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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头羌江钓徒摆了一个立贞节牌坊和沉河的龙门阵,接着砚耕斋主又给我们摆了一个《观花记》。大家对砚耕斋主摆这么短一个龙门阵表示不满意,野狐禅师又自告奋勇帮助他补摆了一个龙门阵《生儿记》。这三个龙门阵都是乡坝头的事。可见不是只有你们城里人才有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千奇百怪的龙门阵的。乡坝头的奇闻怪事,并不比城里头少,就凭《沉河记》《观花记》和《生儿记》三个龙门阵来说,乡坝头的事,比城里头的事更惨。有人说,我们这个时代就是产生悲剧的时代,我们这个国家就是产生悲剧的国家,我们这些人物就是那些悲剧里的人物,我觉得很有几分道理。就我说,几十年来,实在没有看到和听到过几件叫人欢喜的事。所以我在下面也只能给大家摆一件惨事。

我是乡巴佬,自然摆的是乡坝头的事。——童科员,现在是我们冷板凳会的穷通道士,开始摆他的乡坝头的龙门阵。

我的家是在童家沟聚族而居的童家大院子里。这个院子里的人家大半都姓童,从大堂屋里共同馨香祝告的神主牌看来,都发源于一个老祖宗。可是这一个老祖宗的玄孙、曾孙们的光景就大不相同了。有的人家,比如我们的大房童子林家,就占在正房的龙脉上,家越发越大,人长得越来越气派。我们的童大老爷在县城里当“民选”的议长,是这一方的头面人物,当然也就是我们老祖宗的光荣后代,嫡派的子孙。他的两个少爷,大少爷在京城上什么法政大学堂,那是专门训练官僚的地方。怪不得大少爷每年暑假回到乡下来“呼吸新鲜空气”的时候,坐着一闪一闪的滑竿回来,摆出那么一副官僚架势,虽说他还不过是一个准官僚。你看那样子,头上梳着亮光光的“拿破仑头”,身穿我看来好像是粗麻布、大家却说是上等进口料子做的笔挺西装,脚登照得起人影子的黑皮鞋。鼻子上还架上一副金架子的墨绿遮阳眼镜。他一跳下滑竿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用手绢轻轻揩拭一下下来时踏在灰土地上给皮鞋扑上的一层灰。然后皱着眉头,捂住鼻子,不满意地看着周围这些东倒西歪的土房子,这七坑八洞的灰土小道,这很不顺眼的欢迎人群。这人群中不少的是他的长辈,以至于是他的幺房祖公。他好似招呼又好似不理会地轻微点一点头,口里哼哼唧唧几声,便扬长而去,到正屋大院子里去了。据抬他的滑竿回来的两个叔辈说,在县城里他就和当议长的大老爷有过一番争论。他是在法政学堂才得了学士学位的,现在回到县城,成为一个候缺待补的候补官员。大老爷叫他回到老屋院子来祭祖扫墓,也熟悉一些稻麦菽黍之事,也就是懂一点收租取利的手续。大老爷说,落叶归根,最后总是要靠老基业养老啊。他却听不进去,不想回到乡下来。“你至少可以到乡下呼吸点新鲜空气嘛。”老议长这一句话还算打动了大少爷。于是他坐上自备滑竿,一闪一闪回到老家。可是一下滑竿,闻到了在乡坝头少不了的猪粪、牛屎气味,就灰了心了。足不出户地住了几天,在堂屋点上香烛,烧了纸钱,他直挺挺地站在老祖宗神主牌面前,行了三个鞠躬礼,便算完成任务,第二天就坐上滑竿进城去了。

至于二少爷,没有大少爷学习得那么好,在省城读一个“野鸡学堂”,也混不下去,于是去投考一年就毕业的速成士官学校。

一年之后,捞到一个少尉军衔,挂上斜皮带,当了军官。可是他既要当赳赳武夫,却又害怕到前线去面对血肉横飞的厮杀,于是回到县里来办国民兵团,这个差事既威武又安全。

这两位便是我们这个大院子里值得说一说的精华人物。其余的都如草芥一般,不值一提。最多是如众星之拱卫北辰,成为正房大老爷家的附庸和陪衬。在大房子一周围这些歪歪倒倒的瓦房和草棚中,有一些是童家老祖宗的后代,已大半沦为大房的佃客,有的则不姓童,更是佃客的佃客,都租种老爷家的田地,上粮纳租。有的连想租种老爷家的田地都交不起押金,便只有打秋风,给老爷家当长工,当帮工。有的连这也做不到,就只有靠乞讨和施舍过有一顿无一顿的饥饿日子。虽说这个大院子里,也还有那么几户人家,靠自己祖传的十亩八亩薄田,挣扎着过日子。可是有个天灾人祸,或者意想不到的三长两短,也早有“中人”来替大房打主意,或卖或当,还说是看在同宗同祖的分上呢。

于是一家一家地败下去,一块一块田土都归到大房的账上去了。

最后走投无路,只好去给大老爷家当长工、短工、抬轿子、护院子、吹喇叭、做帮闲去了。

唯独有一户人家,一个叫王子章的自耕农,偏不信那个邪,不甘心像一个一个的小土丘,被踏平在大老爷的脚下。他野心勃勃地要和大院子家顶一顶,靠自己的一身力气和一手农艺,把家业振兴起来,发家致富。

王子章这个人是我们童家沟有名的“大人”。这个大人不是那种有钱有势、作威作福的当官的大人,而是他的个子大、力气大这样的大人。人家说他一身的零件都是大号的,他身高少说也有五尺七八,体重总有二百斤,他的头大如斗,眉长几寸,眼睛圆睁着像个杏子,鼻子紫红,活像一片猪肝贴在口上边,嘴就更大得出奇。平常还看不大出来,可是当他张嘴吃东西的时候,或者咧开嘴巴笑的时候,才见得像一个血盆张开了。那声音像铜钟,可以叫哭着的孩子吓得不敢哭。嘴上的胡子不剃,总是四面张开,剑拔弩张的样子。他笑起来哈哈哈一大串,一股大气从嘴里喷出来,叫你听起来不觉悚然。他要打一个大喷嚏,真是声震屋瓦。而且他那个样子也总像一个“大”字,他站起来叉脚叉手,活像个“大”字,他睡着也像个“大”字摆在床上。他说起话来大声大气,他办起事来大脚大手。所以童家沟的人都叫他“王大人”。他自以有这个诨名而得意。他的力气之大,也是闻名于童家沟的。人家说他曾经把土地庙的石鼎双手扛起来,并且一个趔趄就把大殿上的一根水缸粗的柱头挤偏了一寸远。这是不是真的,我没有见过。我却亲眼得见他把一条小水牯牛抱了起来。

至于杀猪,他一个人就能按住,把含在嘴里的杀猪刀抽出来,一刀插进去,猪就不哼不叫了。抬石头,别人两个人抬一头,他一个人抬一头,抬丁字拐,跑得飞快。他家没有牛,农忙时候又借不到牛,就见在他的田里,在后面扶犁的是他的还没有长大的儿子,在前面的是他在拉犁。一个人就把一条牛的活路干下来了。

由于他的力量的消耗很大,往肚里填补的粮食自然也要比别人多些。我的确见他一个人吃了小升子一升米、称斤数少不了二斤的饭。吃了连嗝都不打一个。过年过节的时候,到别人家里去做客,还可以在前面垫上半斤八两烧酒。

我这么一形容,你们一定说,这个人一定是一个大老粗吧?

才不呢,人不可以貌相。他的外貌横眉立眼,大嘴巴常常开,把大颗大颗黄斑牙齿露出来,粗脚笨手,好似把地皮都可以一脚踏出一个坑来。但是你们却不知道他办起他的家务事来,打起小算盘来,特别是种起他的庄稼来,那才叫细心呢。

他是那种苦吃苦挣、勉强能过日子的中等农户。他算不得是那种一年收支相抵,还略有节余的殷实户,可也算不得是那种入不敷出,窟窿越挖越大的贫困户。有的时候,碰上好年景,家里又没有出什么丧病喜庆的大事,官家也没有突然又加征什么名目的捐税,童家沟也没有什么大事,要他出份子钱或送什么大礼,这一年他就能“积”(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挤”)几个余钱出来。

用这点钱买田置地,自然不够,却可以向那些过不得日子的人家放小额大利的债,一年收人家一个对本利。但是如果年景不好,遇到天灾;或者碰上这个军长大爷打那个师长大爷,你杀过来,我杀过去,杀到童家沟来,贫富不分地刮你一层地皮;或者又是什么十万火急的“救国捐”下来了,不交够捐就叫你背起绳子走路,到县城去住“免费旅馆”。“王大人”如果碰到这种不走运的事,哪怕他勒紧肚带,由吃干饭改吃稀饭,由吃三餐改吃两顿,还是难免要出一个小窟窿。在这种场合下,他就只好向童大老爷借“驴打滚”或“敲敲利”的债了。不然就把一块田当给童大老爷。他至今感到最心疼的事,就是前几年当了一块田给童大老爷,至今虽说还没有“当死”,却一直也没有办法取回来。

可是“王大人”引为庆幸的是,和他差不多光景的几户自耕农,在童大老爷的诱骗和紧逼下,早已破产,变成为大老爷家的佃户,而他王子章却幸存下来。但是这是经历了多么令人心酸的奋斗哟。真是一个钱掰成八瓣用,一颗米当成八颗米来吃呀。

王子章家里有七八亩田,十几亩地,他还认为不满足,还去向童大老爷租了几亩田来种,这样一年下来,收入能多一些。可是他家里真正算得全劳动力的只有他一个人。妻子生男育女,做饭洗衣,操持家计,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最多算一个半劳动力。

另外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儿子,顶得一个半劳动力。还有一个小女儿,有十二三岁,除开帮助妈妈做点家务事,还要包两头猪的吃食。打猪草,煮猪食,够忙的了。田里活路她是帮不了忙的,最多是割谷子的时节,下田去捡点麦穗和稻穗,抱禾草,剥玉米胡豆。田地的活,全仗王子章一个人顶着干。他是一个老把式,田里的和打场上的活路都会铺排,懂得节令,耕田、播种、栽秧、薅秧草、割谷子这些事,他都心里有数,他自己种的田和地,每一块的土壤属性,都摸得一清二楚。只要天气不扯拐,雨水及时,他有把握一年两季做下来,满打满收。不过一年到头,他和他一家人的手脚从来没有闲过,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耍几天。就是这几天也要依照风俗,借机会打扫房舍,挖阴沟,清垃圾,借便积些土杂肥料,沤几堆堆肥。除开这几天,每天他都是天不明就把一家大小轰起来,晚上要背着月亮回来。晚上还要搞些编织活路。

他家用的竹笼竹筐、鸳篼晒席,都是他利用空时候自己编织的,不用花钱去买,有时候有富余,还可以拿一些到场上去卖。就凭这点手艺,他除开挣出油盐钱来外,还可以给孩子扯几丈布回来,叫老婆子给一家大小缝衣服做鞋。他以能不求人就做到一家温饱,常常感到自足,以至自豪。他只有一个嗜好,就是抽叶子烟,抽得几乎不断。田边地角收了豆荚时鲜蔬菜,还可以收获够他一年抽的叶子烟。他从来不酗酒,他对那些遇到不顺心事的佃户、长工,特别是那些自耕农,爱到场上去打一瓶酒来灌下去,借酒消愁,很不以为然。他认为那太没有志气了。有时候他也买一点酒来喝,那是他实在累得不行了,或是田里的活路实在忙不过来,请几个短工来帮忙,才照乡里规矩,到附近糟房里去打两斤酒回来,请短工喝,也给自己解乏,叫筋骨松活一些。场上别的吃食东西,他是一个铜钱也不花的。平常他家只吃玉米红苕这种粗粮,还和些瓜瓜菜菜。只有过年了,要敬神供祖宗,他才去买几斤肉回来打牙祭。

这两年来,多亏得他这么苦做苦挣,把每一个可以节省的铜板都积起来,每年可以有几个余钱了。这余钱拿来做什么用场呢?他反复想过,放敲敲利,像童大老爷那样,倒是一本万利的事。但是,他不敢去放这种伤天害理的“阎王债”。这倒不是怕伤天害理,将来到了阴曹地府,要去受下油锅的苦刑。他不大相信这一套。他想死后的事渺茫得很,哪里管得着那么多,他没有去放“阎王债”,是怕放黄了,连本都蚀了。他没有一点势力,不像童大老爷,可以派人去提人家的锅,下人家的门板,或者雇两个“赖时候”乡下有一种无业流民,在乡场上打秋风混时候,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日子。有钱就拿去大吃二喝,烧鸦片烟。平时在街上趿起两片没后跟的烂鞋,穿得巾巾吊吊的。放高利债的人遇到债主不还债,就雇上这种“赖时候”去跟住债主要债,还要吃喝抽鸦片烟。去跟住债主,逼着还钱。他也仔细想过,做别的生意买卖,搞长途倒贩,倒是来钱快,可是他的农活缠住他,抽不出身。他也怕在半路上碰到那些当兵的,管收税的,还有专收生意买卖人的“买路钱”的,不知道是官是匪,用他们随便编造的什么理由,把货物没收了,还要交罚款,倒脱不到手。他也不敢去干。

买一条水牯牛吧,这倒是他非常需要的,而且思谋了不止三年五载了。他在向老财们借牛使挨大价钱的时候,他在田里奋力拖犁头的时候,都想到要是有一条牛该多好呀。有了牛他少使点力气倒是小事,最要紧的是,从此他可以不误农时,深耕细作,多打粮食了。还可以把牛租给缺牛户,收大利钱。农闲了呢,还可以拉出去和自己配起来拉点力,又挣点外水。这是多美的事!

但是他一计算,他的这一点余钱,买一条牛腿倒还凑合,买四条腿的一条整牛就差得远了。真的,前两年,他曾经和几家自耕农一起,买了一条牛,他占了一条腿,可是四家搭伙用,农忙时扯不清的皮,各家都使“狠心牛”,不大爱惜,把牛整得半死不活,他又退出来了。他心想着:“我非买一条大牯牛不可。”就是买不起一条大牯牛,买一条小黄牛来喂大了也顶用。

对,就是要买一条水牯牛。他想来想去,要翻身,要把自己的家业发起来,立于不败之地,不至于给眼睁睁指望着自己倒霉的童大老爷和他下面那些打烂条儿的和收利钱的师爷们,不声不响地把自己这份家业暗算了去,只有自己买一条大牯牛才行。

有了大牯牛,自己就像生了翅膀,可以飞了。可以一年积攒一些钱来,两三年工夫,就可以乘人之危,对那些抽鸦片烟的破落子弟放敲敲钱,赚大利,低价典当别人的田产,进而买田置地,过起财主们坐收租谷的快活日子来,该多安逸!他一想到这个的时候,不住点头,心里乐滋滋的,又捏着他的小胡子盘算起来。他这个美梦没有对任何人讲。没有对换工的三朋四友讲。他从来不认为世界上有什么可靠的朋友。他甚至没有对自己的家里人讲,只是把这个美梦埋在他的心里。

他想呀想呀,更加入了迷了。有时候,独自一个人坐在门口想,吧着早已熄灭了的烟杆,似乎看到那条大牯牛已经在他的晒坝边走过来了,他兴奋得眼睛发亮。但是眨一眨眼睛,仔细看,哦,原来是大院子童二爷家的牯牛,放牛娃儿牵着从他的晒坝边走过去了。他追过去看着那条牯牛,多漂亮,那么洋洋得意地甩着尾巴,慢吞吞地走过去了。有的时候,他坐在饭桌边吃饭,忽然想起大牯牛来,情不自禁地哧哧笑了起来。本来在他的脸上,笑纹是不大出现的,这就引起他的屋里人的惊奇,问他:“笑啥子?你捡到一个金娃娃了?”他才收敛了笑脸,冷冷地说:“这比捡个金娃娃还要好呀。”有时候,他在梦中醒来,猛然听到他的草屋里似乎有牛在吃草的声音,他竟然翻身起来,到草屋里去看个究竟。月光下的草屋里是空空的,哪里有什么牯牛吃草?还是回屋里去上床睡吧。却又迷迷糊糊地沉入他的美梦里去。他梦见他在乡场上的牛屎坝里,正在牛群里转过来转过去,看着那些养得又肥又壮的牯牛,或者是看那些养得不好,只剩一个架子的老牯牛。他正在扳起牛嘴巴,仔细数着牙口,看这牛有几岁了,又摸一下牛的背肋,估量牛的力气有多大。但是他忽然又醒过来了。还是睡在他的板床上,睁眼望着窗口外天上的星星。他想,这是快要叫一家大小起床的时候了。原来他做的这个梦,是他前天在场上经历过的事。

是的,他近来一反常态,得工夫就匆匆赶到乡场去。到那里不为别的,就是赶到牛屎坝的牛市上去。他转来转去,摸了这一条牛,又摸那一条牛,看牙口,张起耳朵想听一听人家在咬耳朵说些什么;或者看到经纪人和买主在捏袖筒子,讨价还价,这是最叫他高兴的事;或者他站在一条水牯牛面前,仔细端详,用手摸一摸牛背。这条年轻力壮的水牯牛多可爱呀,背上的黄色绒毛,摸起来十分柔软。蹄子翻起来看,很好的脚力,连拉出来的牛屎,好像也并不臭,而带有一种青草香味。他转到前头,再看一看牙口,没有错,不到五岁,正是出大力的时候。可惜他的主人不大爱惜,没有尽心竭力地养,膘情不怎么好,虽说不瘦,却也隔背圆腰肥、油光水滑还很远。特别痛心的是用粗索子穿的鼻子,把鼻孔勒出伤口来。唉,作孽呀!他望着牛,牛更是用多情的眼睛盯住他,很有几分感伤的样子。“这头牛要给我养,我决不会养成这个样子……”他正在发呆,一个牛经纪人走了过来,以为这个买主看准了这头牛了,就把袖筒子伸了过来,要和他讨论价钱了。这一下他才醒了过来,把手缩到背后去,口里喃喃说:

“不,我只是看看,看看。”就匆匆地离开了牛屎坝。

他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在盘算着。这条牯牛如果要到了他的手,他要怎么来饲养,或者说得更恰当,怎么来侍候。不成问题,首先要把草屋改成牛圈,把稀牙漏缝的地方用泥巴糊好,不叫风吹得进来。在冬天,从墙窟窿吹进来的贼风最伤牛体。地上要修成小斜坡,利屎利尿,不叫牛脚泡在屎尿中。要把圈垫好,干干净净的,草,不消说要新鲜的,叫大娃子每天天黑前背回一背篼青草来。半夜一定要起来喂夜草,牛无夜草不肥呀。那牛鼻绳一定要用柔软的竹麻搓的绳子,不能用粗竹片扭的绳子。背上要洗得干干净净,油光水滑的。天气暖和,要天天把牛牵出去吃青草,滚水凼,不准牛虻来吸血……“我一定要把它养得腰粗背圆,力大无比。”

他一走进家里,就把他的柜子里那个宝贝盒子又拿了出来,数一数他的积蓄——其实是用不着再数的,他几乎每天都要偷偷端出来看一看,想一想,甚至数一数。他早已记清楚有多少“家当”。可是他还是又数一遍,好似钱会生儿育女,这么一数,会数多起来。可是他终于叹了一口长气,把盒子锁好放好,又坐在门口吧他的叶子烟:“还差好长一截哩。”

他坐在那里,不是因为钱还差得多灰心丧气了,他是在那里盘算着,今年把一切开销都打出去了,到底又有多少进账,使他向买牛的这个光彩的目标又接近了多少路程。“今年不行,还有明年!”他下定了决心。于是站起来,又拿起他的竹编活路来做。

今年天气不扯拐,可以说是风调雨顺,王子章一家人无病无痛,也没有特别增加多少苛捐杂税。童大老爷家的几条捆人的钢绳子一条也捆不着他,什么铁板租,什么敲敲利、驴打滚等等名目的阎王债,他一文没有借,沾不上边。至于租种童大老爷家的几亩田,交了铁板租,还能剩下几颗,一年的汗水总算没有白流。他年底一算,又多积了几个钱,小心地放进那个盒子里去了。他在年节时候,抽空去赶场,又到牛屎坝上转悠了几趟,东张西望,几乎摸完了所有系在那里的牛,又站在一旁,尖起耳朵几乎听完了每一条牛的讨价还价。他回家来又把钱盒子拿出来,数了一阵,又在门口吧着叶子烟,默默计算了一阵。他又增加了信心:“快了,今年不行,明年差不多了。”

王子章又苦挣了一年,这一年天时不正,正在稻子刚扬花的时候,天气干旱起来。我们那些地方的庄稼最怕这个时候天干,叫作“掐脖子旱”。这种旱叫稻子灌不好浆,长不饱米粒,收的大半是空壳壳。好多租种童大老爷家的田地、定了铁板租的人都倒了霉,只好给自己的颈子上再勒一条绳子,欠租转成借约了。王子章算是比较精灵,又肯下死功夫,他眼见要大旱临头,稻田快干裂了的时候,下决心把几块田里的水抽到一块田里去,保住这一块田,把快干裂的田干脆犁倒改种了旱作晚玉米。田底子湿润,种玉米刚合适,他又把一家大小都叫出来,用桶用盆从老远的沟里去舀水,提到要保的稻田去,几乎是一窝一窝地淋灌。

当然,他也还曾经在半夜三更起来,看周围没有人守的时候,偷偷把童大老爷修的专用水渠上凿几个窟窿,把水引进自己的相邻的田里去,天不明赶快把窟窿堵好,一点痕迹也看不出来。

哼,对童大老爷这种豪强霸道、为富不仁的人,还讲什么良心?况且他从生活中体验到“人无横财不富”,不整别人的冤枉,是发不了财的。他把这一条道理引申出来,不光是偷了童家的水,还想把存在自己的盒子里的死钱变成活钱。他偷偷把这钱托给乡场上专门放高利贷的人替他去放高利贷,和人讲好,三七开分利钱。那些放高利贷的人有一套人马,放本收利,还不起利的就收别人的田。不然就派“赖时候”去跟着欠债的人讨利钱,赖着你又吃又喝,还抽鸦片烟,整得欠债人宁肯卖田还债,也不叫“赖时候”上门。王子章明白,他只有小本钱,只能搭在别人的本钱上放出去收利。这样搞,虽说给人家分去了三分利,收的利钱还是不少,总比干放在自家盒子里一分钱的利也不生的好。有时候他在乡场上看到,那些借钱还不起的人家,被放高利贷的人派人去催去逼,整得鸡飞狗跳,哭哭啼啼,寻死上吊,拖儿带女被赶出家门,心里也有几分不忍。因为这高利贷本钱里也有他的股子,他也在跟到别人去吃人呀。但是他又横着心一想,“人无横财不富”,便心安理得了。最多是逢年过节到庙里多烧几炷香,积点阴功就是了。

这一年到年底,王子章把账算下来,收支相抵后,靠汗水挣下来的本分钱和放高利贷得的横财两项一加,不仅没有像有的自耕农那样垮了下来,反倒比往年多进了钱。现在他又把钱算了又算,隔买一条大牯牛要的钱数,硬是相差不远了。

过年的那几天,他几乎每天到乡场上去,一上街不到别处去,就是去牛屎坝转悠,看人家买牛卖牛。也跟着经纪人看牙口,讲价钱,一面心里盘算着还差多少钱。有两个经纪人和他都搞得有点面熟了。有一个经纪人对他说:

“咋样?你哥子在这牛屎坝转了几年,心里有个谱谱,今年买得成牛了吧?”

他赶快支吾地说:“不,不,我看看,我看看。”说着就要走开,却又没有动步。

另外一个经纪人对他说:“去年天时不正,好些养牛户垮了杆,现在正是好买牛的时候,你还不趁势买一条。过了年,开了春,用牛的时候来了,你想买也难了。”

这几句话真说到他的心上了,他早已看出一个谱,这两场的牛价看跌。再过一两个月,开了春,准定要看涨。真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但是他默想了一阵,他的钱还差一个尾数,几十块钱的样子,十股就差这一股了。

他回到家里盘算来盘算去,嘴里老念着:“就差这一股了。”只要把这一股钱想办法弄到手,他早已在牛屎坝里看准的那条大牯牛就是他的了。那是多好的一条大牯牛呀,不要叫别人牵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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