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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凝结了,现在,就是一切!

铁柱从此觉得他的命运是和孙小芬拴在一起了。他突然感到,孙小芬在上房遭到那个恶婆娘的鞭打是难以忍受的了,每一下鞭打都像落在他的脊背上,使他特别感到难受。有一次,他竟然大胆地冲到上房的门口。孙小芬正在遭受恶婆娘的毒打,她像往常一样,默默地忍受这一切,她唯一的期望是回到柴房,能够得到铁柱的同情和安慰。她没有想到铁柱竟然公开冲到上房门口来,并且抗议说:

“老板娘,你就息点气吧。你把你孙家的亲骨肉不当人,我们还把她当人呢。”

恶婆娘万没有想到,铁柱这个普通的长工竟敢来多嘴,这还了得!她竖起眉头,斜眼望着铁柱说:

“你这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不屙泡尿自己照照,是啥东西,敢来跟老娘嚼舌头了。哼,我不看你是长工领班,我叫你马上给我滚蛋!”

铁柱也气了,大声说:“你以为过了你这个村,就没有你这个店了?凭力气帮长工,哪里帮不成?非在你这里干?好吧,你就算账吧。”说罢他就回长工房去了。

其他几个长工听说他们的领班受了气,都说:“要走就一起走。”都到上房喊算账。

孙大老爷在后房鸦片烟床上才起来,听孙二鳖来通风报信,赶忙出来说好话。明摆着的,大忙季节就要来了,他上哪里去一下找这么多长工?像铁柱这样提得起放得下的领班到哪里去找?

他只好忍了这口气,好说歹说把铁柱留下,别的长工也没得说了。铁柱出了这口气,也长了孙小芬的志气。她再不是默默地忍受,有时也敢还嘴,打急了也敢嚷嚷,要寻死寻活,不在家里过了。她又一次和铁柱在柴山密林里幽会的时候,孙小芬说起不在孙家过了,一块跑出去过日子的想望,他们两个好欢喜了一场。

可是一想起他们两个的前程,就心乱如麻。要把他俩相好的事公开,是不可想象的。一块逃走吧,也有难处,光光两个人到哪里去过日子?再说,这一带都是孙大老爷的天下,跑不出去,捉了回来,那真是要背磨墩沉河的了。说到这里,两个人只有叹气的分了。

但是他俩的关系实在已到了难以割舍的地步。有一天晚上,孙小芬的妈妈到上房去给大老爷烧烟去了。孙小芬一个人在柴房过夜,她早睡着了。她突然感觉到有一个人已经钻进她的被窝,睡在她的身边了,并且紧紧地把她搂住了。她闻到她熟悉的男人的气息,从紧张的粗声喘气里她明白这是铁柱。似乎早已料到有这么一天似的,她一点也不想反抗,相反的她感受到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偎在亲人的怀抱里那种特别舒服的味道,哪怕她觉得铁柱是多么的粗鲁。她沉醉地细声叫起来:“铁柱哥。”

可怕的事到底发生了。有了一次,就难免二次三次,他们糊里糊涂,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终于孙小芬发现,她感到精神恹恹的,特别想吃酸的,有时想吐。这件事到底被她的亲妈妈发现了。孙小芬只好把她和铁柱相好的事对妈妈说了。妈妈吓得不得了:“糊涂的女儿呀,这却是灭门的祸事呀!”

但是妈妈又有什么办法呢?不敢去找堕胎的接生婆,怕漏了出去女儿就没命了。而自然发展又是无情的,眼见女儿的肚子大起来。她慌了神了,找铁柱来商量,也没有好主意。孙小芬想起沉河的事就害怕,她想自己跳水死了算了。她对铁柱说,她这辈子总算有人爱过她,也死得了。铁柱却坚决地阻止了她。他们商量怎么逃了出去,但是这也很难。两个穷光蛋拖着孩子怎么混得下去呢?

更糟糕的是,孙小芬在上房走动,到底被恶婆娘看了出来。

她把孙小芬关在上房,叫她跪在地上挨打。孙小芬突然什么也不怕了,大不了不过是一死,她不隐瞒地说了出来:

“我就是爱铁柱哥。你把我拿去沉河吧,拿去上刀山、下油锅吧。我就是喜欢铁柱哥!”

“好不要脸,你把孙家的门风败坏完了,是该拿去沉河。”恶婆娘气得七窍生烟了。她把孙大老爷叫来商量沉河的事。

孙大老爷一听,反倒不动声色了。他告诫他的太太,千万不要声张出去,这种事传出去,女子死了的事情小,他孙家的名声损失就大了。他决定把这件事掩盖过去。孙小芬下决心一死,甘心情愿和铁柱哥捆在一起去沉河,她等着。可是奇怪,她的那个爸爸不特没有声色俱厉地责骂、毒打孙小芬,并且把孙小芬拿去沉河,反倒对孙小芬说好话。说事已至此,打胎已经迟了,只好生下来算了。孙小芬当然猜不透孙大老爷肚里的算盘。老头子正在盘算着:如果逼得急了,孙小芬寻死寻活,闹了出去,孙家的招牌打烂,那就坏了。于是他当机立断,派人去把观音阁的那个女善人找了来。

6

隔孙大老爷的公馆约有五里路的山湾密林里,孤零零地有一座小小的庙子叫观音阁。观音阁守阁的人是一个带发修行的女人,外号何善人。与其说是观音阁里有个何善人,倒不如说有了何善人才有观音阁。这话咋说呢?

原来何善人是这一乡有名的美人,原本叫何美人。长得十分标致,又很有些招蜂引蝶的本领,和好多青年暗地往来。人家说她家门前的草路都踩成一条大路了,这自然是有几分夸张的说法,其实这都不过是有人替她抬高身价放出去的话。她最得意的是到底把本乡第一个大财主孙大老爷勾上了,真是吃穿不尽。不久何美人就身怀有孕,要孙大老爷明媒正娶。孙大老爷哪里敢把她娶回来,一则家里有一个母老虎守住门槛,娶不进去;二则何美人肚子里怀的,他也没有把握说是不是该姓孙,要是别人的种子,岂不乱了孙家的宗了,这也使不得。可是何美人又实在够意思,难舍难抛。于是不知道是哪个聪明人替孙大老爷出了一个主意,专门在不远的僻静山湾湾里修一座小庙,塑一尊大慈大悲的观音大士。那塑像的师傅也很有心计,那观音大士简直就像何美人站在那里了,一只手抱着水瓶,一只手拿着杨柳枝,怪好看的。孙大老爷就叫何美人打掉娃娃,宣称从此改邪归正,要到观音阁出家修行,再也不叫何美人,改叫何善人了。孙大老爷怕她剃了头发成个光秃子,破了相,不好看,叫她带发修行。这就是有了何善人才修观音阁的来由。从此观音阁名义上是孙大老爷经常去烧香的地方,实际倒成了他和何善人寻欢作乐的逍遥宫了。只是把何美人改成何善人罢了,谁还敢去拈花惹草呢?但是,这只是孙大老爷的想法,何善人是不是从此皈依服法,就一心贴在孙大老爷这个老家伙身上,和那些标致的小伙子断情绝义了,也很难说。孙大老爷也顾不得这些,他只要有这座逍遥宫就行了。又有何善人走家串户给他拉皮条,把女人骗到这里来行乐,避开了家里的母老虎,又省得到别人家去偷鸡摸狗,要担多少风险。至于外边风言风语,说观音阁里除开观音菩萨,没有一处干净地方,有的还说如果观音菩萨是活的,也难保不失身的,谁耐烦去听这些。

现在孙大老爷的闺女和长工闹恋爱,怀了孩子,有伤孙家门风,非同小可,他就想起这个僻静的小庙和何善人来。

何善人是孙公馆的常客,一请就来。她一来就径直到了孙大老爷的后房烟铺,一屁股坐在床沿便唠叨起来:“哟,我以为大施主再也不去我们小庙行善了呢。你又是瞧起哪一家,要我来拉了?”

“你胡说什么,我有正事。”孙大老爷纠正她。

于是孙大老爷毫不避讳地一五一十,把孙小芬和铁柱私通、身怀有孕的事,对何善人说了。

“哼,我说啥子正事呢!你在外边寻欢作乐,就不准他们在家里偷鸡摸狗?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各人行各人的方便吧。”何善人抓住了孙大老爷家里的隐私,更有理了。

“哎,你少唠叨,我以后多来行善就是了。”于是孙大老爷把他和他老婆商量的办法,告诉何善人。他准备把孙小芬偷偷送进观音阁去关起来,等她生罢孩子,再偷偷接回家,把这一宗丑事掩盖过去。

何善人问:“那么,那个私娃儿呢?”

“你还不懂得咋个处理私娃儿?哪个还要这个杂种孙子?”

孙大老爷认为何善人对于处理私生子是早有经验,不消说的。她所以要这么问,不过是想多要几个外快,于是,他又补了一句:

“一切开销,来我这里拿就是了。”

事情就这么说妥了,孙大老爷给何善人一叠票子打发她走。

临出房门又叫住何善人,对她说:“这件事你要漏出去,有你好看的就是了。还有,这女子你要看好,不要叫她偷跑了,也不要叫她寻死上吊。”

何善人对于这种善事久有经验,一一点头答应了。

一个黑夜,人不知鬼不晓,孙小芬被送进观音阁去,锁在大殿侧边一间堆杂乱东西的小屋里。这间小屋只有一个高窗透进空气和光线来,何善人只从她素来行方便的后门进出。

孙小芬的亲妈也被打发回娘家去了。对外只说她两母女都回娘家去了。

铁柱被蒙在鼓里。

7

孙小芬知道她是被关在观音阁里来了,因为何善人她是认得的。何善人除开给她送水送饭,带她上厕所外,还给她说好说歹,见天在她的耳门子里嗡嗡地灌:“你自己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败坏了孙家的门风,孙家给你掩盖了,你还不愿意?”又威胁她:“你要跑出去,丑事就会张扬出去,孙大老爷也顾不得你了。看孙家祠堂里不把你拿去沉河才怪呢!”这一点孙小芬是早已听说过的,按照孙家祠堂定的族规,孙家的女子要是“偷人”或者守寡的不贞洁,就要捉起来,背上磨墩沉到大河里去。她现在就落到这种危险的命运中去了。

“他们打算把我咋个办?”她问何善人。

“这个你都不明白?在这里偷偷生下私娃儿,你偷偷回家去,还是一个没出嫁的黄花闺女嘛。”

“那么娃娃呢?”

“私娃儿,你就不用管了。”何善人说得真轻巧。

那怎么行呢?这是她和铁柱的骨血,是他们的爱情见证,怎么能不管!但是该怎么办呢?她的心乱极了。铁柱哥啊,你在哪里?你怎么不来出个主意哟?

铁柱在哪里?孙小芬被悄悄送进观音阁后的第三天,他就被孙大老爷随便拈一点过错,把他开革了。铁柱和长工伙伴们当然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他只好捏着鼻子受了。他到远远一个长工伙伴那里寄住,打零工混饭吃。他一心一意要打听出来,他们把孙小芬到底弄到哪里去了,是死是活,总要有个下落。他到孙小芬的外婆家里去问孙桂芬,孙桂芬说她不知道,她也正在着急呢,是不是真的被他们偷偷地沉了河了?铁柱跑到大河边去,望着那滔滔的河水,大河只顾自己流着,不能告诉他什么。如果真是沉了河,铁柱是有决心下河下海去寻找她的。

铁柱一有工夫就回到孙家大院子去打听,他的长工伙伴们也帮他打听。几个月一晃过去,还是没有打听到孙小芬的下落。难道真的被他们悄悄拿去沉河了吗?孙大老爷这种人是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的。

关在观音阁里的孙小芬更是着急,时间过得快,几个月过去,她的肚子更大起来,她已经感受到孩子在跟她开玩笑似的踢蹬了。她像一个准备第一次做母亲的女人一样,既怀着兴奋,又怀着恐惧,而孙小芬更是有无穷的忧虑。她已经搞清楚孙大老爷准备搞什么鬼把戏,私生子是没有权利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下去的。她怎么能容忍她和铁柱的真正爱情的结晶被人毁灭呢?啊,不,这是我的孩子!不能!

她一直心神不宁,夜晚常常做梦,一时梦见她才生下来的孩子被何善人捏死了,丢进厕所的粪坑里去了,像过去她听说过观音阁粪坑里不止一次发现过私娃子的事一样。一时她又梦见铁柱到观音阁里来了,拉起她跑出观音阁。唉,她怎么也跑不动,铁柱把她背起来飞跑。她的肚子疼得不得了,醒过来原来是在做梦。啊,铁柱,铁柱,你再不来,这一辈子就要见不着了。但是她坚信铁柱正在找她,他的心比金子还亮呀。

在孙小芬临产前一个月,铁柱到底打听到了孙小芬的下落,起初他从长工伙伴们的口中探听到孙二鳖偶然漏出来的口风。孙小芬并没有死,被关起来了,等到生私娃儿。后来被一个青年长工探听到了,是关在观音阁何善人那里。因为有一回何善人到孙大老爷家背米,她背不动那么多,就叫一个长工伙伴帮她背一下。这个伙伴背起米口袋,觉得重得很,为什么何善人背这么多米去?他就起了疑心。等他把米背到观音阁的后门,何善人就不准他再往里面走。那青年说:“何善人,我帮你背进去倒在米柜子里吧,一个脚手就办完了。”何善人却坚决不叫他搬进去。他从大殿边伸头望一下,看到厢房有一间屋子上了锁,这观音阁里一定有名堂。

他回来和几个长工伙伴一合计,要赶紧告诉铁柱。铁柱听到这个消息,十分兴奋,也十分着急,巴不得马上冲进去,不管他三七二十一,把孙小芬背起来就跑。不过伙伴们商量一下,这个消息怕不实在,还是先搞确实了再说。即或知道孙小芬是被关在那里面,但是被锁在屋里,门也打不开呀。千万不要打草惊蛇。孙大老爷如果发现了,把孙小芬弄到别的地方去藏起来,或者把孙小芬搞死,就不好办了。铁柱也明白了这件事情急不得。但是他算一下时间,小芬的产期快到了,叫他又怎么不着急呢?铁柱第一步要搞清楚的,到底孙小芬是不是被关在观音阁里。他趁擦黑的时候,没有人看见,偷偷地溜到观音阁外边的小树林里去。他装斑鸠的叫声在叫:“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他想孙小芬如果是关在里面,她一听就知道是铁柱来了。这声音过去她在柴山上密林里等铁柱,铁柱就是先在树林边装斑鸠咕咕叫的。

孙小芬在里面一下就听出来了,“啊,铁柱哥,是铁柱哥,你到底来了。”她简直要发疯了。她很想笑,却偏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眼泪像泉水一般涌了出来,“啊,你到底来了。”

但是,她怎么回答铁柱呢?她不能高声喊铁柱的名字呀。她急中生智,到底想出了一个办法。她从床上爬到破桌子上去,她的手勉强够得着那个高窗。她用她刚才揩眼泪的手帕包上一颗地上的石子,用力从高窗扔了出去。手帕可能落在高窗下,那石子却一定会打到窗外的竹林里去的。是的,当她把手帕包上石子抛出高窗以后,她听到石子打进竹林去发出的沙沙的声音。果然铁柱的耳朵很尖,他听到竹林里有响声,他跑了过去,悄悄穿过竹林,在暗淡的光线下,到底看到一块白晃晃的东西在墙边。他轻手轻脚走拢去,一看,是一块小手帕。捡起来一看,他认得,这肯定是小芬的手帕。他一摸,湿漉漉的。啊,这肯定是小芬的眼泪打湿了的。他心疼极了,他望一望那可望而不可及的高窗。“啊,小芬,你在哪里。”

铁柱弄清楚了孙小芬果然是关在观音阁里。他不敢再停留,又咕咕地装两声斑鸠叫,就跑开了。

这晚上孙小芬睡得更不好,痛苦和希望交织在一起。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她一个人要逃走是不可能的了。生了孩子以后,身体虚弱,更不好走。但是孩子却是可以抱走的。她很关心孩子的命运,生怕何善人抱去整死了。她对她自己能不能逃脱孙大老爷的魔掌,已经无所谓了。但是孩子,一定要活出去。

如果她和铁柱一起带着孩子跑,很容易被孙大老爷发现,把他们抓回来,他们三个人一个也活不成。还不如让她留下来。只要铁柱能够抱走孩子,她的死活也不必管了。如果请何善人做这么一件善事,让铁柱把孩子悄悄抱走,何善人只要在庙后垒个泥巴堆,去向孙大老爷报告说,孩子已经死了,埋了,这样就遮掩过去了。

对了,就是这个主意,恐怕这是唯一的办法了。但是,何善人肯做这样的善事吗?

8

铁柱离开观音阁,去找他的长工伙伴们商量。有一个青年长工说:“索性我们硬打进去,把孙小芬抢出来,铁柱哥背起她跑掉。”铁柱很赞成这个主意。可是一位老年长工却不赞成,他说:

“孙小芬快要生了,我们就是打进去,抢了出来,铁柱能够背起她走好远呢?何善人去告状,孙老财派人四处一追,你跑得脱?这方圆几十里都是他的天下,脚脚爪爪多的是,给抓回去就没命了。”

这个道理大家认为也是确实的,但是总要救孙小芬才是呀。

要是能把何善人说动,叫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就好了。大家正说着,一个青年高兴地几乎叫起来,说:“有了。何善人耍的男人不止一个,和她最要好的是张家湾给张家财主帮长工的张树本。我跟他熟,我去找他跟何善人通个关节,叫她做事莫要向倒孙老财,把事情做绝了,还是给自己留条后路的好。”

“好,这个主意行得通,何善人哪里看得起孙老财这个老东西?无非是想他的钱财。和她真相好的人去说她,一定说得动。”老年长工分析说。

就这么办了,也只有这么办了。那个青年长工去找了张树本,把事情的原委对他说了,劝他搭一个帮手。张树本看在都是长工的份上,对铁柱又素来佩服,就答应去找何善人说一说。

何善人耍的男人中间她最喜欢的是张树本,身强力壮,为人本分,她早已打定主意,等孙老财一死,就要把终身托给张树本。

他们背着孙老财打得火热。这天张树本去找了何善人,劈头一句就是:“你是想和我做长夫妻,还是做短夫妻?”

何善人莫名其妙,说:“你说的啥话?”

张树本说:“你我要做长夫妻,你就莫要死心塌地地向着孙老财。你莫要把我在这一湾的长工伙伴们得罪完了。”

何善人还不明白:“你有屁就放,有话就说,卖的啥子关子?我向着孙老财那老不死得干什么?我又何曾得罪了你的朋友?”

“你帮孙老财把他的女儿孙小芬关起来,不就是得罪了铁柱哥了?不是得罪了和铁柱哥相好的这一湾上的长工伙伴?要不是我说话,他们要打进来抢人,看你跑得脱跑不脱。”张树本警告她。

何善人这才摸清楚了来龙去脉,她说:“孙老财为了顾名声,要我守住他的闺女孙小芬,在这里悄悄生了私娃儿就送回去,还他一个黄花闺女。我还不是想多得点钱财。这也是为了你我将来过好日子呀。”

“铁柱哥他们想把孙小芬弄走呢。”

“那怎么行?我放了孙小芬,孙老财找我要人,我怎么脱得到手?等孙小芬把私娃儿生下来,我把私娃儿埋了,送孙小芬回公馆里去,他们要弄她到哪里,与我不相干。”何善人说。

“那私娃儿是铁柱哥的骨血,你还是不要带这个命债的好。”张树本劝她。

“他们要私娃儿,等孙小芬生了下来,他们来抱去就是了。孙老财叫我把私娃儿埋了,不许出头的。我只要在后门堆个土堆堆,对孙老财说私娃儿已经埋了,未必他还去挖出来看。”

事情就这么商量好了。

张树本当晚留在观音阁里过了夜。第二天去找铁柱回话。铁柱和长工伙伴们一商量,认为叫何善人为难也不好。只要能先保住娃儿,孙小芬回家以后调理一下,再带她逃走,也是一样。

于是张树本又去找何善人,约好暗号,等孙小芬生了娃儿,铁柱就去把娃儿抱出来。并且要何善人悄悄告诉孙小芬,铁柱要来看她。

孙小芬自从铁柱来观音阁外边竹林里和她通了声息后,过了好多天,再也听不到竹林后边装咕咕叫的声音了,她十分不安。铁柱哥,你怎么不来呢?只要你咕咕叫两声,我就是看不到你,也高兴了。你知道我们的娃儿要出世了吗?何善人要把娃儿整死了,怎么办呢?铁柱哥,你快来救我们的娃娃呀。

孙小芬几天来就是这么的,一会儿张起耳朵听后面竹林里的动静,一会儿又东想西想,十分着急。她把娃娃的一切衣物都准备好了。她还准备了剪刀,何善人要抱走她的娃娃,她准备和她拼命。

谁知道喜出望外,今天何善人来给她通消息,说她生娃儿的时候,铁柱要进来看她,要来抱走娃儿。

“真的这样?”孙小芬简直不相信这是何善人说的话,难道何善人真的变成善人了?

“哪个诓你?哪个忍心把一个活鲜鲜的娃儿整死?”何善人说到这里,就想起自己过去把私娃儿丢进茅坑,多么心疼。但是有什么办法,一个修行的女人怎么能养娃娃呢?她多么渴望着早一点走出观音阁,和张树本一块过日子,生男育女,多么快活。

“多谢你发的善心。”孙小芬简直高兴得想喊叫起来。只要娃儿救得住,只要能够见铁柱一面,就是死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她又把娃娃的小衣服小包袱拿出来东看西看,一个母亲的深情,使她陶醉了。

孙小芬几乎没有经历多少痛苦,很顺利地生下了娃儿。生的是个女娃儿。原来她想,生的要是一个男的,就叫小柱儿,要是一个女的,就叫小盼儿,这是她在盼望铁柱哥的日子里生的呀。

现在生下来的是盼儿,她更盼望铁柱哥早点来。

果然何善人把铁柱带进来了。铁柱和孙小芬见了面,两个呆看了好一会儿,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他们两个什么话也没有说,沉浸在意想不到的欢喜里了。刚出生才一天的小家伙,安静地睡在孙小芬的身边。

何善人对铁柱说:“娃儿你快抱走吧,再哇哇叫,谨防外边有人听到了。再说我要给大老爷去报信去了。”说罢,她走出了小房子,让铁柱和孙小芬两个单独在一起。

“铁柱哥。”孙小芬的眼泪牵线似的流了出来,然而又粲然地笑了。

铁柱躺下去依偎着孙小芬的肩头,并且用手掀开盖着娃儿的布片,看着正熟睡着的小脸蛋,不由自主地想去亲一下。

“莫。”孙小芬制止他,“我就怕她醒了哇哇叫,叫得我提心吊胆的。你快抱走吧,走得远远的。要是给他们追上了,你们是活不成的。”

“我们一块逃走吧。”铁柱说。

“不,你先把娃儿抱走,找个落脚的地方。我现在跑不动,等我坐满月,你再悄悄来接我吧。我再也不进那个阎王殿了。”

“也只有这么办了,我先走,再来接你。”铁柱同意小芬的打算。

何善人又来了,对铁柱说:“铁柱,你来帮我在后门地头边挖个坑吧,做个假坟。不然我不好交代。这件事办了你就快走,怕孙二鳖来看见了。”

“好。”铁柱跟何善人去了。过了一阵就回来了,对孙小芬说:“假坟做好了。我才明白,何善人其实还算是一个好人。”

“谁说不是,她本来也是苦命人,被我那个专门欺负女人的爸爸害了的。她的心是向着张树本的。张树本常常悄悄到这里来,我听得出来,迟早他们也会跑的。”孙小芬把她这一个月观察到的结论告诉铁柱。还加了一句:“所以我不能现在就从观音阁跑掉,免得叫她脱不到手。”

天擦黑的时候,孙小芬把娃儿包得好好的,把干净尿布也收拾得整整齐齐。她再三嘱咐铁柱,怎么带好小奶娃。她说:“找穷人家有奶娃的分点奶吃,平常喂她糊米汤。等我跑出来就好办了。”她把娃娃抱在怀里又喂了一阵奶,看了又看,竟然无声地掉下眼泪,滴在娃儿的脸上。她抬头对铁柱说:

“我就是担心你不会带。能找个穷苦人家有奶娃的帮忙就好了。”她又重复了一遍。

“不要担心,我找得到的。好在不出一个月,我就来接你走了。”铁柱抱起娃儿,忽然又低下头去,亲一下孙小芬的脸,孙小芬猛地把铁柱的颈项抱住了,听任铁柱亲她。她又拉住奶娃亲一亲,奶娃吃饱了奶,又睡着了。

“我的小乖乖,我的小盼儿……哦,我还没有告诉你,她就叫盼儿。生的时候我盼你来,你走了你又盼我去,小东西也盼着她的妈妈。我的小盼儿,叫爸爸快来接妈妈哟。”她又亲了一下小盼儿的小脸蛋。

铁柱趁天黑,抱起盼儿,从后门出去了。

9

何善人到孙公馆去告诉孙大老爷,孙小芬生了。孙大老爷问:“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娃儿呢?”

何善人绘影绘声地描述:“一下地我就把她在脚盆里闷死了。在后门挖个坑坑埋了。”

“好,好。”孙大老爷从来没有怀疑何善人的忠实。

“啥时候把孙小芬送回来?”何善人问。

“慢点。”孙大老爷说,“回来坐月不好,人多眼杂。还是在你那里坐满月再回来,你给她炖鸡和蹄髈,叫她快点养好。”

孙大老爷叫孙二鳖帮何善人带点吃的东西回观音阁。孙二鳖果然看到后门外地里有个新垒的小土堆子。他进去也果然看到孙小芬在小屋里哭得很伤心的样子。他回去向孙大老爷报告了,孙大老爷听了很满意。

何善人把鸡炖好,端给孙小芬吃,并且告诉她,要她在观音阁坐满月,身体养好了再回去。孙小芬听了也很高兴,满了月,从这里逃走,更方便一些。

过了半个月,孙小芬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完全可以走动了,走远路也不怕了。但是铁柱没有来,她日夜在盼着,数着日子,这半个月比几个月还长呀。

又过了几天,有一天天擦黑的时候,孙二鳖来了,告诉孙小芬:“大老爷叫你还是回公馆去将息,那里方便些,我是专门来接你的。”

“也好。我回去再跑走,免得连累何善人。”孙小芬心里想着,把东西收拾一下,就告辞了何善人,随孙二鳖上路了。

孙小芬悄悄回到公馆,到了上房。奇怪,孙大老爷反倒对她好了,心平气和地问她的身子养好了没有,然后对她说:

“小芬,过去的事,都不要提了,都是铁柱使的坏。不管怎样,你总是孙家的黄花闺女,要顾孙家的面子,现在就当没有那回事一样。”

孙小芬听来,觉得她的爸爸还有点通人性的样子,但是想软化她不爱铁柱,是根本办不到的。好在过几天铁柱一来,便远走高飞了。现在用不着和他去争。

孙大老爷看到孙小芬不作声,很听话的样子,便进一步说出他的打算来:“小芬,我是为了你好,叫你一辈子过好日子,有依有靠,我把你说给黑桃岭罗家湾的罗大少爷了。他是罗家的独根苗,是那一方的大财主。家有几百上千担良田美土,住的高房大瓦屋。你去一辈子享不尽的福……”

“啊?”孙小芬几乎惊叫起来。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的爸爸使出这么一个坏主意,要把她嫁到远远的山里头去。

是的,孙大老爷早已在打她的算盘了,他想铁柱虽说已经撵走了,但是不把孙小芬快点嫁出去,嫁得远远的,总不放心。他本想要孙小芬把怀的娃娃打掉,就把她嫁出去的。后来因为月份大了,打不得了,才把她弄到观音阁去关起来,等她生下私娃娃,再弄回来,嫁出去。他悄悄托人四处打听,别人来说合黑桃岭罗家湾的罗大少爷。他知道那个少爷是个鸦片烟鬼,而且是因为大房不生,想讨个二房。但是孙大老爷也顾不得这些了。孙小芬是他的偏房女儿,从来没有把她当小姐待,现在又出了这桩丑事,在这湾湾里迟早要漏出去。二房就二房,早点送出去,生米煮成熟饭,也就算了。这个主意除开他的大老婆和替他跑腿的孙二鳖,他对哪个也没有说。他叫孙二鳖去和罗家说好了,只等孙小芬一回来,马上弄一乘小轿抬进山去,就了事了。

孙小芬一听,真像五雷轰顶,她和铁柱商量好的将来的美满生活,都要成为泡影了,这怎么成?她不能不抗争了,她说:

“我不嫁!我生是铁柱家的人,死是铁柱家的鬼!”

“胡说!”爸爸生气了,“不知羞耻的家伙。我给你遮盖了,你还想去露丑。自古以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由你做得主?”

“我生也罢,死也罢,只嫁铁柱!”她坚持说。

“哼,铁柱,我还没来得及跟他算这笔账呢。他要回来,我先打断他的腿,再送衙门。”

“我不干,我不干!”孙小芬哭了起来。

母老虎忽然从内屋冲了出来,举手想打,被孙大老爷制止了。她气咻咻地骂孙小芬:“你还给我号丧!你这个不知羞耻的烂货,能给你找到一个人家,嫁得出去,算是你的好运气了,你还不干哩。”

就这么在上屋吵了一阵。孙小芬忽然想起来,我现在和他们吵什么呢?反正我是要跟铁柱逃走的,只要铁柱悄悄来了,通了风,我就溜出去了。我真傻呀。于是孙小芬慢慢把口气放平和一些了,只说她的身体还没养好,等满了月再说吧。

“好吧,满月再说也好。”孙大老爷答应了。

孙小芬满以为这么稳住,免得他们起疑心,铁柱来了走不脱。她以为她已经把老家伙和恶婆娘麻住了,其实她哪里知道老家伙答应等满了月再说,正是为了反过来麻痹孙小芬的。

等孙小芬回到为她安顿好的小房里去,孙大老爷就叫他的老婆亲自严密看守好,还马上叫孙二鳖安顿好一乘小轿。第二天天还没有大亮,他就叫孙小芬起来,好说歹说,把她拉出后门,按进小轿,关了起来,叫孙二鳖押住,抬起上山去了。这一路都是荒山荒野,孙小芬在轿子里又哭又闹,又扳又跳,也没有人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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