拿来从事这种事业,甚至把自己的家产的一部分也拿来充当修建牌坊的基金,在吴家大湾的重要通道上,这儿那儿立上这种用大的石块、石柱、石额坊、石斗拱、石脊、石檐建造起来的有几丈高和三座门的庞然大物,便是他维护道统的最牢固的藩篱。但是要在中间大门的额坊顶上树立起一块巨大的石碑,上刻贞节女人的姓名时,就不能没有头衔。光刻上“某某氏之贞节牌坊”是太不体面了。要请准一个这种头衔,在皇帝老倌还坐在龙位上的时候是并不难的,因为朝廷自来提倡守节。只要一批入了学当过官的有“功名”的老学究,联名向北京的礼部上一个报告,送一些贡奉,便可以得到礼部的批准,便可以在牌坊上刻镀金的“圣旨”两个字,并用镂刻的蟠龙拱卫着,其下便是“钦命×品诰命夫人××氏贞节牌坊”一行大字。这便是极其光荣的事,不特对于守节的寡妇是这样,一乡一族都认为是自己的最大光荣。如果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守节女人的后代并没有比较显赫的官职,请不准有品的诰命夫人的头衔,总可以请到“钦命孺人”的头衔。如果请不到皇帝老倌的“钦命”,能请到本省权力最高的藩台、巡抚、布政使司批准的孺人称号,也还是可以在一县、一乡、一地光荣一阵子的。

但是皇帝老倌退了龙位了,吴廷臣再没有机会考中进士,去做真正的朝廷大臣,只能以“举人”的身价在吴家大湾当老太爷。

现在他要立贞节牌坊,不仅“圣旨钦命”请不到,连省级、道级、府级的“特命”也请不到,而他又不承认这个“民国”,不屑于去向民国的省政府请命。于是他想出一个变通办法,在石碑上刻成“待封孺人”,那就是说等待着皇帝的钦命,至于待得到待不到,就不用管了。反正“孺人”是做定了。吴老太爷玩的这一套把戏,的确在吴家大湾起了维护礼教的作用,真有那么一些寡妇,愿意忍受一身清苦,来博得立一个贞节牌坊的虚荣。因此我们那个地方,立志守节的寡妇最多。至于是不是真正的贞洁,这是一个很复杂而且不便于去检查的问题,只要吴老太爷认定的,便取得了生前或死后立贞节牌坊的资格。比如前面我提到的那个吴王氏,虽说年轻时候和那时叫吴大少爷现在叫吴老太爷的吴廷臣,颇有一些年头的暗地往来,但终于是守了一辈子的寡,所以吴老太爷还是努力要为吴王氏立一个贞节牌坊。这个时候,由于自然规律的淘汰,知道他们之间的暧昧关系的老人已经很少了,因此吴老太爷便可以为这个老太婆创造出许多动人的守节事迹来。于是在乡间树立为寡妇的模范。吴老太爷为了恢闳名教,动员了一些寡妇去向这个模范寡妇请教,来坚定自己的节操。其中被动员去请教的寡妇中,有一个便是吴老太爷的女儿张吴氏。张吴氏原名叫吴永洁,生长在礼教之家的吴老太爷的府上,年纪轻轻嫁到吴老太爷的世交张老爷家去,才不过一年多,丈夫便病死了。不消说,吴老太爷为了自家的门风,坚持要吴永洁一生守寡,不准再嫁。但是她才十八岁,实在年轻,想到自己还有长长的几十年,将在这种寂寞、孤独中生活下去,感到实在可怕,总有些不安心。回到吴老太爷家,也难免要出怨言,摔盆打碗,或者暗自啼哭。吴老太爷觉得自己的女儿就不听自己的礼教,没有坚贞守节的决心,很是担心。因此他去说动这一乡颇有名声的吴王氏,要她帮助自己教训女儿,给她谈守节的好处,立贞节牌坊的无上荣光。吴王氏,就是那个年轻时候和吴廷臣老太爷打得火热的王馥桂,感觉很奇怪。这位吴老太爷,似乎已经把他青年时代的孟浪行为,忘记得一干二净了,倒要她来帮助教训他的女儿、年轻的寡妇吴永洁了,真是滑稽!更叫她感到滑稽的是,还是这位吴老太爷,年轻时候,那么无情地破坏了她的贞操,现在老了,反倒来树立她作为守节的模范来了,那么煞有介事地为她奔走,要为她立一个大大的贞节牌坊。

“好的,叫吴永洁来吧。”吴王氏还是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吴老太爷的嘱托。她自己心里想:“我是要好好教训她一下的。”

吴永洁在吴老太爷的三催四催下,到底到了吴王氏的家里。

吴永洁一进门,看到吴王氏一个人住在这么一座大屋子里,空荡荡的,这种空洞和寂寞,已经叫她害怕了。再看吴王氏成天无聊地坐在屋里,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不知道怎么打发这一天天的日子过去。这样的生活还不如出家去做尼姑的好,尼姑总还有菩萨陪伴,总还可以敲木鱼、念经卷、数念珠打发日子嘛。吴永洁倒要听听这个守节的模范寡妇是怎么想的。

吴王氏一见到吴永洁那么年轻,那么活泼,那么匀称的身材,那么水灵灵的眼睛,马上回想自己的年轻时代。她只能想自己的命运的错误,年纪轻轻就被吴廷臣勾引上了,后来又误听他的怂恿,嫁到吴家去给一个病鬼去冲喜,结果落个守寡的下场。起初还有吴廷臣和她做露水夫妻,过几天快活日子。后来吴廷臣另有新欢,就再不理会她,叫她活守寡了。就这么一混三十几年,忍受了孤独的痛苦,好容易熬了过来了。自己的身体已经像一段木头,变得麻木,自己的心已经像一潭死水,纹丝不动。到了晚年,自己最高的价值,就是给吴老太爷作维护礼教的工具,立贞节牌坊的偶像。她感到真是太可笑了。她想:“生活既然这么嘲弄了我,我也要无情地嘲弄生活。”这自然不是她说的话,她也说不出这么文明的词来,但她的行动证明她的意思的确是这样的。所以后来干出了嘲弄生活,令人啼笑皆非,叫吴老太爷十分尴尬的事。

吴永洁去向她请教,她没有对吴永洁说多的话,只说了几句,然而就是这几句,已经够叫吴永洁大彻大悟的了。她对吴永洁说:

“你来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我不过是一块朽木,一堆死灰,一个没有埋的死人。我要告诉你的只有一句话:一个女人守节,实在是最痛苦的事,过这种日子,不如死了的好。你这么年纪轻轻,哪里找不到如意的人,为什么偏要为你爸爸去守活寡、受活罪?”

她从几十年的经验中得出的这个最后结论,使吴永洁开了脑筋,坚定了她要去过人的生活的意愿。她非常高兴,十分感动地握住吴王氏的手,流着眼泪说:“你太好了,太感谢你给我指路了。”

吴永洁回到吴老太爷家里,精神愉快,笑容满面。吴老太爷真正相信吴王氏对自己女儿的教训起了作用。他要加紧把吴王氏的贞节牌坊树立起来。

不久,吴老太爷为吴王氏立的贞节牌坊已经快要完工了,上面赫赫刻着“待封孺人吴王氏之贞节牌坊”的石碑,已经立上去了。只等扫尾工程一完,就要举行盛大的揭碑典礼,这是吴氏宗族的一个大典,非同寻常的。

但是牌坊工程偏偏在这时候,出了一点事故,有一块檐石忽然从顶上掉了下来。这却是非同小可的事。按照我们那一方的礼俗,贞节牌坊是不能修倒塌的,连掉一块石头也不容许。因为据说这是神的谴责,证明这个女人不是贞洁的,所以立不起贞节牌坊来。不过要凡间的人来证明这个女人是贞洁的或不是贞洁的,是十分困难的,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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